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尺山上,那座巨大的剑阵,需要消耗极大的妖气,即便是五位大棋公联手,能够发出的攻击,也不过寥寥几下。
当抽空了五位大棋公全部妖气之后,那座巨大剑阵便烟消云散。
同样消弭的,还有龙蛇相第五境界的天地法相。
人族的天相大修行者,对于妖族来说,的确是无比棘手的存在。
每一位天相修行者修行到第五境界,天相能迸发出的极强杀力,都可以做到跨越一整个巨大的战力台阶。
代价当然也是巨大的。
所以当那座剑阵盖下,被第五境界的龙蛇法相硬生生抗住,直到最后消弭,五位大棋公的妖气被抽尽,他们看着那两条伴生而出,萎靡不已的龙蛇,最终缓缓化作光雨,同样感应到了易潇身上极速衰弱的气息。
那座倒塌的仙吕宫废墟当中,玄武黑袍与墨色莲衣缠在一起,胎珠崩碎的声音,与龙蛇体魄碎裂声音彼此同时的不断迸发,听起来悦耳又刺骨。
场面上,已经被那袭巨大的玄武重袍占据了上风。
小殿下的龙蛇体魄抗下了九五剑阵,同时也分去了一大部分心力,与顾胜城贴身肉搏之时,被这位西域新主压住一头。
两个人的姿势难看到了极点,缠住扭打在一起,全然不像是大修行者,而像是粗鄙到极点的乡野村夫,拳拳到肉,谁也不肯让对方有一口气机的流转。
一拳又一拳,打在对方体魄上,硬生生砸出一道又一道裂纹。
拼耐力,拼生机,拼气机绵长。
更拼胸膛一口气。
顾胜城跨坐在易潇身上,压在身下莲衣上,一拳又一拳,在大雪山的山巅,打出一道又一道扩散巨大的蛛网。
雪气澎湃。
沉重的砰砰砰声音。
还有刺骨的破碎声音,还有鲜血喷出的声音,还有咔嚓的骨骼断裂声音。
夹杂其中的,还有翻来滚去的,从喉咙里一字一字挤出来的声音。
是顾胜城的声音。
“你可知,齐梁做的这些,有多过分......”
“我真的想求和的......”
“而你们杀了她......”
玄黑重袍,随着顾胜城的动作,一下又一下的抛飞,落定,再飞起,再落下。
顾胜城每一拳落下,都拼尽了全力。
砸在小殿下的脸上。
易潇的一只手死死攥着紫匣一段肩带,被顾胜城一脚踩住,死死踩在地上,凹陷下去,呈现反折的扭转角度。
另外一只手,则是软绵无力挡在面前,试图扛过顾胜城砸在自己脸上的一拳又一拳。
只可惜,这个男人神情木然,看起来像是一个冷静到了极点的死人,却偏偏每一拳都用尽全力,砸下之后再度举拳,高高抬起,蓄势那么一刹那,重重落下。
每一拳下去,力道之重,仿佛整个八尺山都随之震颤。
坐在阵眼处的几位大棋公,神情复杂,看到仙吕宫废墟上烟尘四溢,雪气散尽之后的场面。
终究是自己家主公占据了上风。
那个来自齐梁的小殿下,身负两大天相,抵达完美九品,是如今人族百年来九品境界的最强者。
他一路杀上八尺山,比三年前的白衣剑仙不遑多让。
这些大棋公也曾担心,若是真让易潇杀了进来,而且杀了出去,西域的脸面又当如何?
当年还有朱雀大圣......
