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有弓腰弯腿地爬了一阵坡,在一处石崖前头停了下来。
靠在一棵大树下,他站定了脚跟,阴着脸,眯着眼往下看。
石崖下头,正是一座石头垒起的小院,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什么石磨石臼,石桌石凳都摆放在小院里,看着齐整得很,不过这会儿院门上头用粗铁丝栓了起来,院里落了一层的灰,看着半点烟火气都没了。
王全有不用使力气弄开铁丝,知道这家人值钱的东西肯定都带上走了,那一家三口跑得倒快!
王全有想起半个月前,他站在这儿,人藏在树后头,往下看的时候,他那堂姐还拿出一小袋粮食在石臼上捣了,他看得清清的,那可是麦!
刘老杈那草灰汉们,人不咋样,种地却舍得下力气,开的荒地也当成良地种,一天几十趟往地里跑得那个贱样,恨不得人都住在地头,往年估计不少打粮食,这麦肯定是前年的!
看着刘家那个小崽子,长得个傻大个,那肯定在家里吃得好!他这个堂姐家,家里粮食肯定少说也有几百斤!
原本他都跟那边打了招呼,说话这两天来了,刘老杈单门独户住在这里,他一家三口,抢他们那还不是跟杀猪宰羊一样容易?
算把他们一家都打死,往那山旮旯里头一扔,神不知鬼不觉!
那头洪队长可是答应了,他们只要粮食,其它的都归自己!
王全有看着空空的院儿,咬紧了后槽牙。
当初他爷生了俩儿,他大伯和他爹。
他大伯家养成了一个闺女,他们老王家他一个男丁。
他爹跟他大伯说好了,将来他给他大伯摔盆上坟,他大伯的家业归了他。
可自打刘老杈这个草灰汉们来了西王庄,愿意倒插门,他大伯起了小心思,虽说他爹他娘带着他好几番大闹,最后他堂姐也没招成女婿,算是嫁的,刘老杈也不能住他老王家的房,可他大伯两口俩还不是偷偷摸摸地把家里的东西都倒给了刘老杈一家?他记得大伯家里有不老少压箱底的银元和银首饰,最后打发他大伯和大娘的时候,他早早占了屋子,翻箱倒柜,挖地掏墙,才翻出来几样不怎么值钱的,银元才七八个,两个烂手镯?说是看病用了,哄鬼呢?
肯定是都偷偷给了堂姐一家!
要不这单门独户的他们怎么过得这么好?
他早想去把该归他的那些东西都抢回来了!
刘家的儿子也眼看着成人了,要是没有这次,他想把刘家打翻,拿回那些东西,还不能这么容易呢!
可他们怎么跑了呢?
原本他想着一不做,二不休,谷堆村人多,可又不是一条心的,趁着黑来进村,去那几家有钱有粮的人家,顺便把破庙里的刘家也给收拾了,也算是干了一票大的!
谁知道谷堆村人突然变得精了!
又是组织巡逻队,又是挖断了路,变成了难啃的骨头!
前儿洪队长他们才偷鸡不成蚀把米,受了损失,粮都快断了,憋着劲儿,要弄粮呢,他可是拍了胸脯夸下了海口,这可要怎么办?
全有盯着刘家小院,眼里简直快要能飞出了刀子来。
怎么迟了一步!
早知道这样,那天该劝洪队长他们先去谷堆村!
他那个堂姐,还有刘老杈,他们一家人这会儿早被收拾了!
咦?堂姐,堂……
王全有忽然眼前一亮!
又是一天清晨,老高家的人跟往常一样,都早早的起来了。
才经了土匪,虽然看着老高家好像跟往常没甚两样,男人照样下地,女人照样做饭,小孩们早起跟着大孩们学着念几个字,打一趟拳,吃过饭后在自家地边捉虫拔草,但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心里都紧绷着,大人干活的时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都有操起锄头跟人拼命的准备。
孩们也都不往远处走,始终在大人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活动。
高有德带着几个兄弟在自家院前头的地上干活,虽然干得一板一眼,跟平时一个样,可兄弟几个都绷着个脸,很不高兴。
太平年月里,有地饿不死庄稼人,可如今这荒年,哪怕是你下死力气干活,还没种出东西来呢,倒有多少双红眼盯着呢!
那天黑来土匪围上了高家院,幸亏他爹安排得早,不然一大家子人都要活不成!
