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女孩儿们一生下来裹小脚，那大脚的闺女都说不上婆家。听说从前城里讲究的人家娶媳妇，那都要问闺女脚的大小，什么三寸金莲最好，村里人倒也没人在乎非得多小，可缠和不缠是两样。

　　阔太太要求闺女们都把脚放了，那不是闺女们将来都寻不下婆可怎么办？

　　村里人是不赞成放小脚的，可这个阔太太看着来头很大，会长也不晓得是个什么大官儿……谷堆村这偏远穷山沟，几辈儿都没来过看着这么厉害的大人物了，村里人也害怕呀。

　　于是村长王老茂眼珠子一转，想了个法儿，偷偷去跟那些有闺女的人家说。

　　放放呗，等阔太太走了，咱再给缠上不行了？阔太太还能住下不走看着你家闺女的脚了？

　　于是村里的闺女们纷纷都按着阔太太的意思，把缠起的脚给放开，阔太太看得直点头，一高兴还给村里的娃娃们一人发了块糖，呆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又坐上滑竿，听差们抬着，一悠一晃地走了。

　　小兰和绵花是那缠起了放，放了又缠的。好一阵村里的孩儿们都还时不时地怀念阔太太，女孩们的脚又裹上了，阔太太咋也不来检查哩？那糖真甜真香啊！

　　李茹穿过来头三天都在发呆，等知道自己身为老祖宗以后，顿时来了责任感，当下让两个女孩儿把脚给放了，外头虽然还是裹着，但都是松松的样子货，不扎眼行。

　　幸好偏远小村对这个小脚的要求不严，两个女孩儿的脚受的损伤并不严重，估计再养一段时间能恢复个七八成，而李梅自己却因为是家里的娇闺女，缠脚的时候家里人没舍得下死手，也是个样子货，骨头倒没打折。

　　那阔太太是去年来的，李茹没福见着，不过光从大家说的话里也能大模约想像出来。

　　这大概是革（斗）命（争）不彻底，主要靠空想的文艺小清新女郎吧？

　　但不管阔太太的理想有没有实现，她出现在偏远小山村里，也算是给村人原始封闭的生活吹过了一丝微风。

　　妇女们提起来都要撇撇嘴，说上一句不守妇道，可眼里那羡慕的光是藏不住的。

　　没出嫁的姑娘们偷偷地跟小伙伴们议论阔太太的穿着打扮，脸上擦没擦粉，那首饰能值多少钱？

　　连十岁出头的两个小闺女也是这样。

　　绵花冲着小兰点头，“诶，诶，是来，一模一样，小兰剪得好看！”

　　等小兰剪好，这疯丫头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跳起来，冲进屋里拿出一面洋铁方镜来，东照西照。

　　“真凉快，娘怎么不早给剪？”

　　轮到绵花时，绵花有点忐忑，“娘，要不我算了吧？那，万一村里人说哩？”

　　“怕啥，说说，还能少块肉？”

　　李茹很是强势地给她也剪成了短发，绵花的脸更圆些，李茹还来了点花样，让头发盖过了耳朵，内短外长，看上更乖巧了。

　　连坐在一边淅沥呼噜吃晚饭的双贵，也偷偷地拿眼睛瞅过来好几回。

　　李茹心里更是恨这男孩蠢，但凡动一点脑筋能想明白的道理！

　　养母要是待他不好，还能给他养个这么好的媳妇？

　　两个闺女都弄好了头发，李茹自己也把披到腰间的头发咔嚓剪短成了过肩。

　　三十五岁，放在现代，未婚的都有的是，想怎么打扮怎么亲潮都由着自己，可在村里不行，这个年纪是中年往上了，儿女都要说亲了，能显摆啥？粗布褂裤，灰黑蓝三个色随便配，能有囫囵衣裳不错了，还想啥花红柳绿呢！

　　所以村里三十奔上的妇女们，都是脑后梳髻，灰扑扑的宽大粗布衣，再加上长年下地，风吹日哂，能有个人样不错了……

　　要让李茹看，这些妇女啊，连现代跳广场舞的六十岁大妈，都瞧着比她们年轻有活力。

　　李茹自打穿来照过一回镜子以后，彻底地不想再多看自己一眼了。

　　随手拿黑布兜把自己剪短的头发一扎，不细看都看不出动过，只是大圆髻变得小了点，她还是那个总木着脸的中年寡妇。

　　绵花拿了个小麻布袋，把三人剪下来的长头发收起来，又交给李茹，“过两天要是有货郎担来好了。”

　　村人吃穿都是自给自足，要花钱买的是盐和铁锅刀剪瓷器这些日用品，村子太小，离城里又远，离得最近的镇也得走上半天的山路，这些东西只能靠外来的货郎担来。

　　货郎挑上两担东西，走村窜户，一般不用花钱，能拿粮食换，也收些草药山货，还有长头发，不过自从去年大旱，村里人家都没多少余粮，货郎换不上粮食，来得少了。

　　双贵听着这娘仨的说笑声，热热闹闹，叽叽喳喳，可却是没他的份儿！

　　再加上只有俩窝头，他顶多半饱……越想越窝火，正好也吃完了，把碗往桌上一撂，准备回屋去睡。

　　他其实也没用多大的力气，恰好娘仨刚刚都说完了话，这碗搁在桌上，听着声响挺大。

　　小兰瞪了双贵一眼，嘴巴动了动差点憋不住要骂人。

　　绵花赶紧上来收碗，李茹这回没阻止她干活，看着双贵走进了屋内，也跟着进去。

　　“双贵，来，娘有话跟你说。”

