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件不大不小的案子,考虑到皇帝本人的因素,它便成了大案。普通的勒索案,牵出了当朝丞相的黑历史。为了稳定计,原本应该有不少人劝一劝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别人不说,李丞相为了安定团结也会这么做。
但是,梅丞相恰恰是他的老对头,别人不干,李丞相且要将它挑出来,此时更不会劝。李丞相一系也无人去劝皇帝,中间摇摇摆摆的人愈加观望了起来。
唯一一个去劝皇帝的是齐王,兄弟俩感情一向很好,齐王为了亲哥哥的江山出生入死,皇帝对这个弟弟也是一片关心之意。平素没少向齐王抱怨过古老太师,先太子是实验组,皇帝是对照组,被古老太师挑剔得一无是处,齐王就不同了,古老太师既对他没有那么高的期望,就不会过份的要求于他。齐王在军事上的天份又不低,从小到大,齐王过得比皇帝要轻松很多。
齐王既不须记恨古老太师,又与哥哥感情不错,便去劝皇帝:“当年古某掌政事堂的事情,百官有几个不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的呢?便是哥哥与我,不是也要让他几分的吗?老梅当年官位也不显,难免曲从不是若穷究其过,恐怕经历过那一代的人都要不安了。”
皇帝若有所思。
齐王道:“哥只看老梅平素办事怎么样吧,贤臣说不上,倒还算勤勉,不是么?”
皇帝犹自嘴硬:“没有气节!像李福遇,就很有坚持嘛!哎,还有那个程节,这才是臣子的榜样!”
齐王道:“那是,可是程节死了,老李同老梅之间的争执,有多少是因为道义,又有多少是因为权位之争呢?”
皇帝在这方面比他弟弟更容易多想,点点头:“这倒也是。可是!”对元后与先太子的嫉妒以及对古老太师的记恨,他是准备带到棺材里也不忘的。
齐王大大咧咧地一摆手:“哥,别叫人拿住了你的心思。甭有什么事儿牵到姓古的,就能让你大发雷霆。以往就罢了,要因为这个再弄下一个丞相,您的心思就要叫有心人给握住了啊。”
亲弟弟啊!没白疼啊!皇帝感动地道:“不是你,没人会提醒我这个事儿。你看,老梅这个事儿,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弄鬼呢?”
齐王来劝他哥哥,纯是因为关心他哥哥,并不是因为他察觉了什么,也不是因为他推测出是有人背后在弄梅丞相。赵骞与程素素的设计,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了,他们既没有亲自动手,也没有去联络动手的人,与鼠七之间是完全割裂的,没有动手的李丞相就更与此没有联系了。
是以齐王摇头道:“那倒未必,这事情难道不是老梅做的?两面三刀的,朝臣里头多的是,不过是趋利避害,趋炎附势罢了。老梅不是个君子,可以说是个小人,庸人,可那又怎么样呢?哥厌烦了他,忍着恶心留几天,也不能叫人猜到了圣意。”
别叫人把你当枪使了。
皇帝道:“我知道了。”
齐王将话说完了就要告退,他与这个哥哥也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皇帝对这个弟弟一向关怀且优容,正在感动的时候,叫住了他:“你站一站。”
“哥?”
“我说你,你那府里没个人不像话儿!哪怕儿媳妇当家,你也得要个知冷着热的人,”皇帝开启了老妈子模式,“说了你多少回了你也不听,趁早添个人,睡觉的时候也不清冷。”
“叫我睡凉铺,他们就该死了。别听阿娘念叨就跟着念叨我,走了。”
皇帝噎着眼看着弟弟潇洒的背影,心道,阿娘说的果然没错,这都憋出毛病来了!等我收拾完了老梅这个烂摊子,专一给他续个弦,好好的过日子,大家就会将他先前的荒唐事都给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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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有了主意,自己决不能给人当枪使。思来想去,越想越奇怪――老古近来总被提出来说道,恐怕是有鬼的!还是弟弟说的对,不能叫下面的人猜着了自己的想法。也罢,且忍一忍,古某人都死了多少年了,不应该再有让朕罢相的本事!
皇帝不动声色,眼睛看着朝中百官,看他们的表现,想看出来究竟是哪个敢利用天子!李丞相位最高,又与梅丞相有摩擦,也在考查之列。
李丞相敏锐地察觉出了事情不太对来,古老太师是皇帝的死穴,已经到了提到个“古”字就皱眉的地步,连加官,都只有太傅太保,没个太师的。
没道理会为了老梅破例。
李丞相召集了心腹,开了一场小会,结论便是,皇帝非常的不对劲。李丞相问道:“鼠七之事,真的没有人指使吗?”