想到那天的凶险,兄弟们种地有些没精打彩。
种得再仔细,那强盗来了还不是要祸害?
他们是能把家里院门一关,强盗进不来,可这庄稼怎么办?
上回是十几个强盗,那下回来的多了可怎么办?
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他高家名声在外,日子好过,粮食不缺?
高有德正闷头锄地,听见他小兄弟高有武说,“大哥,你看喜旺来了!”
高有德头也不抬,闷声说,“来来吧!”
小高村才遭了土匪,知道的亲戚朋友都上门来问,能不能帮忙是两说,这意思到了也算。
这个便宜小舅子住不坡村,走路都不用一顿饭的工夫,这都没见他的人影儿……高有德彻底寒了心。
早跟他娘他达说过,这个小舅子,他是懒得搭理了,再来借粮,不用理他。
这会儿都过去好几天了,又来做甚?借粮?上回才借了还没有半月哩!
高有武笑了,“不是,大哥你看喜旺还背着东西呢!”
从来都是空手上门的人,居然还会背着东西,这可是稀罕事儿,因此算兄弟几个这会都不太高兴,也都直起腰来去看喜旺。
喜旺背着一个麻布口袋,口袋不太大,可装得鼓鼓的,少说也有个两三斤,正吭哧吭哧地往这边走,看见这兄弟五个,远远地打招呼,脸上挂个笑模样。
“大哥,听说俺老叔有些不舒坦呢,俺前两天该来看,可俺那老丈人也正好肠胃病犯了躺在床上,俺一家都在他们村没回来呢,这不,才回来我一听说咱家遭了土匪,俺老高叔都闪着了腰,吓得我赶紧过来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不用说,喜旺还背着东西。
高有德心里想了想,还是背起锄头跟着喜旺往院里走。
不管怎么说,是看在仨孩儿的面上,这一个舅舅呢。
看热闹的高有武也笑嘻嘻地跟在他们后头,嘴里还说着俏皮话。
“喜旺哥,你这背的是甚?”
“诶,是从你嫂娘家她们村带回来的,是几个苹果,一斤麻糖。”
高有武哟了一声,“喜旺哥你这可太舍得了!这会儿还能送得起麻糖呢?”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麻糖是村里过节的时候把和好的面里头掺上柿子面红薯或是糖,切成一段段地放在油锅里炸,走亲戚上献供的时候都用得着,是难得的好吃食,这两年谁家舍得做这个?
是高家,也是在过年的时候做了一点,上了献供以后,全家人一人分了半根,像有德这样孩子多的大人都没舍得吃,给了眼巴巴的孩儿们。
喜旺满脸堆笑,“我这几年仗凭着俺姐夫家接济呢,我这人吧,嘴又笨不会说,心里感谢倒不出来,这不是,在俺老丈人那得了些好东西,赶紧掂上看俺老叔了?”
高有武摸摸下巴,平时这人游手好闲,一能没一能,他是顶瞧不上的,因此见了喜旺没好气,怼他两句那是常有的事,这会说了这么一番话,倒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了。
老高头趴在炕上,衣裳后襟掀起,大林奶奶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贴膏药,对着火烤化了,趁热给老高头贴上,老高头背上的肉紧了紧,长长地咝了口气儿。
“奶奶,喜旺舅来了。”
二林掀开门帘,一跳跳进了高高的门槛,脆生生地报着信儿。
“带着一麻袋!”
三林跑得没他快,站在门槛后头抢着话。
大林和石林也跟着进来,看着老高头从炕上坐起来,浓眉深深地皱起。
“叫他进来吧。”
再怎么不待见,也是亲家,礼数不能缺了。
喜旺笑嘻嘻地进了屋,热络地问候了大林奶奶和老高头,稍坐了坐,喝了半碗水,放下东西告辞了。
人家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平时不咋地的人突然一下子变好了,可不让老高家的人都刮目相看。
要知道喜旺从前,可是恨不得来一趟吃够了两顿饭再拎着东西回去的人!
大林他奶把喜旺带来的东西一样样地摆在炕头,目光看得仔细,有时候还凑上去闻一闻,不是放坏的,没长毛吧?
但这麻糖显然还软乎着,外头红丢丢的,闻着香甜,这会勾得几个小孩儿围在炕头眼巴巴地看。
老高头摆了摆手,“给孩儿们吃吧!”
如今天气热,这种麻糖放不了两天。(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