如今看来,西域的新主并不逊色朱雀大圣。
废墟上的烟尘四溅。
声音却戛然而止。
顾胜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一字一句说道:“你们都该死。”
说到这一句的时候,他低下头,看着易潇的脸庞。
小殿下一只手挡在脸上,掌心已经布满裂纹,像是龟裂的瓷器,可这道龙蛇体魄,甚至大金刚还要强大,在与顾胜城的对抗之中,已经裂得不成样子。
他闭着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战斗之中,说那么多话,是很消耗体力的事情。
不得不承认,顾胜城得了如此多的造化,那枚玄武鳞片,再加上白虎大圣的胎珠,即便是两道天相,在厮杀之中,也落了下风。
所以易潇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只是沉默地挨打。
他听着顾胜城一句又一句,发泄着心头的愤怒,感受着这一丝愤怒之下,藏着的巨大悲伤。
他知道顾胜城的心底埋着什么。
如果有一天魏灵衫死了。
他也会发疯的。
萧重鼎死了,易潇便做出了发疯的事情。
可他的愤怒,与顾胜城不同。
他想要赢,想要活。
想要杀死顾胜城,也想要活着下山。
高高举起的那只拳头,迟迟没有落下。
顾胜城的呼吸忽然平稳下来。
他居高临下看着易潇。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小殿下身上。
如果说得再具体一点。
停留在小殿下的手边。
在莲衣袖口的开衩处,易潇一只死死攥拢着手,掌心里一根细长的肩带。
那里牵连着一个巨大而扁平的紫匣。
顾胜城的目光,一直谨慎地停留在紫匣上,从易潇奔入仙吕宫一开始,再到贴身的厮杀,直到如今的分出胜负。
却没有分出生死。
因为没有分出生死,所以他一直谨慎盯着紫匣,盯着那面扁平的匣面,匣面上并没有过多的修饰,只是朴素地铺满了一层雪气,现在雪气混杂血气,还带上了那么一丁点的戾气。
他不知道紫匣里面是什么。
可他知道,全天下人都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顾胜城听到了易潇含糊不清的一道声音。
“呵......”
是笑声。他眯起眼,看着易潇缓缓挪开那只挡在面颊上的龟裂手掌,瘫软倒在地上,整个人软绵而无力,只是唇角拉扯,血水从齿间流出,溢下,流淌到地面,渗入雪层当中。
顾胜城沉默了很久,声音沙哑说道:“你今天......走不出去的。”
易潇挤出了一个并不算好看的笑容。
他看着顾胜城,眼里的意味再是明显不过。
我挡在脸上的手掌已经撤了。
你打我啊。
那一拳微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落下,砸在易潇的脸上,砸得血水横飞,小殿下的莲衣嗤然作响,极为凄惨的落下之后,覆了一层红色。
顾胜城这一拳砸得无比用力,以至于整个身子都被拳头带得俯身下来,然后他缓缓挺起身子,再度举起拳头。
顾胜城看着易潇的脸上血肉模糊。
他知道易潇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去抗。
他看到了易潇那张鲜血满溢的脸上,那双眸子里的挑衅意味并没有随着痛苦而减少,而是更加强烈。
然后他缓缓放下了拳头。
“你凭什么......敢这样。”
顾胜城平静,甚至冷漠地俯视着易潇,“你已经输了。”
地上那道满脸是血的身影说道:“可是我还没有死。”
顾胜城说道:“我会杀了你。”
他忽然笑了,说道:“现在就来杀了我啊。”
这是一句非常挑衅的话。
可是顾胜城现在做不到。
他的拳头在不断颤抖,淋漓的鲜血从玄武黑袍里渗出,不仅仅是易潇的,也有自己的。
他到了极限。
顾胜城没有再去控制自己的力量,去举起那只已经无力颓然的拳头,再一次砸在易潇脸上。
那样只能泄愤。
而不能杀死他。
他艰难从易潇身上站了起来,然后确定了身下的男人,已经没了一丝一毫的力气可以站起。
于是顾胜城轻轻问道:“你觉得在这座山上,这个紫匣可以救你一命?”
易潇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问道:“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顾胜城沉默了很久。
关于这个紫匣,他听说过很多的传闻。
这是魔宗圣女慕容留下的匣子,关于慕容,八大国最神秘的女子,是魔宗圣岛当年最有可能的继位者。
所以有人猜......匣子里留下的,是魔宗的创始图录,是大光明山和大黑暗山合二为一之后拓印的壁画。
也有人猜,是千年难得的长生药。
而猜测最多的,是这个紫匣里,藏着一种杀伤极为强大的武器。
可以轻易屠灭一个城池的魔宗重宝。
所以顾胜城看着易潇,看着他如今无比狼狈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说道:“就算里面装的是可以毁灭城池的重器......你已经打不开匣子,又凭什么靠它走下山?”
