程犀又被劈了一道雷。
让当事人打个照面,是不少人家在决定婚姻前会有的一个举动。谢麟的要求,显然不是打个照面这么简单,他肯定是要求与程素素有比较深入的接触。
这个要求就有点出格了。
程犀的心里是矛盾的。
若是有一个男子,跑到面前说对自己妹妹一见钟情了,程犀一定要将这货打成狗――如果能打得过的话。看一眼能看出什么鬼来?一见钟情,看的不就是脸吗?混球!轻浮!欠打!别以为我不知道男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当然要看中妹妹的聪明才智、贤良淑德(咦?)的男孩子,才能托付啊!
遇到谢麟这样看中品性能力、要个贤妻一起过日子,他又觉得缺了点什么。此事好有一比,而考个进士,授个官,拿皇帝的俸禄给皇帝办差,比起“君臣相得”就差得老远了。
自己的妹子嘛,和妹夫相敬如宾还是不够的,还想他日日为妹妹画个眉什么的才叫好。
想要有比较深入的了解,或者说得肉麻一点“灵魂的契合”,没有一点深入的接触,也是办不到的。
终于,程犀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六郎会来见你。”说完,眼神极其复杂地看了谢麟一眼。想将心里的小小愿望说出来,又不大好意思。毕竟娶妻娶贤,强行要求别人和妹妹谈情说爱什么的,程犀也是难以启齿的。
谢麟却仿佛很懂的样子,递给他一盏茶水,含笑点头致意:“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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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要考我吗?”程素素丝毫不见窘迫羞涩,认真地问着程犀细节要求。既然已经决定要接受这门亲事,程素素也就抛去了一切杂念,试图用“现在的理念”来看待这次所谓联姻了。
论起门第来,程家比谢家差着老远了,谢家摆出了姿态来也是给足了面子的,唔,那己方也应该……
程犀忽然觉得不对味儿:“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这态度转变得太快,让他有点不太适应。他去见谢麟之前,妹妹只是没有那么抗拒了而已,现在变得这么积极,开窍这么快?程犀很是不解。
程素素笑盈盈地道:“我想明白啦,谢麟也没什么不好。”
“怎么好再直呼其名了?”程犀纠正了一下妹妹的称呼,才说,“怎么就没什么不好了?”
“也有礼貌,也有诚意,而且……长得好看呀!”程素素捧大脸。
程犀哭笑不得:“胡说八道!光看脸,能吃吗?男子,还要看品性能力,不可阴毒,也不可迂腐,要通达明理,又有才华,才算好男儿。”
程素素凑到他面前道:“这个就交给你啦。”
程犀顿时觉得压力山大。
程素素挠挠头,假装没看到哥哥奇怪的表情,问道:“是六郎?”
“当然,”程犀不高兴地说,“必得是六郎。”
“哦……那你猜,他会说些什么?”
“我怎么猜得到?”程犀别别扭扭地说,“我会跟着你去的。”
“咦?”
程犀瞪起眼睛来:“咦什么咦?怎么能让你和他单独见面?”
兄妹俩来回扯皮,李绾却在想着另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幺妹,有件事儿……算了,还是官人设法问吧。”
程犀忙说:“什么事,你说。”
程素素翻了个大白眼!这态度也太区别对待了。
李绾道:“当年,我爹不点头,是觉得谢芳臣锋芒太过,或许是年轻气盛。近来他行事如何,官人觉得可以,便是可以。然而对幺妹,却另有一桩难事――谢家人口极多。可不能让他将人撂到家里就不管了。”
程犀谨慎地道:“好。”
程素素心道,这能是什么事儿?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大不了……不不不,咱不杀人,从上打到下就好了嘛。
三人又商议了好些细节,倒是李绾提供的建议更有实质性一些。程犀还有些犹豫:“有些像讨价还价了,这样的话,还是得父兄来说为好。”程素素道:“要过一辈子的人,连该明晰的事情都不能说,还见个什么面?”