沈尚书依旧在刑部,低声道:“三法司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没有。”这位老先生自从受了程素素的启发,又钻研出了许多不见血的套路,对审讯一道颇有自信。
李丞相挑眉,没有才怪了!当然,这件事情他是不会泄漏出去的。只是要给大家一个印象――确实是老梅当年办下错事,不小心撞到枪口上了,并没有任何人在设计。背后肯定是有程素素的手笔,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这局做得不可谓不巧,但是该入局的人居然垂死挣扎出来了。
沈尚书道:“陛下不可能不厌恶古某人的。”
“然而没有暗示。”李丞相扔出了一句话。
一旦皇帝要搞某个人,必然会透出风声来,让大家一拥而上的。搞不动、搞不了、不想真搞的时候,哪怕两个人当面顶牛,互喷完了依旧该干嘛干嘛。这是真的不想搞,至少不想现在搞。
穆先生道:“相公,冷静,照旧。”
李丞相想了一想,道:“不错,以不变应万变。我与老梅不对付,此时不该袖手。也不能太狠就是了……究竟为什么呢?近来有谁见了陛下?”
几人凑在一起,才发现齐王与皇帝见过了面。齐王会同皇帝讲什么呢?他没有帮扶梅丞相的必要,平常也不会趟这种浑水。那么便是与皇帝有关了?李丞相恍然:“他们是亲兄弟啊!必会提醒陛下不要意气用事的,只是不知道他劝到哪一点,也不知道陛下疑到什么事情上了。”
齐王如果有什么优点的话,一是能打仗,二是对他哥还不错,其他的就全是缺点了。而皇帝的一大特点,就是多疑,保不齐是不是已经连李丞相也怀疑到了。
李丞相苦笑道:“这一局,反而不好破了。千算万算,没想到他会出来搅局。”
沈尚书问道:“现在只好让局面更混乱一些了。要不要让那个鼠七?”比了一个手势。
“不,且留着,且留着,”李丞相道,“大家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我与老梅,何时不闹了?安静了,反而有毛病了。先下一般的力气骂着他,下手不要太毒太绝。陛下若有怀疑,也会探我的口风。”到时候谁探到了谁的底,可就不一定了。
“下官便等相公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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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才商定完,第二天议事的议事,上本的上本,将梅丞相提出来挂墙头上晃悠。梅丞相也知道皇帝对古老太师的那份心结,急急惶惶,老脸煞白,出列跪倒,痛哭流涕地请辞相位。光这一件事,不足以让梅丞相就死,但是如果被皇帝记恨上了……
梅丞相打了个寒颤。
皇帝不置可否,也不答应梅丞相请辞的话,也没有表示穷治的意思,只让他“回去好好想想”――中途并没有让梅丞相起身。
便在此时,御史大夫陆见琛出列了。陆见琛向皇帝提了个整顿兰台的建议之后,皇帝耳根清净了很多,便觉得陆见琛真是个能干的人!可见之前雪片一样的弹章里,有多少是废话!
皇帝对陆见琛口气就好了不少:“卿有何言?”
陆见琛受了程素素所托,要他参一下李丞相,但是不能简单粗暴地参,要是直接参李丞相就太显眼了。所以要从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引申过来,让李丞相也吃点瓜落。
陆见琛是参人的老手,他参的是当年办案的人员,办案的时候怎么就没查出来梅丞相是这样的人呢?失职了啊!
此事与什么构陷丞相、谄阿权臣没关系,古某人死了这么多年了,当年该办的都办了。且只是一封信,毁不了梅丞相这么多年的兢兢业业。陆见琛要问的是,既然信函是存在的,则为何当年办案的人员会疏忽掉?
这份信函,它是作为废旧文书处理的,可见它一直都存在于官府文档之内!这是管理上的疏忽!由此及彼,各级官府的文档内,还有多少这样的事情?这只是一封书信,若是干系到人命官司的关键证物呢?
