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食谱比蝗虫广得多,饿的时候别说草根、树皮,连泥土都吃,乃至于折骸而爨、异子而食。
在蝗灾到来之前,程素素最担心的是人间惨祸。程犀当年去过闹弥勒教的地方,回来曾经此教育程素素。直到亲眼看到蝗虫飞来。
这一回的蝗灾并不是发自邬州,然而,目前而言从哪里起源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它们的数量。
单个儿的蝗虫并不吓人,还挺好吃的。少量的蝗虫也不会令人产生什么负面的情绪。
当它们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能逼得人相信神明。
没有地型阻拦的时候,蝗虫的速度快得惊人。具备了速度与数量的蝗虫,只要它们落下,凡带点青色的,都不见了,什么准备措施都来不及。
初时,入境邬州的蝗虫还不算多,不过因为顶头上司紧张兮兮的,最先发现的陶知县也就给报了上去。送公文的差役前脚走,后脚蝗虫的密度飞速地变大,陶知县脸色煞白,整个人都要昏倒了,强撑着报了急报给谢麟,接着就是去烧香,一场法事做事,才想起来了解灾情。
并没有什么值得了解的了,蝗虫来的时候,庄稼都还在地里,透着青色呢,去冬的兴修水利,今春的调解水源,到现在的人力浇灌……诸般心血,统统进了蝗虫的肚子。
陶县令哭了。
哭着问谢麟:下面怎么办呐?!
不是陶县令没用,谢状元书生意气,锐意进取整顿内务的时候,陶知县也是很认真地帮忙的。填常平仓的时候,陶县令一面佩服,一面也觉得谢麟是浪费力气,不过他还是亲力亲为了――顶头上司喜欢,他怎么能不弄明白呢?何况这位上司还带着一个比猴还精的江先生!
正因为亲力亲为,他才知道,存粮真的不多!托谢状元不背锅的福,陶县令也跟着把县里的烂账拖出来甩了,现在手上的,全是干货。若没有蝗灾,单是旱灾,这些粮食是足够挺上一、二年了。士绅人家还有存粮呢,还有些米商呢,今年还有收成呢。
好了,今年的收成完蛋了!不说考评了,今年的赈济但凡扯上两、三个月的皮,就得饿死的人得蹿到一百以上,上不封顶!还有流民……
干旱之后会有蝗灾这样的事情,陶县令也有耳闻,谁料到自家关好了门窗,别家养的强盗跑到自己家来了呢?真是冤死了!
一抹眼泪,陶县令还得召集了衙役,敲锣打鼓的,先出安民告示。又愁在自己县里的流民,可怎么办?没闹蝗虫的时候,县里富户、寺庙、道观,还会布施一些,如今蝗虫飞起,谁家还再开仓放米?有,也要先周济自己的穷亲戚穷朋友,先顾自己周围的人。流民就成了官府的全部责任了。
邬州今年天时也不好,如今也过了播种的最好的时候,还有蝗虫,鼓励垦荒是没戏了,以工代赈?现在有什么工可做呢?!做工,就得花力气,吃得更多!
陶县令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谢状元真的是星宿下凡,快点有个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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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县令的急报没比蝗虫快多少,第一封急报来的时候,府城郊外已有蝗虫的踪迹了,不懂事的孩子还以为是蛐蛐儿要捉来玩儿,被大孩子嘲笑。积年的老农脸色已经不大好了,开始盘点准备。准备也准备不了什么,庄稼还没熟,就现在收割了,也不填肚子。
程素素在院子里还见着了几只蝗虫,也差点儿当蚂蚱玩儿了,拿到手里才看到虫脑袋不对。谢麟已派了听风来找她去书房议事,谢麟与江先生看到陶县令的急报,就知道坏大了!得赶紧将手头所有的资源统一调配,程素素手上有粮食,自然不能绕过她去。
听风神色也严肃,路上轻声说:“陶县令来了件文书,大官人与江先生看完就请娘子过去了。”
程素素想了一下陶县令所辖地域,心道,难道是旱灾、流民,吃不消了?
