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收徒弟的事情, 着实让长霄宗热闹了一段时间。

　　来的第一天，朝倾岁就让人把燕雪衣和他娘亲从燕峰主那儿接回来了，他们这座山头就是孤剑峰, 燕氏母子就住在了后山。

　　那一天夜里, 那个小少年就朝朝倾岁磕了头, 正式拜了师。

　　但是聪明的少年却并不觉得这个新师父是多么喜欢他，他虽然来长霄宗不久，可是他也知道这个第一剑，入的道是无情道, 早就斩了尘缘，唯独留下一缕属于岁岁的亲情。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收了少年一个五灵根的混血。他记着师父的恩情，却也知道这其中的关节, 只是暗暗发誓一定不会让师父失望的。

　　朝倾岁的坚持，自然也是有理由的。

　　小少年和燕三娘才回来又颇受坎坷, 对燕峰主没有感情, 自然不会那么容易受到摆布；朝倾岁又大张旗鼓地把燕氏母子接回来，是为了不让关门弟子因为母亲受到制约；且他见过那小少年两面, 虽然天赋不佳, 可是那股子的狠劲儿，却是个修剑的好料子。

　　最后一点……自然是因为岁岁了。

　　在看到了那个小少年背着她过来的时候, 朝倾岁就觉得, 这个孩子心性不算好，天赋更是一般，但他目光赤诚，有着难得的一腔赤子之心。朝倾岁就起了一个念头，他深知天下大乱在即, 若是有个万一，岁岁天生经脉脆弱，难以修炼，他需要有人可以护住他。

　　不怪朝倾岁如此，而是朝家一脉连着他们的母亲兰若仙子那一脉，几乎断绝，除了兄妹俩，整个修真界举目无亲；而他虽为第一剑，修为高深，却在这天下第一宗门当少少宗主，长老们想要他□□，又图谋着他的位置，只等着稳定下来杀了他推个傀儡上，魔界更是恨不得杀了正道第一人祭旗。

　　他收这个徒弟，是十成十的私心。

　　于是他把燕三娘接到了孤剑峰安置，把小少年真正地当成了关门弟子亲自教导，不光是从剑冢找到了一把绝世神兵，更是倾尽毕生所学。

　　小少年很聪明，自然懂得师父的意图。明明是五灵根，但是他比任何人都要拼命修炼，不到几年时间就突破了练气，十岁就到了筑基中期，几乎是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毕竟，这样的资质能够这么迅猛地修为增长，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少年知道，不够，还不够，他要更加地快些。

　　彼时，岁岁也终于长大了一点点，可是也就是那么一点点。她经脉脆弱，到了七岁也不过才将将引气入体。

　　朝倾岁要为她改造经脉、重新锻造根骨的事情，也终于提上了日程。

　　之前她还太小，朝倾岁生怕妹妹承受不住改造的痛楚，所以一拖二再拖。可魔界进犯的势头越发快了起来，朝倾岁不得不是决断了。

　　只有朝倾岁知道，岁岁并不是五灵根，她是天灵根。若是仅仅因此，朝倾岁也没有那么急，可是随着她逐渐长大，朝倾岁肯定了一件事：她不光是天灵根，还是天生道心。

　　天生道心，是指她领悟能力绝佳、心外无物，这样的道心几乎是不用受到任何心性上的苦恼。若是在凡界，天生道心的人如果恰逢时几，甚至能够坐而飞升。

　　朝倾岁的天生剑体就已经十分难得了，可是岁岁这样的天灵根加上天生道心，就是千年难得一遇，可以说，这样的天才，如果顺利成长起来，未来就是飞升之材。

　　但是，因为她出生的时候兰若仙子已经濒死了，所以这个勉强活下来的小孩经脉无比脆弱，身体的骨骼更是孱弱得出奇。

　　朝倾岁为了保护妹妹才伪造了五灵根，但是若是如果没有他的庇护，他日要是被有心发现，就只有被人挖掉灵根、挖走道心一条路。

　　就算是朝倾岁知道锻体很疼，拓宽经脉更是如同抽筋拔骨，他还是硬着心肠准备了起来。

　　长霄宗内，丹心峰的峰主和朝倾岁关系最好，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是过命的交情。他也是长霄宗最厉害的医修和丹修，也是唯一知道朝倾岁要给妹妹锻骨之事的人——因为他是医修，朝倾岁便把他请了过来。