说完这一句话,顾胜城艰难蹲下身子,两只手去拽紫匣,他双手无比坚定握住易潇的虎口,试图从攥拢紫匣肩带的手上,抢走这个匣子。
在两个耗尽全部力气的男人身上,便展开了一场关于紫匣的争夺战。
顾胜城双手撕裂了易潇的虎口,却发现无法扯开他缠绕在自己掌心两圈的肩带。
即便易潇已经虚弱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可他居然无法拉开他的手心?
于是顾胜城低下头颅,缓缓张开嘴唇,然后咬了下去。
牙齿与血肉碰撞的声音,有些刺耳。
易潇的表情展露了那么一刹那的狰狞。
他一只手推在顾胜城的头上,抵死在面颊一侧,只能让他的撕咬变得更加有力。
“撕拉——”
一整块血肉被他啃了下来。
易潇的手掌缺了一大块肉。
顾胜城咀嚼着口中那一块饱含着龙蛇血气,还有青莲佛性的血肉,似乎觉得自己的精气神,都稍微好上了那么一些。
他看着易潇缺了一块肉的手掌,看着那仅仅只剩下白骨,依然死死攥着紫匣带子不肯松手的尾指。
他想到了自己断去的那根尾指。
当年在风庭城外,是易潇害得自己,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他闭上双眼。
然后他再度低下头。
八尺山山巅上,风雪之中,传来易潇撕心裂肺的痛苦声音。
当顾胜城抬起头的时候,他咀嚼着一根并不算好吃的手指,囫囵咽了下去,只觉得这世上的血肉,原来吃下去,并不都是痛苦的。
吃自己的很是痛苦。
吃仇家的则很是快意。
他看着易潇痛苦无比的表情,听到他沙哑之中夹杂着血丝的疲倦,感到了一丝的舒畅。
那个男人还没有松手。
只不过这些已经不再重要了。
顾胜城恢复了一丁点力气,他不用再像个行动迟缓的老人那样,一点一点挪动着身子,连抬一根手指都费力。
所以他改变了主意。
顾胜城缓缓抬起一只脚,踩在了易潇的那只手。
那只手上,覆盖的血肉已经变得极薄,被咬去了整整一根尾指,却仍然极为坚韧的扣住了紫匣的带子,不肯松手,也无法拽开。
顾胜城直接踩在了易潇的骨头上。
刺骨的寒冷,雪下藏着嶙峋的石块,无比尖锐,骨骼被踩得碰撞在土石上,随着顾胜城的脚底挪动,而不断摩擦着严寒的石块。
易潇吸了一口凉气。
顾胜城惊喜的听到,脚底下有清脆的声响,然后他松开足底,看到了那只白骨惨然的手,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松开了肩带。
然后他去拉扯肩带,想要将紫匣从易潇身上拽开。
拎起紫匣带子的时候,顾胜城的面色再度阴沉起来。
那根带子牢牢被易潇攥在手里,即便松开了手,带子一端沿着袖内,顺着手臂,绕过半个身子,捆缚着易潇,将紫匣与他捆在了一起。
顾胜城再一次听到了易潇的笑声。
“哈......”
易潇没有力气去说更多的话。
他睁着双眼,瞳孔里的莲花早已经散去。
他望着顾胜城,像是在说——
你拿我有什么办法?
顾胜城想了很久。
他确实没有办法。
八尺山上的大雪落下,落在他的肩头,似乎带着一丝温热的温度。
顾胜城眉尖微微挑了挑。
他想到了办法。
于是他颤着声音,压抑着心底那股升腾而起的狂热欣喜,轻轻问道:“你知道......西域的大圣,都诞生自哪里吗?”
易潇的眉间有一丝微惘。
顾胜城低低笑着,蹲下身子,拽了拽缠在易潇身上的紫匣带子,确认了这根带子无比坚固,难以破坏。
“是血池。”
“从八尺山底通上山顶的血池。”
易潇嘴唇有些发白,他知道这座血池。
八尺山上的妖族,得到的馈赠,还有力量,都是来自于那座血池。
自己的力气已经耗尽。
顾胜城无法恢复力量,可若是进了那座血池呢?