所以,现在大家更应该关心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大问题吗?至于什么鼠七,什么谄阿古老太师,该怎么判怎么判就是了,值得这么大讨论吗?古某人骨头都烂没了,纵查出来又有什么要紧的?撂开了吧。当年办案的有谁?不得问一问他们怎么搞的吗?一件两件冤案不算大事,体制有漏洞才是大事。
陆见琛不点名地批评了某些大臣不要因为私怨,得到机会就啃,而是要想一想大局,想一想,当年办这案子的时候,自己也参与其中的!大家听得出来,这里面有李丞相,不少人为他捏了把冷汗,却不知李丞相心里很谢了他一谢。
皇帝也夸赞道:“卿真大臣也!”
陆大夫终于把水给搅浑了。
公开场合被夸了,陆见琛只有谢恩,可不能像私下召见似的谦虚,而后浑身带着一种升了级的气度,回到了他的班列中去。
皇帝借着机会给众臣上了一堂课:“要学学陆见琛,以国事公器为重,不要总想着自己的小心思!揣摩着朕躬!朕不用你们揣摩,朕的心思就是,望这天下太平!你们做到了,朕就是欢喜的!”
哦,不用试探了,李丞相瞬间就明白了皇帝为什么不立刻追究了。皇帝的心思,还是要揣摩的。
皇帝旋即给他下了命令:“从政事堂起,自察自省,究竟是哪里了了纰漏!有过就要改!玩忽职守者,朕绝不姑息。丞相要办好这件事。”政事堂还剩几个人呀?谢丞相走了就没补,现在梅丞相这样子也不是能正常担事的,任务就落在了李丞相的头上。
李丞相脸色不太好看的站着,皇帝厉声道:“怎么?有什么难处么?”
李丞相当场一跪:“陛、陛下,当年,断案臣也有份的。”
对呢,当年是皇帝动意,李丞相等人还不是丞相,但是瞅准了皇帝的心思,一拥而上,啃倒了古老太师一党。李丞相、谢丞相、梅丞相,以及许许多多因为这一次政-治-清-洗而获益的人,都参与其中了。
皇帝一噎:“这个以后再说!你先将交与你的事情办好!”
皇帝还是落到了套里。
李丞相也有了理由去清查,将梅丞相的人往下踹。罪名都是现成的:你的档案保管有问题!收受贿赂因而循私枉法。
查!一查到底!
李丞相手里的干货更足。先前没有一个好的爆发点,现在有了,如果一股脑儿拿出来,足以砸死梅丞相了。李丞相既知皇帝的心意,便不全拿出来,只拿其中一部分,将梅丞相砸个半死,却将很大一部分火力放在梅丞相的党羽身上。拔了牙的老虎,活着也是憋屈。
外界看来,李丞相与梅丞相虽有夙宿,到底没有下狠手,倒也不算是个坏人了。
梅丞相很快病倒了,因病辞相,这理由就很充分了。皇帝强压着不满,屡将领不许他辞相,又派出了御医去为梅丞相诊治。御医得出的结论令皇帝难说满意不满意――梅丞相年老受惊,身体垮了,确实不宜再操心了。
【妈的!还要留着他给太子立威呢!】皇帝回过味儿来,十分懊悔,早知道早点让太子去办他了!现在只好准了梅丞相的辞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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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面,史垣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又到了天一书院。这一天该着他讲一回课,对付这些学问还不算深的学生,史垣随手拈来便将他们给应付了。讲完课,被谢麟请去喝茶,程素素自然是陪客。
宾主坐下,史垣不客气地道:“你们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们的。”
程素素道:“该我上门请先生指教的。”
“哼!”史垣不给面子地鄙视她,“陆见琛是你们的人吧?”
“啥?”程素素装傻。
史垣看不下去地指尖遥点:“当人是傻子呢?那群雏儿看不出来,谁和谁好,老油子心里没个数吗?厉害了你们。”
谢麟勇敢地站了出来:“不干她的事,陆世叔……”
史垣一扫对程素素的刻薄之态,殷切地握着谢麟的手说:“辛苦你啦。我知道事儿是谁起的头,给她善后可真不容易,大家把她惯坏了。”
程素素:不能骂老师,不能骂老师,不能骂老师!
谢麟再三解释了,史垣依旧道:“好啦好啦,我们都懂的,李相公也是很明白的。”又问谢麟,谢氏族人有何人要出仕没有。
谢麟道:“晚辈守孝读书,这些事情并不是很清楚。”
“老梅滚了,空出不少位子来,要的话,可要赶紧的。帖子往哪里送,不用我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