惹得程犀又添一忧:“能说,也不要过于直白!”
“好好好。”只要让她见面,将事谈拢,就行。
已经答应了谢麟的事情,不好再反悔了,程犀耳提面命:“即便坦诚以待,也要徐徐缓进,不要暴风骤雨,懂吗?这是结亲,不是打架。”
“好好好。”
在程犀的首肯下,许久不见的六郎,又重出江湖了。往玄都观私下见谢麟的事情,只有程犀、李绾与道一知道,家里其他人都被蒙在鼓里。程犀号称要带妹妹去玄都观里烧个香求个签,将程素素给带了出去。赵氏本想跟着去,却被李绾拿桃符当理由,给留在了家里。
程素素一出大门儿就撒欢儿了,门前跳着转了三个圈儿:“大哥,快点儿啊。”
“矜持!矜持!”程犀一边说着,一边将妹妹塞进了一辆车里,自己也跟着进来,将车帘放得严严的。哪怕将要见面了,程犀心里还是很不踏实的,再三问妹妹:“你是真的愿意的?要是有什么缘由,也可以说出来的,凡事都好商量。早商量比晚商量来得好。”
程素素早打定了主意,拍胸脯保证:“当然,当然愿意啦。我不乐意的事儿,你们能做得成吗?”
程犀一想,也是,遂不再唠叨。心里还是紧张得很,娶媳妇儿是娶到自己家里来,天然会有心理优势。嫁妹妹是嫁到别人家里去,不看在眼前,还是很不放心的。双手放到膝盖上,将理得端端正正的下摆上揪出两朵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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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都观里虽桃花落尽,瑞雪之下,景色正好。
兄妹俩拾阶而上,谢麟已经等在静室里了。程素素远远就听到他在和道一侃道藏,道家几分派,各派的长处是什么,又有什么分歧。程素素敢拿桃符的逗猫棒打赌,谢麟在这上面的造诣绝对超过紫阳真人。
道一似乎也对这个将要被师妹祸害的美男子比较满意,他严肃寡言,此时居然多说了许多话!
不太妙啊……程素素眼睛滴溜溜地转。
走近了才发现,谢麟也不是一个人来的。
见兄妹来过来,谢麟从容而起,含笑问好:“道灵,六郎。”笑起来桃花都要开了似的。
又介绍兄妹俩介绍:“这位是孟季玉,单名一个章字,是先父挚交。先父过世后,多赖孟世叔提点我。”
程家兄妹对孟章颇有印象,程犀更听过一些关于孟章的传闻,也是肃然起敬:“孟先生。”
孟章亦含笑问好。
道一道:“我还有事,你们说话。”走前投给程素素警告的一瞥――老实点。程素素很想还他一个白眼,然而怂,乖巧地说:“师兄慢走,留心脚下。”
于是便只剩下四人,孟章不走,程犀就更不会走了。程素素看看他,他也不理,再看他,他居然扭过头去了,身子站得像根标枪!程素素目瞪口呆,这让她要怎么跟谢麟“谈”?
程犀站了一阵儿,忽然找了张蒲团坐了下来,闭目养神,眼晴实则开了一条缝儿。
谢麟先说:“六郎。”
“谢兄。”程素素笑得和气得要命。
孟章却皱起眉头来,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这两个人,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左一右,动作却活似照镜子一般。都是先瞄一眼程犀,然后互相堆起假假的、客气的笑容来。
谢麟与程素素都挂着标准的虚伪社交式热络笑脸,两人眼睛对上,都愣住了――这个眼神我见过!
照镜子似的,瞬间就懂了――原来你也是。
两人的心情不好描述,然而表情却是一模一样的,孟章看得……用力地咳嗽了两声,孟章低头喝了一口茶,想了一下,抱着茶碗走掉了。真是辣眼睛!两个都很有诚意、很认真地在装模作样。他想回去跟谢麟认真地谈一谈,这看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二人丝毫不受影响,依旧做着“沟通”。谢麟道:“许久不见,六郎一向可好?”
