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和阿吉一起从茅屋里出来,立刻狂奔了起来。
“要快点。”许问说。
现在水势还在树林后面,被树林稍微减缓了一点,势头虽猛,但没那么快。
等到它们撞碎树林,正式来到村庄时,速度会陡然加快,那个时候更容易被卷进去!
而且,他们进入阿吉家这短短的一段时间,洪水肉眼可见地接近了,几乎就位于他们身后,不断升高,如站起的猛兽一般,真实出现在树木背后。
水汽与水雾四处弥漫,声响笼罩于天地之间,将他们俩完整地包裹起来。
这一刻的感觉,他们就像位于苍穹巨兽之间的渺小微尘,随时随地有可能被吞噬进去。
“嗯!”阿吉红着眼,咬着牙,重重点头。
他竭尽全力加快了速度,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但他毕竟生理有缺陷,再怎么跑,也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快。
许问每跑出一段,就要停下来等他。
过了一会儿,阿吉一咬牙,大声道:“求求你,扛着我走吧!别把我当个人,就当个货,扛着走。带我出去,我想活下去!”
他声嘶力竭,眼睛像血一样红,眼泪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又强忍住。
刚才他要与自己的爹娘一起赴死,而现在他要活下去,两种感情都无比强烈而坚决,虽然截然相反,但其实来自于同样的方向。
周围太响了,许问其实听不见他说什么,只能看见他的嘴不断在张张合合。
但这时候根本不需要任何语言,他甚至不需要分辨阿吉的唇形,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重重一点头,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阿吉的腰背,用力一甩,把他甩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像扛一袋水泥一样把他扛了起来。
阿吉明显很难受,但他强忍着,说道:“谢谢你,恩人。”
这时他离许问很近,许问终于听见了这句话。
他没有回答,只简单地嗯了一声,就迈开步伐,开始狂奔。
没有阿吉的拖累,他开始全力狂奔。
这一瞬间,他的速度陡然增加了几倍,像猎豹,像一道闪电,奔跑在脚下越来越深的积水中。
洪水进了村庄,没有了遮挡,开始加速。
它们被房屋挡了一下,猛然升高,然后迅速降下,轻而击举地击碎了它们。
茅屋的草和泥在洪水中变成碎片,里面的尸体和器物全部飘了出来,顺水流淌。
许问感觉到阿吉在自己的肩膀上用力抬起了头,也知道他一定在看着后面的景象,但他什么
也没说,也没有回头,而是继续狂奔。
他能感觉到无情巨兽在身后的追逐,能感觉到那越来越逼近的威胁感,实实在在,随时有可能把他吞噬。
事实上,洪水的来势比他预估的还要快,最关键的是脚下积水越来越深,仿佛洪水的斥侯,用尽一切力量拖延着他的脚步。
他跑得很费劲,速度不由自主地减慢了些。
不行,再照这样下去,他还是会被追上,被吞没!
得快点,再快点!
肩膀上,阿吉的呼吸变得急促,再缓慢,再急促,又再次变得缓慢。
许问跑得快,肯定是控制不住身体的稳定的,阿吉在他的肩膀上肯定颠得很厉害。
但此时,他呼吸的变化好像不止来自于颠得难受,好像他的心理也正在剧烈挣扎,发生着变化。
突然间,他大声喊道:“把我扔了吧!你一个人逃出去,你本来就是被我带过来的,本来就不该死……”
“闭嘴。”许问冷淡地说,伸出另一只手,按住了他。
阿吉本来还打算挣扎的,结果被许问这一按,几乎动弹不得了。
许问因为说话,呼吸乱了一拍,但很快,这混乱就归于平静。
他又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新的节奏。
他心无旁鹜,知觉无拘无束地向四周展开,感受着身周的一切。
造物是物,水也是物。
当然了,他被卷进去洪水里,一样会被冲走,撞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失去知觉,然后被淹死。
但如果只是眼前这种程度的话……脚下的水,为什么会变成他的阻碍?
洪水携带进来的水,也是有流势的,它们有自己的规律。
工匠是感知事物存在的规律,并利用这种规律来改造它们的人。
突然间,许问好像摆脱了什么束缚一样,跑得更快了,甚至比之前没有水在平地上时更快。
阿吉明显地感觉到,吃了一惊,但动也不敢动。
许问按在他背上的手,充分表明他的意思。
而这个时候,他就算有别的想法,也不敢跟许问争执。
所有的争执,都是耽误时间,都是在送命!
洪水势头越来越快,一路摧毁房屋,冲倒树木,势不可挡。
但无论它怎么快,都跟许问保持着一段距离,始终追不上他。
终于,许问跑到了村口,他一抬头,意外发现那里还站着三个人。
是李晟和井年年,还有苗师傅!
他们向着这边翘身以盼,仿佛在等
待着什么。他们看见了许问,露出了欣慰的目光,那一瞬间的感觉,好像是想往这边跑。
但很快,他们就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转身向后,出了村,开始上山。
东岭村前面就是山,下山是村庄,上山是活路。
这个时候,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要往上山跑。
于是那三人在前,许问扛着阿吉在后,一起疯狂往山上逃窜。
洪水一直追在他们身后,紧紧不舍,但由平地往上,它的速度也减缓了,一直没能追上。
绝境之中,苗师傅等人爆发出巨大的体能,跑得极快。
最后,当他们快要跑不动的时候,水终于停了,泛着波浪,又过了一会儿,反而向下退了一点。
许问第一个感觉到,停步回头,道:“安全了。”
这时,前面三个人才气喘吁吁地停步,心有余悸地看向山下。
苗师傅脸色和唇色一起发白,一屁股坐在山道上,拼命地喘着气,一时间说不出话。
李晟和井年年年轻一点,状况比他略好,但汗水也流得像瀑布一样,头发一绺绺地粘在脸上,像是刚被水冲过。
几个人肩并肩地看着脚下的东岭村,阿吉挣扎着从许问肩膀上落下,跪在地上,看着同样的方向。
直到现在,他手上还抓着那块鲜红、有点刺眼的喜帕,抓得紧紧的。
在他们眼前,洪水已经淹没了整座村庄,打着旋儿,仿佛稍微平缓了一点,然后,它好像找到了另一条缝隙,开始向着村西方向“挤”。
“那里有个山洞,弯弯曲曲的,不好走人,但是是通的。”苗师傅一边喘气,一边对许问他们说。
“通往哪里?”许问冷静地问道。
“是个湖,后面是一片林子,然后又是山。”苗师傅简略地形容。
不是又一座村子就好。
许问松了口气。
东岭村已经彻底没顶,如果洪水不能退去,这里有可能会变成一个湖,村庄从此沉没于湖底,再也不见天日。
现在,这个临时的“湖面”浮出大量的杂物,还有几具尸体,载浮载沉。
尸体离得很远,看不清服装以及面孔,阿吉紧盯着那边,咬牙切齿地问道:“这水,究竟是哪里来的!”
这也是许问心里的疑惑。
照他们说的,东岭村北不接鱼鳞河,南不接汾河,距离它百里的位置,才是两河交汇的地方。
这种情况,它应该是非常安全的,为什么会有洪水从北边来?
这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