进了书房,却发现谢麟与江先生都盯着她的手看,她的手里正捏着一只蝗虫。江先生苦笑道:“娘子也察觉了吗?”
程素素尽力不让自己的脸色变得太难看,她第一眼看到蝗虫是真的没有反映过来,此时低下头死死盯着手里寸半长的飞虫,吐出一口浊气:“麻烦了。没准备那么多。”
谢麟道:“就算料到了,也预备不下。尽人事,听天命吧。”
程素素问道:“你说吧,要怎么办?”
谢麟反问道:“你手上能动的粮有多少?”
“所有进的粮,除了先前舍出去的两仓,我都扣在手里,谁催也没有动。夏家、邹家那里,我自有法子应付,大不了今年过年不添新衣裳了,我将本钱还她们,不会叫她们吃亏的。”
江先生一合掌:“好!不愧是娘子!东翁,事情有七分把握了!请东翁即刻具本,上报朝廷!我看那群蠢材还要如何狡辩!”
谢麟道:“具本是要的,本府安定第一,我得见一见老夏。”
江先生道:“不错。本府没有蝗虫,外边飞来的,只怕蝗虫屁股后面,就得跟着讨饭的了。本府的衙役、乡间宗社,人手必是不够的,熬到最后还是要他出兵,不如打一开头就送他一个功劳。”
谢麟道:“我省得。还是要先请旨的,无故我就能调了本地驻防?该死的就是我了。”
“善!”
待他们两个将具本等事说完,程素素认真听着,还不等发问、提建议,邹县令第二份急报又来了――确定是蝗灾,比前一封公文的情况糟糕百倍。
饶是谢麟与江先生之镇定,表情没变,脸色也差了。
程素素从未见过真正的蝗灾,也从未真正被蝗灾影响过,因只在院子里见一些,想外面固然比庭院里的多,应该也不至于太可怕,总不会像科教片、纪录片里非洲草原似的吧?还在想,这点蝗虫,不够吃的吧?别说人吃,鸡鸭鹅都能吃绝了它吧?
程素素试探着问:“已有的蝗虫,是不是吃了它?”
谢麟眨眨眼:“吃?怎么吃?”
程素素还想鄙视他呢,就被江先生鄙视上了:“怎么吃?人饿极了的时候,什么不吃啊?娘子是没见过蝗灾吧?”
“咦?”
江先生叹气道:“我长这么大,也只亲眼见过一回。年轻时随我的老师在外游历,见过那么一回呀……无穷无尽,它不吃人就不错啦。娘子这还拿着,等它多起来的时候,躲都来不及!蝗虫不是不死的,路过之处,地上能积上一层,丁点儿也不觉得它变少了。”
程素素不敢托大,问道:“那家禽呢?听说吃虫的鸡鸭,养出来味也好。倒好贴补?”
“人都不行,就别指望它们了。”
谢麟道:“还请先生详言。”
“蝗虫是会飞的,由一地而到另一地,吃完了这里它就走。怎么会停着不动等你捉呢?禽鸟……能吃多少?家禽能有多少?蝗虫多的时候,是吃不过来的,等蝗虫走了,家禽又没得吃了,甭指望靠蝗灾养家禽。能成灾,就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扑杀呢?”
“那是帮别人,帮吧!他们灾情没那么重,对咱们也是有好处的。”
谢麟已经恢复了过来:“叫几个人去老陶那里,给我装麻袋蝗虫来,与奏本一道六百里加急,发到京里给他们看看。”
并不需要去什么老陶那里,派去的人走半道上就被蝗虫给撵了回来。抱着脑袋,一路逃回府衙:“来、来了!蝗虫来了!”