程素素道:“托福。”
谢麟试探着,向程犀的方向微微转动眼珠,留神观察程素素,见她一副很明白的样子。程素素见他往程犀那里看,也觉得这人很明白。都确定对方是想私下、真正单独的谈谈,又都留有一丝不确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程犀眯着眼睛看着呢,两人说话前看他一眼,这很正常的。现在这是在做什么?程犀将二人仔细审视,用力咳嗽了一声。
谢麟与程素素都一收心神。
谢麟道:“初次见面,还是在慈恩寺,匆匆一瞥,未及留意。”
难道不是在我老家吗?程素素答道:“记得府上老夫人慈眉善目,很是和气。那时人多,府上女眷虽多,也是行止有礼。”
谢麟问道:“府上信道,不曾想会在寺中相遇。六郎后来又去过慈恩寺吗?那里的冬景也……”
程犀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忽然阴恻恻地说:“当着我的面儿约下回呢?”
程素素一笑:“哥,你不装睡啦?”
程犀见她一张无辜的笑脸,很想掐两把!冷冷地看着谢麟,谢麟忙说:“叙旧,叙旧而已,你要是多想,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见一面还不够吗?还有你,要把我妹妹教成什么样子?居心不良!程犀一把揪过妹妹,扔到身后放好,怒视谢麟。当面撬我妹!
程素素将两人看了又看,轻轻地、柔柔地:“哥――”调子拖得老长,听得程犀一阵心酸,这就有小主意了吗?
“幺妹,你去找师兄,我有话与他讲。”程犀不高兴了。婚前见一面,是应该的。没说什么订婚之类的事情,就讲要经常见面,这可不行!
程素素在程犀目光的压力下,坚持说完了自己想说的:“哥,你们说什么,最后还是要落在我身上的。让我听听,好不好?”语气柔软极了,程犀的心也被这声调弄得一软,没有立时拒绝。
问好的时候就在心中模糊闪过的一个念头,此时在谢麟心里越来越清晰――这姑娘心里什么都很明白。程道灵正人君子,有些利益纠葛,他还不如他妹妹犀利。
程素素这般明白,他很满意。谢麟的诚意便更充足了:“应该的。”
程犀:两人这样坦白,总觉得怪怪的。“你们要说什么?!这是一辈子的事儿,怎么说得这么奇怪了?”讨价还价一样的!程犀用眼神这么说。
就是讨价还价呀!程素素与谢麟心里一齐回答。
面对程犀,两人居然有志一同地作起戏来,这一回,可认真得多了。
谢麟苦笑一声:“原是我孟浪了,道灵,我已过弱冠之龄,令妹尚未及笄。别人不担心,我也要想一想如何相处的。”
程素素微红着脸,低下头,一副羞涩的样儿,让程犀几乎要忘了她在家里讨价还价的嘴脸。
谢麟续道:“你的妹妹,我,世人眼中,也是匹配,何必多事?不外奢望交心而已。”
程犀长叹一声:“你们,快点讲。不许关门!”
他自己起身,在院子里那棵秃了的树下又站住了――与孟章并肩往房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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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二人一同看向外面,又相视一笑,和气有礼得要命。果然是孟章说的那样,又照镜子了。
“六郎。”
“谢兄。”
只有两个字,都念得舒缓极了,仿佛在说情话。
“慈恩寺里,六郎观感尚佳?”
“只一眼,实不敢断言。”
谢麟微笑,轻声道:“六郎有话,何妨直言?”
“不知……老夫人喜好如何?诸位长辈性情是急是缓?谢兄可否告知?”
谢麟道:“家中女眷,阿婆待我和善,诸位叔母么……自家母去后,二房便居长,二房婶婶不免性急了些。三房、四房倒是和气。长辈只有这些,余者俱是平辈。堂兄前年娶妻,这二位年长,其余俱是年幼。阿翁与诸位叔父,不常在后宅。”
“若是……我看到的与你说的不同,我能对你说么?”程素素也压着说话,缓缓的,软软的,“会不会怪我?”