　　朝倾岁抱起妹妹，问她怕不怕？岁岁明明害怕地攥紧了手心，但是还是安慰哥哥说自己不怕，他心疼极了妹妹，只把小姑娘交给了好友。

　　丹心峰峰主姓陈，才刚刚把小姑娘带进去，就看到了爬墙想进来的小少年。

　　他失笑，见到岁岁要去拉小少年，就把小少年也给一起带进去了。

　　朝倾岁也默许了。

　　淬体要泡药浴、要施针，而且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很可能要一两年，但是最疼的就是药浴了。她在窗户里面疼得咬牙，却也不想哭出声给哥哥听到担心，窗户外面的小少年就伸出手偷偷递给她，让她咬着。

　　里面的岁岁疼得眼泪啪嗒啪嗒掉，外面的小少年也被咬得龇牙咧嘴，她一声不吭，小少年也一声不吭。

　　远处看着的朝倾岁看着，只是沉默地擦剑。

　　后来，小少年跑到了他面前问他，问他他要是可以保护岁岁了话，她是不是不用疼了？

　　朝倾岁只是告诉他，不够，还不够。

　　按照少年现在的修炼速度，远远不够。

　　小少年十一岁那年，是在岁岁日复一日地扎针当中度过，他仿佛是一夜长大了一般，彻底褪去了童稚，眉眼都沉静了不少。

　　他的手上牙印好了又被咬坏，可是他从来不说疼，因为他知道，岁岁比他还疼。

　　终于到了年底，她不用扎针了，她脆弱的经脉被拓宽，每次抽筋拔骨一般的痛楚过后，变得更加强韧。

　　那一年年初，中洲因为魔界六王祸乱而动荡，朝倾岁作为长霄宗的少宗主，率众前往中洲。中州离长霄宗很远，一来一回加上平乱的时间，至少需要半年。

　　朝倾岁把妹妹交给了父亲的朋友，岁岁的师伯，又叮嘱好友丹心峰陈峰主照看。临走前，朝倾岁交给了燕雪衣从剑冢里面取来的那把剑，让他好好保护好岁岁和燕三娘，又将孤剑峰安排得如同铁桶一般。

　　然而，渐渐地就又流言四起，魔界不平，四处都危险，就有人传说长霄宗也混入了魔族奸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孤剑峰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却也安静极了。

　　岁岁不用扎针了，最近在休养身体，时常来燕三娘这里。三娘是个很温柔的母亲，对岁岁也极好，她做的酥饼也最是好吃。

　　可是这一日，岁岁和小少年一起从师伯那里回来的时候，后山却站满了人，他们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个小孩钻了回来。

　　岁岁有着哥哥给的隐身法宝，就拉着小少年一起躲进去了。小少年担心三娘，两个人鬼鬼祟祟地从人群当中钻进去了。

　　为首的人，却是小少年的外公，燕峰主。

　　他口口声声说三娘是魔界奸细，拿着寻魔镜就要测——小少年看到了被押出来的三娘的时候，睚呲欲裂，却被岁岁给按住了。

　　那寻魔镜在碰到了燕三娘的时候就转动了起来，燕峰主大怒，直接甩了三娘一个耳光，当众就押着三娘去水牢。

　　岁岁力气小，按不住小少年，就只好死死地抱住他，“你别出去！”