易潇知道顾胜城迟早会想到血池,而自己要争取每一分每一秒,去恢复自己的力量。
一阵拖拉。
顾胜城艰难拽着自己,从仙吕宫的废墟开始前进。
那座血池离得不远。
好在以现在顾胜城的伤势,要拖着一人带一个巨大匣子,绝非易事。
顾胜城缓慢前进。
易潇拼了命积攒元气。
两个人在路途上并没有更多的言语。
易潇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那根别在自己发后的发髻,大师兄留下的发髻......需要一丁点的元气去触发。
这场架,打到现在的样子,与自己想得差不多。
可他没有想过,在最关键的时刻,自己连一丝元气都无法凝聚。
他只能这么被动地被顾胜城拖着,一路前行。
最后到了血池旁。
顾胜城没了更多的力气,保持着最后胜者的姿态,一只手缓缓递入了血池。
血池里的血水开始向着他的手掌涌动,一分又一分的力量,开始不断填补着顾胜城这场大战当中的损耗。
而易潇的元气无比惨淡,空空如也,拼命想要蓄出一丝,依旧是徒劳无果。
妖族的血池,连同着八尺山的山上和山下,是这些年来极为神秘的一个地方。
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以给予馈赠。
八尺山下......究竟藏着什么?
无人可知。
顾胜城觉察出了易潇的意图,他看出来对方也想要积攒元气的念头。
所以他并没有在血池当中蕴养过久,而是每一时刻都紧紧关注着易潇,仅仅递了一只手在池内。
而当他恢复了足够争夺紫匣的力气之时,便缓缓坐正身子,将手抽了出来。
这一次的争夺,过程便毫无悬念。
顾胜城没有扯断紫匣的带子。
但他打断了易潇的三根肋骨,将其翻了一个身子,卸下了缠绕的紫匣带子。
然后顾胜城拿到了紫匣。
他付出的代价很小,只是消磨了自己在血池里蕴养的这些血气。
拿到了紫匣,就意味着易潇再也没有翻盘的可能。
而他重新将一只手放入血池,感受着源源不断的血气,向着自己涌来。
顾胜城平静说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易潇幽幽说道:“我答应过她,一个时辰内要下山的......如果我不下山,她会杀上来。”
顾胜城知道易潇口中的她,指的是魏灵衫。
所以他平静理了理玄武黑袍,好整以暇,轻轻说道:“一个时辰快到了,到时候我会送她一起上路。”
易潇笑了笑,问道:“你就不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
顾胜城面无表情。
他缓缓打开端在膝上的匣子,里面溢出古老而陈旧的灰尘,一阵烟气弥漫,散去。
这么巨大的匣子里,藏着的......
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钥匙。
然后顾胜城拎起了这柄钥匙,蹙起眉头。
紫匣里装的不是长生药。
不是创世的壁画。
也不是能够毁灭一个城池的武器。
这里面装着的,只是一柄钥匙?
易潇声音无比虚弱,感慨说道:“这里面装着的......真的......连一只猫都杀不死啊。”
一柄钥匙当然杀不死猫。
可是好奇心能杀死猫。
这世上每一柄钥匙,都能够打开一道门。
顾胜城忽然想,这一柄钥匙,能打开哪一扇门?
易潇看着顾胜城浸染鲜血的湿漉漉双手,捧起了这柄钥匙。
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可不知道说什么比较应景,于是轻轻念道:“芝麻......开门?”
顾胜城震惊无比,猛然抬头。
山巅天翻地覆,一口血池猛地炸开。
遥远而漫长的雪山,开始了剧烈而恐怖的震颤,积攒了一千年的大雪,如山哭海啸一般,抖动狂飞。
山脚下。
向着八尺山飘掠而来的魏灵衫,硬生生止住脚步,震惊无比,看着整座巨大雪山笼罩在雷鸣般的雪崩声音当中。
有一缕血光直冲云霄。
沿途的雪木,土石,死人骸骨,全都漂浮而起。
除此之外,便是一整座巨大雪山。
如被人从山顶压掌一般,缓缓倾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