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雪落满衣,只待岁岁年年(一)
夏末入秋后, 天气转凉。
天赐府朝家行路至登州,路遇大雨。登州尚处于人界,天赐府朝家一行修士带着一个四岁的小孩, 因为为了照顾小孩儿无法御剑, 故而朝家一路都用车轿。
登州离长霄宗不远, 一路舟车劳顿,遇见这场大雨,索性就寻了一个破庙暂住一夜。
路上遇见山匪和邪修勾结作祟,家主朝倾岁救下了一对母子。
破庙外, 雨声淅沥。
破庙内,朝家一行原地休整,升起来了几堆烧得噼啪响火的火堆。
在破庙的另外一角,却是被救回来的那一对母子。
小少年长得一双很好看的丹凤眼, 就是凶巴巴的,看上去很是不好惹, 看他娘亲看得紧。他不信这一行人是好人, 就拉着娘亲躲在了一边,警惕地观察着他们。
他穿的衣服破破烂烂的, 燕三娘也差不多, 母子两个人在路上都遇见了不少的凶险,这善意来得太突然, 纵然三娘千恩万谢, 小少年却显然没有放下戒心。
也不怪小少年太警惕,母子俩这一路上追杀无数,为了前往他们要去的门派,不得不拼命伪装。仇家十分狡猾,饶是燕三娘也是个修士, 却也应对吃力,也不是没有遇见过好人,可是好人往往在最后翻脸的多……这一次更是无比凶险,本来和善愿意让他们借住的一家,到头来却是直接把他们出卖给了山匪。
无数次死里逃生,让少年越发警惕起来。
就是闻着那边的一家人烤鸡的香味,小少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饥肠辘辘的他扭过头,就着白水咽了一口冷馒头。
三娘递给他一块糖,怜惜地摸摸小少年的脑袋,“快到了,咱们就不用过苦日子了。”
窗外的雨还没有停,但是登州离三娘要去的地方近了许多,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也快要结束了。三娘说的是投奔她的父亲,小少年听说过自己的外公,听到这话,也稍微放松了一些,眼睛微微亮了起来冻干。
在这一群衣着精致、纪律严明的朝家人当中,坐在奶娘怀里,一张玉白小脸的小孩就显得格外玉雪可爱一些。
她被红色的斗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被抱在了奶娘怀里。
奶娘注意到了角落里那个小少年的眼神,嘀咕着,许是觉得那少年不知感恩。
朝倾岁却摇摇头,他是正道修士,纵然修的是无情道,却也对这些普通人了解不少。
“世事艰难,他们也不过是迫于无奈,多些警惕也是好的。”
魔族肆虐六界,修真界争斗不休,天下处处都在乱,那少年与他的娘亲也不过是这乱世里面的缩影罢了。这世间太不太平,要是孤儿寡母,再不警惕一些,恐怕早就不在了。况且那少年虽然眼神警惕,刚刚道谢的时候却也诚心诚意。
怀里面那个小孩儿也点点头,“是极,那个小兄弟也是迫于无奈,我听说那山匪是先伪装让他们借宿,然后差点儿杀了他们母子的,哥哥你也要警惕些。”
奶娘失笑,心道你哥哥是天下第一剑,哪里有山匪有胆子犯上来?
被斗篷裹着的岁岁忍不住转头看了看那少年。
小少年比她大一点点,但是她记得之前掀开帘子的时候,却看到了小少年拿着匕首暴起刺伤了首领的样子,动作又快又狠,时几把握得刚刚好,她是好生佩服的。
那少年还在吃馒头,好一会儿,一个穿着红色斗篷的小不点跑到了他面前——她年纪小,斗篷还重,活像个矮墩墩的小冬瓜。
小冬瓜把两只鸡腿还有一只红薯递给了他,腼腆道,“我叫朝岁岁,那是我的哥哥,相逢就是有缘,小兄弟,这是见面礼,我们交个朋友吧。”
她是家里面最小的,身边的仆从都是活了上百年的修士,几乎没有同龄人的朋友,见到了这个她觉得很厉害的小兄弟,自然升起来了“结交”之心。
她像模像样地给这位小燕兄弟作了个揖,行了一礼,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小少年看着那香喷喷的鸡腿,咽了口口水,还是拒绝了,“你自己吃。”
末了,又觉得自己太生硬了,扭头补充道,“我叫燕雪衣,下雪的雪,衣服的衣。”
她十分欢欣,连忙道,“燕兄,叫我岁弟就好了!”