谢麟从顺袋里捏出一枚金钱,问道:“六郎且看,这金钱有几面?”
程素素含笑道:“两面。”
谢麟摇头,修长的手指捏着金灿灿的钱币,晃了一晃,右手在边缘来里滑动:“这里还有一面呢。”
程素素道:“如此,方孔又有一面了?”
二人俱笑。
谢麟道:“不知令尊大人,平素除了修道,还有何爱好?”
“师祖。”
“啊?”
“家父看重师门。家中是家兄主事,几位兄长他们的文章,谢兄都见过了。我不妨说,文如其人。”
谢麟忽然说:“六郎现在师从何人?”
程素素有一瞬间的不开心,垂下了眼睛,软软的说:“自学。”
谢麟会意,微笑道:“阴差阳错,南山翁(史垣号南山)起复,六郎失学。南下归来,与史南山闲谈,他道学生里唯六郎一人而已。六郎若不嫌弃,我倒是很想毛遂自荐。”
程素素认真地问:“谢先生要教我什么呢?”
“六郎想学什么呢?”
“我想学什么,先生都会,都能教?”
“我若不会,何妨教学相长?”谢麟说得客气,语气里却满是傲气,他真不信这世上还有他不会的东西。
程素素笑了:“试目以待?”
程犀与孟章在外面等快要不耐烦的时候,里面终于说完了。里面二人心情舒爽,外面二人强作镇定,客客气气地道别。
一分开,程犀便说:“以后再也不让你这样胡闹了。”程素素笑道:“我以后再也不胡闹了。”程犀惊悚地看了她一眼:“谢芳臣给你灌了什么米汤?”程素素反问道:“就不能是我给他灌米汤吗?”程犀道:“他总比你多吃几年米!”
“那可不一定哦。”程素素爬进了车里。
另一面,孟章上了车,便迫不及待地道:“芳臣,这,是不是有些草率?我总觉得程道灵这个妹妹,可不像他那样……那样……”那样什么呢?他也说不太出来。
谢麟道:“就是她了。”
“真的不再想想了吗?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我很少与人能聊得这么畅快,”谢麟笑道,“女孩子就更少啦,唔,好像还没有。”
“对了,我就觉得你们像是在照镜子。”
“照镜子?不不不,有点像,又不全是,”谢麟口角带笑,“她比我爽快多啦,真的很有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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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见过面,彼此“有意”,订亲的事情便再也没有什么波折了。叶宁亲自又到了程家一回,笑容可掬地道:“以后便是亲戚啦。”
女方的媒人,却是请的程犀的同年王探花,本来江状元是个很不错的人选,考虑到当年程素素差点被许给他儿子,程犀默默地换了个人。这人换得也不错,王探花的妹妹与程素素算得上是朋友,广阳入狱时,王探花亦曾向程家通风报信,两家关系反而更亲密一些。
这两位媒人是添份量的,真正办事儿,却是需要官媒。凡换庚帖等事,俱是官媒去跑腿。
李家是姻亲,程犀要嫁妹妹,不用向李丞相请示,却是需要知会李丞相一声,且邀李家来喝喜酒的。程犀亲自到了李家,李丞相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以言喻:“他?”
李巽想起“狼崽子、野狗、家猫”的比喻,顿时一声也不敢吭。
程犀问道:“有何不妥么?”
李丞相想了一下,居然说:“仿佛可以。”
程犀道:“难得谢芳臣开明,舍妹实在是被我惯得有些……咳咳,需要纵容。”
李丞相道:“可别再纵容得戳破了天就好。史垣快回来了!你想好怎么跟他讲,他的得意门生要嫁个男人了罢!”
程犀一笑:“咳咳,让谢芳臣说去吧。麻烦丢给他,我真是一身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