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怎么样?”连林林小狗一样站在他面前,抬头看着他,殷殷询问。
许问没有回答,但整个人已经陷入了一种莫明的感受中。
他喝的是莼菜汤,连林林和大师傅做的,各一口,中间以茶漱口,停了一会儿才喝第二种。
他从来没有这样细致专注地品尝食物,甚至在品之前他还有点疑惑,如果差别过于细微,他真的能品尝得出来吗?
但很快他就吃惊了。
“的确是你的更好。”他缓缓说。
他走到更加光亮靠近火堆的地方,端起两碗汤细看。
初看上去,它们的外形非常相似,汤色、汤头浓淡的程度、甚至连中间飘浮的莼菜与银鱼的层次都差不多。
看上去就像一个人做的。
但尝在嘴里,这两碗汤却的确有了巨大的差别。
就像连天青说的那样,大师傅的汤嘴进去,只是觉得好喝、适口,喝起来很舒服。
但是连林林那一碗……当熟悉的滋味渗进唇齿,包括住他的舌颚的时候,他真的嗅到了江南的气味,感受到了那个温润、轻盈、修竹一样清新而柔韧的世界。
这种感觉太奇妙、太直接了,完全没法用错觉去解释。
但这又是怎么造成的?
只是虚无缥缈,所谓的“心意”吗?
但是这……不是太不科学了吗?
这对许问来说,简直有点颠覆!
许问喝完汤就不出声了,盯着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发呆,连林林小声叫了他两声,他像没听见一样,完全没有理会。
连林林有点担心,正准备再叫,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转过头去,却是她爹连天青阻止了她。
连天青对着她摇摇头,做了个口型。
许问他有所悟?因为这一碗汤?
连林林认了出来,心情有点奇怪。
挺高兴的,这很明显是因为她做的汤而引发的。同时,又有点羡慕,还有点小小的嫉妒……
她小心收拾了东西,蹑手蹑脚地走开。
连天青站在许问旁边守着,有人过来就对着对方摇摇头,让对方暂时离开。
许问这种情况在这些人里并不少见,他们一看就心领神会,也像连林林一样轻手轻脚地走了。
许问在那里站了很久,连天青也
守了很久,许问头也没回,完全没感觉到。
夜色愈深,周围细碎的讨论像纷纷而来的雪片一样围绕在身边,只有他这里这一块地方是安静的。
过了很久,许问突然站了起来,他从旁边取下一支火把,举着它往外走。
旁边的人讨论正酣,没人注意到他,但连天青迅速跟了上去。
这片雪场位于山谷里,稍微被平整过,外面就是那条摆满冰雪雕塑的山道。
天上星光晒落下来,照在这些雕塑上,静默而奇妙,显出一种与白天完全不同的感觉来。
许问举着火把,一座座地看过去,在每一座的面前都停留了很久。
白天经过的时候,他主要是去看这些冰雕的技法以及创意,觉得有很多很巧妙的地方,但也有很多可以进一步改进的地方。
但现在,他站在这里,抛开了技法、形态等所有的一切,转而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它们——就像品尝那两碗莼菜汤的时候一样。
他发现,有些不到位就是不到位,但另一些粗糙却很明显是刻意为之。
有时候,没技巧比有技巧要更好。不,这样说也不准确。
技巧终究是为了作品本身服务的,过于强调技巧反而会本末倒置。所以,大师们有时候会刻意做减法,转而使用那些最简单的技法,从而达到自己的创作目的。
所谓“大巧不工”,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渐渐的,橙黄的火光再次停驻,许问的脚步停在了一座冰雕的面前。
那是不久前,他全神贯注完成的作品。
他雕刻的还是上次那座工匠的群像,这一次,他学会了更多的技巧、将它们融汇贯通,进行运用。
他有信心,自己能比上次雕得更好。
事实结果也是如此,如果说上次大年夜雕的石雕只是上交给连天青的一份作业,这座冰雕就是一件真正的精品,放在这样一堆大师作品中也不会觉得逊色的那种。
许问的表情微微放松了些。
这是他近段时间的集大成之作,老实说,比他想的要好一点,贯注了相当多的心血,并不是纯粹技巧的堆砌。
但是……还不行。
离他理想的水平还差很远。
许问凝视它良久,突然把火把插到了旁边的山石上,然后举起靠在旁边的榔头,重
重砸了上去。
火光中,冰屑飞舞,冰雕迅速变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碎块,砸在了地上。
连天青站在旁边,没有阻止,只在许问砸完之后才说道:“你要是用那碗汤做标准来判断东西行不行的话,恐怕一辈子也留不下几件。”
连天青给那碗汤的评价高得惊人,但许问并不觉得奇怪,也不会觉得这是给女儿的特殊优待。
“也许。”他说,“不过我还是想试一试。”
连天青注视着他,火光幽微,他的表情也有些微妙。
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等你哭的那一天。”
说完,他背着手就走了。
这什么意思?
许问一愣,猛地转头,看着连天青的背影。
师父这意思是,一点也不看好我,觉得我总有一天会后悔?
许问盯着那堆破烂的冰堆,紧紧地抿着嘴。一段时间后,他长长舒了口气,拿起铁锹,开始把它们往旁边清理,让它们看着不那么破坏画面。
清理完成之后,?许问起身,擦去额上薄汗。
既然师父都这么不看好,那我更要努力了!
连天青回到雪场上,一眼看见女儿正拿着纸笔,蹲在几个老头子旁边,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往上面记着什么。
放眼看去,其他人堆旁边也有这样的人,但大多穿着同样的服色,明显是明山安排。
自行记录的,只有连林林一个。
连天青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连林林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向她爹吐了吐舌头,小声说:“我跟明伯伯讨的活。他说我记得好!嘿嘿。”
说着,她的声音压得更低,“自己人听的跟人家记的肯定不一样,回头我可以讲给小许听,他看文字不明白的地方我也可以给他讲一讲。”
“你喜欢许问?”连天青眯着眼,凝视自己的女儿,突然问道。
“嗯……嗯!”连林林眼睫微垂,但很快又抬起眼睛,肯定地回答。
“想嫁给他的那种喜欢?”连天青又问。
“嗯!”连林林的脸红了,但回答得比上一次更快。
“嗯。那得看他什么时候开窍了。”连天青怜惜地摸摸女儿的头发,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