一边的三娘看得好笑,温柔地摸摸小不点的脑袋。
小少年看见了三娘接过了东西,转过头去不说话,一直到了三娘来哄他,他才闷闷地提醒道,“娘亲,你不要随便相信别人。”
三娘笑眯眯道,“可是岁岁很可爱,那个大哥哥还救了我们。”
小少年闻着娘亲递过来的烤鸡腿,咽了咽口水,最后还是忍不住了,把鸡腿塞给了娘亲,自己抱着烤红薯去外面吃去了。
三娘笑而不语,只是盯着门外车上的“朝”字,微微有点儿出神。
燕三娘父亲所在的那个的门派,掌门就姓“朝”。
第二□□家启程的时候,三娘和小少年都不见了,他们就在门口看见了摆得整整齐齐的两排鸟蛋。显然,是那母子两留下的。
岁岁很珍惜地一颗颗捡起来,放在了小包裹里面,朝倾岁问她的时候,她就认真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与燕兄,是君子之交。”
朝倾岁失笑——那诗说的不是君子之交。可是刚刚读到诗经的岁岁搞不懂什么男女之情,只知道这是关系好。
四岁的小孩子多了一个玩伴,就算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也忍不住心生欢喜,对着新认的小燕兄的回礼十分开心。
她又把另一排的鸟蛋拾起来递给了哥哥,“这些,是报答救命之恩的,哥哥收好。”
朝倾岁笑着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不出所以然,支支吾吾说自己就是知道,逗得哥哥哈哈大笑。
这大概是就是小孩子们之间的心照不宣。若真的是大人们,估计都不会注意到这地上的鸟蛋。
鸟蛋不是什么稀罕物,可是人界也不太平,流民无数,少有的吃食都被搜刮殆尽,母子俩一天一顿冷馒头,这些鸟蛋已经是很珍惜的谢礼了。
一行人再度启程。
此行,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正是长霄宗。
修真界门派林立,但是天下百宗,长霄为首。
而朝家,正是长霄宗上任掌门的家族,奈何上任掌门与妻子四年前陨落,只留下了一个长子,还有尚在襁褓当中的女儿。
这一行人的为首的,正是这一任的家主,朝倾岁。
这样显赫的家世,显然是不应该留在人界一个小小的天赐府的,奈何当年掌门陨落宗门大乱,明枪暗箭无数,朝倾岁为了保护妹妹,暂时退居天赐府,离开了修真界。
就这样过了四年,待到了长霄宗内乱初定,宗门内却发现无人能担当掌门一职。
按理说,这掌门之职位应该是前任钦点才是,奈何朝掌门陨落得突然,竟然没有来得及选定。明争暗斗四年,到头来谁也不能服众,最后几个长老出山,决定还是由朝掌门的长子来继任少宗主,待到一切大定之后再选为掌门。
这已经是退步之后的权衡之计了,朝掌门当年在门派内积威甚重,由他有着年轻一代第一剑修之称的长子继任,各方都无他议。
朝倾岁其实当年走的时候就没有打算回来,可是此时在接到了传讯之后,却选择了回去。
修真界人人都说朝倾岁是天下第一剑,而第一剑唯一的牵挂和软肋,也只有这一个妹妹。
朝家修行的功法所限,女儿极容易夭折,朝倾岁就如同凡间里的那些家庭一样,把妹妹当成了小男孩来养,只为了祈求妹妹平平安安地长大。
她天生体弱多病,小小的一团,长得冰雕玉琢,奈何却连普通的功法都练不了。就在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开始学习功法的时候,她却连简单的灵气感应都做不到。
如果是凡间人,这样养着也就罢了。可是这是修真界,朝倾岁无法接受妹妹短短几十年就要死去。甚至在这样的乱世,如果有一天他出事了,这样身世显赫、无人庇护又毫无修为的妹妹,若是仇家找上门来,恐怕都活不过多久。
世间上有洗精伐髓、重塑根骨的法子,朝倾岁回来接任这个少宗主,就是为了利用门派的资源给妹妹重塑根骨。他不指望妹妹多么厉害,却只希望她平平安安地长大,有些自保能力,他也好给她安排好后路。