　　三娘不辩解只是沉默，为的就是不让他们把炮火对准小少年，毕竟没人比三娘更加清楚，他不是青蛟，更加不是普通的魔族。

　　三娘沾染了魔气自然不假，可是未必会要了命，但是小少年却不一样，他一被发现那就是必死无疑。

　　魔神陨落之前唯一的孩子，正道必然人人得以诛之。

　　三娘走了，凶多吉少。地板上还流着三娘的血，那是燕峰主觉得丢人，几掌废了亲女儿全部功力留下的痕迹。

　　岁岁抱着的小少年终于安静了下来，像是一块木头一样坐在她身边，等到了好久，眼珠子才转了一下。她抱着他一遍地喊他一一，明明也很害怕，但是还在一遍遍地安慰他。

　　“一一，你别怕。”

　　“一一，还有我，我在，我们一起去找叔伯。”

　　一直呆愣绝望到快要失去动静的小少年终于抱着她，发出了被困小兽一般的呜咽。

　　她急得掉眼泪，只是一遍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

　　三娘去哪里了，没有人知道。水牢里没有她，燕峰主那里也没有她，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三娘凶多吉少。正道门派对魔族深恶痛绝，要是里外勾结，更加是罪加一等。饶是朝倾岁回来，也没能把三娘带回来。

　　三娘和魔族勾结，那身上被查出来的魔气就是铁证。

　　朝倾岁告诉小少年，三娘暂时不会死。长老们需要三娘来挟制燕雪衣——朝倾岁的关门弟子，待到朝倾岁死后弟子上任，三娘就是最好的把柄。

　　孤剑峰护着人，小少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是他沉默了许多许多，最开始的那几个月，他每天都不说话，一睁眼就是练剑，从来没有半分闲暇。

　　岁岁去找哥哥，朝倾岁只是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去管。

　　有时候无力和悲伤太沉重，没有人可以为他开解，他只能自己扛起来。

　　聪明的岁岁，也开始努力修行了起来，她在心里面偷偷地想，等她长大了，她要和一一一起去把三娘抢回来。

　　修真界的岁月总是过得很快，再浓烈的仇恨和伤痛，都能够在岁月的变迁当中慢慢地愈合。只是对于小少年来说，三娘就成了他心里的一道疤，他搬出了原来的院子，再也不去看三娘留给他的一切。他硬起心肠，逼着自己的努力修行。

　　五灵根的少年，再拼命也要受到天资的限制，到了金丹之后，他的修为就涨得很慢了。尽管如此，他仍然是长霄宗年轻一辈里面的翘楚，没人知道，要是的资质好一点点的话，那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反倒是岁岁，在锻骨结束之后，几年下来，很快就到了筑基后期。本来嘲笑她小废物的人们，也渐渐地全都噤声了。

　　所有人都知道孤剑峰唯二的两个弟子修为都是翘楚，却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少宗主的徒弟、一个少宗主的弟弟，他们要那么拼命地修行。

　　可是岁岁知道，少年每年的新年愿望都是带三娘回家；她也每年许愿，希望少年的愿望成真。

　　时光飞逝，岁岁十七岁那年，已经长成了长霄宗最受欢迎的存在。她长得好看，脾气好，修为高，又是少宗主的亲弟弟，所有人都知道她前途无量。

　　至于少年呢，少年剑法有成，纵然修为进步慢一些，却早一步修炼出来了剑意，也是长霄宗交口称赞的第一剑继承人。

　　但是，那一年，魔界频频进犯，中洲那次也只是一个开始。朝倾岁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受的伤也越来越重，这一年又一人宰杀魔界六王之二，第一剑更是名声大噪。

　　可是别人看得到他威名赫赫，可是岁岁只知道，哥哥受的伤严重到让他几乎要快濒死。要不是陈峰主医术高明，朝倾岁又护住了心脉，恐怕凶多吉少。

　　但是朝倾岁不得不为之，魔界六王进犯，一不留神就是万千人命。所以就算是冒着生命危险，朝倾岁也一力斩杀了二王。

　　这番震慑，魔界也暂时消停了。所以纵然朝倾岁受伤不轻，却能保修真界至少百年不乱。却也，让魔界彻底恨上了这个正道第一人。不光是外界，长霄宗几个长老更是虎视眈眈。因为朝倾岁威望大震，已经隐约有了超过父亲的势头。