程素素听到前面动乱的声音,出来正遇到谢麟,两人一同登高,眼睛张到最大,无数的黑点仿佛漫天的箭雨直冲到视网膜上――这就是蝗灾了。
真成了纪录片里的非洲大草原了!程素素心跳加促,算是懂了江先生说的“不吃人就不错了”是什么意思。蝗虫是吃素的,这无穷无尽的样子,真是像世界末日,以为他们要将人类给淹没了。
人们发出慌乱的尖叫声,关门窗,求神仙。大片的蝗灾一落,再一起间,树就秃了。谢麟拖着程素素往府衙赶,小青袖子掩着脸,拿着程素素基本不用的摆设――帷帽,给程素素罩上,这才算缓了一口气。
谢麟当即下令,衙役四出,贴安民告示,敲锣喊大家不要乱,官府是不会不管大家的。他在本府有威望,士庶渐渐安定了下来,邹县令亲自跑来请示,见状也去这般办。谢麟道:“急什么?别忘了派人下乡去,还有,我要上报朝廷!你们也要各陈灾情。”
邹县令有了主心骨,精明劲儿也回来了:“使君数次提醒他们,这些人尸位素餐,真是可恶!”
谢麟不想跟他多废话,只说:“你去捉两袋蝗虫。”
邹县令一点即明:“妙!下官这就去!遇着了事儿,咱不怕辛苦,就怕有人背后捅刀子,得先堵了他们的嘴!”说完,匆匆一拱手,走了。
不久,其余县令也纷纷报了灾情上来――这次的灾,不小。
谢麟飞快地写完了奏本,蝗虫也捉好了,封了两大麻袋,带着各县报灾的公文,及自己的应对之策、赈灾请求一同发去了京城。府衙、县衙,也都忙碌了起来。因他有言在先,今年若是有灾,绝不为政绩连累百姓,如今再出告示,士庶对他都颇信任。
谢麟的第一条命令,便是扑杀蝗虫。一石蝗虫,本地百姓换二斤粮,童叟无欺。往城外流民安置处也是一般,一石蝗虫,却只有一斤粮了。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像陶县令那般烧个香做个法事之类的。熟读经史就该知道,蝗虫成灾,求是求不走的,只有扑杀!
下完命令,正一正衣冠,去见夏偏将。
预计的旱灾与教匪还没来,先来个蝗灾,若再多一些其他的破事,谢麟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哪怕没有教匪,以眼下蝗虫肆虐的程度,吃不饱的人聚而为盗,四出劫掠,是一点也不奇怪的!搞不好那几位“好邻居”已叫饿得眼睛绿了的饥民抢劫了也说不定。
必得请夏偏将开始戒备。
最大的锅不是他,他是无辜的受害者,还是一个苦口婆心提醒过所有人,却被当成痴人的先知。只要将这次的灾情控制在手心,不使生变乱,就不用再在邬州多熬一任了。
“三个月,要想法子顶住三个月。”谢麟毫不客气地对夏偏将说。
夏偏将道:“用这么久呐?”
“报灾的人去了,路上顶多花五天,也许还不用,蝗虫飞得快,保不齐已经有人报了。然而灾情是要核实的,否则随便报个灾异,就能免赋税到钱粮,这也太容易了。这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大半个月,再拨调,运粮不比单人飞骑,要花多久?咱们旁边的州府,恐怕已经自顾不暇了。要从更远的地方调粮食,花的时候更长。这还是快的,没人拦着的。老夏,你营里还有多少存粮?”
夏偏将的黑脸青了几分:“我的妈呀!”
谢麟道:“赶紧把好了!还有,饿疯了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的兵,从今天起就得给我预备着。我已经上表请示了。事情不是咱们做坏的,总不会拿咱们开刀,可要弄出乱子来,就得陪绑了。老夏,这是机会。”
“听你的!”不听也不行了,夏偏将对蝗灾,是丁点儿办法也没有的。
“那就扑杀蝗虫吧。”
“中!哎……不会拜一拜蝗神呐?”
“拜它做什么?它能将粮食给我吐出来吗?不吐,就灭了它。”
“哎!痛快!”
见完夏偏将回来,谢麟又移文给邻居们――蝗虫来了,你们要小心呐!上风处的是灾源,移文也没得救,不过记录在案,他们没有通知谢麟,谢麟却通知了他们,这是埋上一笔。下风处的,谢麟尽心了,随便他们了。
便在此时,赵娘子约了夏大娘子,一同来寻程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