　　李梅家的石屋，虽是上下两层，可按村里习惯，上层是用来放粮食的，下层是一整间，一头盘着坑，另一头摆着床。儿女小的时候，一家人住在一起，等长大了会想办法再搭间小屋，分开男女，双贵这个年纪是半大不小，李梅请人在屋子中央砌了道墙，开个小门，门上挂帘子，双贵在里头睡。

　　双贵气呼呼地坐在他的床上，瞅见李茹也进来了，他拉着脸往床上一倒，背对着李茹，心想怪不得我三姨说她根本没拿我当亲孩儿，要是亲孩儿，能不让我吃饱饭吗？那些鱼不该往回拿，拿回来他也吃不上多少，再说她又不懂做。

　　“你起来！”

　　李茹看到他这惫懒样，有了火气，她本身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芯儿，最烦的是熊孩子，在现代当个熊孩子还有亲爹妈惯着，法律宠着，在这个年代，当熊孩子，是找死吗？

　　说李茹刚醒那回，她还没明白啥情况，看着一堆人围着她，有哭天抹泪的，有好言劝解的，还有替她教训熊孩子的，比如说李梅的哥哥和弟弟，揪着双贵骂了一顿，在成年男人面前，那会双贵老老实实的给养母认了错。

　　“做甚？”

　　双贵不大情愿地坐起来，动作慢吞吞的，心里使力翻白眼。

　　又来了，成天是给他唠叨些大道理，什么地里生活做不好要惹人笑话，什么救急不救穷，他三姨来借粮食不能开这个口……

　　哼，他是唯一的男丁，小兰是要嫁出去的，绵花是他媳妇，养母将来老了也是要靠他养活的，那他现在少干点活怎么啦？他姨来借个粮借个菜怎么不行啦？

　　“你今天又去你三姨那儿啦？”

　　“没……路上碰见了！”

　　双贵先头还不想承认，等一想养母背着两个丫头片子单另过来跟他说，肯定也是怕惹了他，那他还有啥不敢承认的，他嫡嫡亲的姨，见个面犯哪条王法啦？

　　李茹深吸了口气，尽量平心静气地开口，“双贵，你是五岁时候来家里的。”

　　双贵歪了歪嘴，脸上露出又是老一套的不耐烦。

　　“来的时候说好了，是给我当儿子，如今快十年了，你这翅膀快硬了，有自己的主见了，不想听我这个不亲娘的话，只想听你姨的话……也不是不行。”

　　双贵微微愣了下，心想这后娘怎么怎么好说话了？

　　“那你去西王庄老刘家，给你姨当儿吧。”

　　双贵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从床边跳到了地上，“娘，你是撵我哩？”

　　他也不是从一开头这么燎毛乍刺的，刚被送来那天，李梅给他做了一碗白面条，还打了俩鸡蛋，饿得肚里空空的他脖儿都没直，狼吞虎咽，连碗都舔干净，到如今他也记得清楚，吃完了饭他想着下顿了，李梅问他愿不愿意给她当儿，他拼命的点脑袋，生怕人家不要他，那会儿他不是小么，不像大的，去了能劳动，又比不上更小的，稀里胡涂地不记事，人家也愿意要。

　　后来他慢慢长大了，个头也越来越高，人家都夸他小伙儿长得不歪，他姨说他一表人才，可绵花不像个样，小鼻子小眼，小心小胆，说话都没个利索气，能配得上他？

　　不亲的是不亲，李梅家里富裕，还用得着养童养媳？肯定是娶本村媳妇怕花钱！

　　李梅都省了那老些钱了，不该对他再将好些？

　　不用怕，要是没了你，看她李梅一个寡妇人家在村里怎么过？那还不是塌了天？

　　他想起三姨说的那些，觉得吃了一颗定心丸，也不慌了。

　　养母这么说，肯定是吓唬他呢！

　　噫，他又不是五岁那会来！怕甚！

　　李茹看他先是惊惶了下，马上变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知道他这是拿定了她家离了男丁不能过了，本来还想苦口婆心地好好劝说这少年的话都不想说了。

　　“咱们今儿把话说透了，你要是还想在这家里，以后不能去西王庄见三蛾！你要是舍不得你三姨，你去给他当儿，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两条路，你想好了选哪条吧，最迟明儿你想出个结果来，咱把大舅二舅村长，还有西王庄村长和三蛾都请来，当个见证，能过过，不能过拉倒，咱也不强求！但是说出话，落出的钉，要说话算话，不要你今儿说不见三蛾了，明儿你又跑去给送粮食送鱼了，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如果只是见个面，说几句话，李茹不会这么讨厌双贵，双贵的举动，完全是吃里扒外，如果这是在和平的时候忍忍也算了，往后可是粮食越来越金贵，一斗粮食能换条人命，她可不想把自己一家子，坏在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身上。

　　“我，我……送几碗粮食几条鱼咋啦！那是我亲三姨，凭啥不让我认？”

　　李茹怒了，“凭啥，凭这房子这地是我的，这粮食是我辛辛苦苦带着小兰绵花种下，大舅二舅他们帮着收回来的！鱼是你的，我不问，粮食也是你的？”

　　双贵这还是头一回见养母发这么大的脾气，是上回气晕那次，也不过是指着他没说出话来，他一时有点结巴，“那，那我，我还去地了呢！”

　　李茹笑了，“你去地！你三天下一趟河，两天闹一回肚，正经下地干过一天没有？倒是去西王庄去的勤！你干的活能抵住你吃的饭不能？”(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