　　他们当初扶朝倾岁也不过是为了稳定大局，却不想他一直坐着，还隐约有了坐大之势。

　　奈何朝倾岁修为高深，平常时候压根奈他不何。但是此时正值击杀魔界六王之二没有多久，尚且没有恢复——那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

　　他们自然盯上了朝倾岁唯一的“弟弟”。

　　岁岁从十二岁起，就不停地跟着燕雪衣一起下山历练。她不怕苦，只希望能够帮哥哥、帮一一，她的实战经验更是远超旁人。这一回下山历练，她是跟着其他峰的师兄的，这回哥哥还缺一味药，她想要为他拿回来。

　　本来只是一个简单的任务，却不料他们在执行当中，却路遇魔障，被困死在了深涯里面。

　　消息传来长霄宗的时候，朝倾岁才刚刚醒过来，闻言当即就吐了一口血。

　　他不会比任何人更加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岁岁一行当中，不光有她，还有好几个精英弟子，有几个长老感情深厚的亲传弟子，甚至还有亲儿子。

　　他本不料他们会如此狠心，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要拿这些骨肉亲人来当诱饵陪葬。

　　他伤势未好，拿着剑就去了。

　　深涯里面，有为他布置的天罗地网。本来，第一剑就算是受伤，拼死带着妹妹离开却也不难。但是谁让魔界剩下的四王闻讯而来，要将他在山谷里面斩杀至死。

　　岁岁从七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哭过，可是当她看着哥哥身上一片一片的血迹的时候，她掐住了掌心，一边一遍遍给他疗伤，一边忍得泪流满面。

　　朝倾岁知道，妹妹是个很坚强的孩子，她赤子之心、前途无量，如果他不在，现在的妹妹也能保护好自己。

　　他却温柔地叮嘱妹妹，让她再也不要回长霄宗了，让她去找他那个散修朋友，和散修一起在外面闲云野鹤，好好活着。

　　他告诉她，他临走前把三娘所在之处告诉了燕雪衣，他让那个少年回魔界。他早就猜到了燕雪衣的身份，可是他从来没有揭穿，也没有告诉岁岁。

　　他只是告诉她，让她走得远远的，不要牵挂燕雪衣，好好地活着。

　　等到事情平息了，他留了一把剑给她，让她到时候去取……

　　他温柔地给她擦擦眼泪，把她打晕了。

　　他有千年修为，给了她；

　　他有天生剑骨，尽数没入她的体内；

　　他剩下的最后一点点力气，送她出了山谷。

　　等到她醒过来的时候，只见天地色变，之前所在的山谷化为了乌有——一个濒临化神期修士的自爆，足以让魔界四王退避三舍，也足以护她不被魔族抓走。

　　她平白多了千年修为，从筑基后期到金丹，再到了元婴；她本来也不算强劲的经脉，被外力加强，拓宽了一倍；她脆弱根骨，却因为天生剑体而隐约散发金光。

　　这样的一副躯体，是不世出的宝物，万年难得一遇的奇兵。

　　可她漫无目的地找着，找不到哪怕一丝哥哥魂魄的痕迹。哥哥不见了，他留给了她所有的东西，却连魂魄都找不到了。

　　在夷为平地的荒野里面，她抱着膝盖坐着，一直到那个本不应该出现的少年焦急地御剑而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呆呆坐着的岁岁。

　　她捏着哥哥送给她的储物袋，却也哭不出声来了。

　　她想起来了以前，一一娘亲离开的时候，少年呜咽着，却渐渐地哭不出声了。她这才知道，原来哭着哭着，是会哭不出来的。

　　她被少年抱起来的时候，只是喃喃地和他说道，

　　“一一，你的娘亲不见了，我也没哥哥了。”

　　魔界四王受伤退走，修真界至少百年大定。

　　天地苍茫，海清河晏。

　　可是，岁岁没有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