只是这一些种种,年纪尚小的岁岁什么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天赐府,要去遥远的修真界了。
岁岁被哥哥抱着飞到长霄宗大门的时候,长霄宗所有人都来迎接他们了。
悬浮在空中的仙山,各种灵兽盘旋山间,来者皆是气度轩昂的高阶修士,很有修真界第一门派的气度。
她只在哥哥怀里面想:这就是修真界么?好气派呀。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这天下第一宗门不管是看上去多漂亮,内里都是藏污纳垢、勾心斗角,迎接她哥哥的不光是光鲜亮丽的少宗主之位,更是数不清的明枪暗箭。
来了长霄宗第一个月,岁岁就只有在夜里能够偶尔见到哥哥一眼,他忙得脚不沾地。知道哥哥很累,岁岁也很乖,每天只在房间里面跟着哥哥请来的先生读书。
后来,哥哥问她愿不愿意进宗门当弟子,岁岁从来乖巧懂事,她知道哥哥是为她好,自然是同意的。
岁岁是前任掌门的孩子,现任少宗主唯一的“弟弟”,地位尊崇自然不必说,光是辈分就大了别人好多,许多几百岁的弟子们,见到了矮矮的岁岁还要叫她一声小师叔。
小不点自认为自己是长辈,生怕别人觉得自己小,总是板着小脸,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总是惹得人忍不住发笑。
她本以为自己是长霄宗唯一的小师叔,却在某次,偶然间得知了长霄宗还有另外一位小师叔,就比她大一点点。
小小年纪的师叔岁十分想认识另外一位小师叔,颇觉得和他同病相怜——小小年纪就承担了不该承担的长辈责任。
可是,心思机敏如岁岁,很快就在大人们的言语里面渐渐明白了,这另外一位小师叔和她不一样,不是每一个小师叔都会被人喜欢的。
那位小师叔姓燕,是清净峰燕峰主之女的儿子,和岁岁一样,是今年才来长霄宗的。燕小师叔的母亲虽然是峰主之女,却是修为低下,修真界以武力为尊,峰主自然不喜欢这个没有天赋的女儿。
更加丢人的是,这个女儿生下的男孩,还是一个父不详的妖族混血。
修真界虽然不比人间这方面的规矩严格,可是却极其厌恶血脉不纯的,尤其还是这种妖族混血。魔、妖、人三界互相看不顺眼,但是三界所有都看不顺眼的,就是混血。
岁岁知道那个燕峰主,燕峰主对哥哥很好,待她更是十分和气,还时常给她带麦芽糖吃。可是他却从来不许别人提起他的女儿,一提起就要翻脸,可想而知,对于那一位混血的孙子,他更是厌恶至极。
这对于一个高傲的元婴修士来说,有一个天赋低下的女儿已经是十分耻辱了,更不用说还有一个妖族混血的孙子了,燕峰主几乎是绝口不提他们,只当他们不存在。
也因为燕峰主的态度,长霄宗上下对于那个混血小师叔的态度,更是不言而喻。
岁岁不止一次地撞见身边的同袍们偷偷嘀咕那小师叔是个“小杂种”,还有更加难听的话。岁岁也没有爹爹,阿娘也去得早,每一次他们在她面前说的时候,她就板着包子脸,让他们慎言。大家也只是会和气地笑起来,然后都夸她有小师叔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身体不好,所以老天爷就给了她更加聪慧的心思,岁岁每每听到这些话,都觉得十分失落。
她很清楚,若她不是有少宗主当哥哥的话,恐怕她也会和另外一位小师叔那样。
她也不是没有听见有人背地里叫她小废物,只是那时她没有放在心上,可是若是没有哥哥,恐怕这些叫她小废物的,就要在她面前叫了,那她还能这么淡定么?
可是那个小师叔,几乎是所有弟子,都在明里暗里嘲笑他是“小杂种”。
美好热闹的长霄宗,在小小的岁岁眼里,终于揭开了一角的真面目。
她一直惦记着那个小少年,直到了宗门大选,要选新弟子入门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