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修了。
虽然只是一个不值钱的铜项圈,即使没被压烂,上面也有很多氧化的痕迹,但许问修得还是非常认真。
金属修复需要的工具更多一点,许问换了个地方,安稳坐下。
他抬头的时候发现,有一些人跟着他走了过来,很专心地看着他的动作。
他笑了一笑,低下头去,继续工作。
拆解、清理、修复补配、拼合、打磨抛光。
修复无非就是这几步,所有修复都是。但中间蕴藏的细节非常丰富。
拆解和复原一体,首先要知道修复物的结构,才能保证拆不坏、能装上。
清理其实是修复最麻烦的环节之一,因为外界环境太复杂了,修复物可能受到的影响非常多。
不过金属相对来说性质比较稳定,无非就是氧化、等等,此时许问处理起来非常轻松。
他的动作游刃有余,充满力度与节奏感,而看着项圈的各种铜制零件在他手上焕发光彩、恢复形态,充满了成就感,对强迫症患者尤其友好。
旁边很多人都看呆了,那个大掌柜的朋友本来只是路过,不知不觉就停下来看了半天。
最后他长吐一口气,对大掌柜说:“比你强多了。”
“谢谢你替我碰瓷啊。”大掌柜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
这时,许问已经修完了这个项圈,把它递到了少年的手上。
少年看完全过程,怔怔接过。
其实这项圈是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戴的,后来年纪大了,戴不下也不适合戴,项圈早不知道扔到什么地方去了。直到今天房倒屋塌,它露了出来,少年才记起有这样一件东西,莫明其妙就一直把它带在身上,时不时就拿出来看一眼。
现在修好了,少年看着它,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些模糊的画面与气息。
乳汁的香甜,被抱在母亲怀里看着父亲留着胡须的下巴,伸手抓胡子时父亲凑过来的脸和笑容……
他也不知道这是真的回忆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但是……
他眼眶红了,但没有掉泪。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咚给许问磕了三个响头,许问连阻止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然后他爬起来,带着一点儿哭腔,大声道:“师傅,我现在穷,没钱付,我会做牛做马挣钱还你的!”
然后,他跑到另一边,喊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许问看着他跟之前是完全不同的精气神儿,打从心底笑了出来,转头向四周问道:“还有什么要修的吗?”
捧着瓷碗那老人好像想起了什么,掏起了兜,掏出了两锭碎银子,塞进了许问的手里:“修碗钱,拿着!”
全新的瓷碗估计都不值这钱,许问连忙想还给老人。
老人笑着摆手,视若珍宝地捧着那碗,找了个盒子把它装起来,又摸了摸,也去别处帮忙了。
这时,又有一人一手拿钱,一手拿着一个破拨浪鼓过来,很不好意思地问:“这个能修吗……我孩子就要这个,哭个不停。”
许问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躺在一个木盆里,明显被吓着了,正在抽抽答答地哭。
“行啊。”许问收回目光,接过玩具。
…………
三天后,长长的队伍排列着,出了安定城门。
他们即将前往逢春,从此定居在那里。
相比起三天前,群众的情绪稳定得多,虽然很多人的眼睛还肿着,脸上还带着泪,但至少没再像之前那样强烈抗拒了。
还有人反过来安慰分家了的兄弟以及其他亲戚:“想想其实也没多远,走路回来一两天。回头过年时还是可以聚聚,清明也能回来扫墓,还跟一家人一样!”
搬迁这种大事,朝廷是派了专人来负责的。这名官员带着几个小吏和捕快,本来做好了强迫他们上路的准备,结果没想到他们这么自觉,非常惊讶。
有人给他讲了这几天城里发生的事情,以及许问做的事,他听完更糊涂了。
“给人修修东西,他们就答应搬家了?”他纳闷地问。
“嗐,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总而言之,就是都答应了。”那人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时那种奇妙的感觉,最后只能含糊其辞。
“唔……也算省事。”那名官员也不多想了,过去向许问拱手行了个礼,带着人群上了路。
许问此时也正站在城门口
。
他望着这支队伍,看见安定人改变了的精神面貌,心里也挺高兴的,还很有成就感。
其实他对他所做的这些事情带来的效果同样只有一些模糊的感觉,但从一开始他就觉得他做得对,而当它实际发生时,他又有了一些新的感悟。
不过这时的他没打算跟着队伍一起回逢春,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他走到一棵树下,向前牵着马,正在那里等他,李晟也跟在旁边。
看见他过来,向前把缰绳交给他,三人一起上了马,向着城市的另一边驶去。
他们走两个时辰,到了饮马河旁边,顺着河流一路往下走,一边走,一边勘测并绘制周围的地形。
这时代手段稀少,但也有一套自己的勘测地形绘制地图的方法,刘万阁就很擅长。
许问当初在逢春的时候专门向他讨教过。那时候只是出于好奇非常随意的请教与讨论,没想到这时候用上了。
他们一共勘测了十天,这段时间里,外面的消息不断传来——虽然没有电话电报之类的现代技术,但向前也总有自己的一套手段。
最初的临危处置以后,各地的抢险救灾措施都已经走上了正轨。
皇帝御驾亲自逢春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不得不说,虽然最初有一些惊险的事情,后来他坐镇在这里,各方面的效率都提升得太多了。这方面,根本不需要许问多操心。
不过,现在还在抢险救灾以及临时安置,未来的灾后重建还会是个大麻烦。
别的不说,西漠交通不便物资匮乏,当初一个逢春就能整出那么多难民,现在受灾面积更大,这该怎么办。
传来的只言片语中提到了一些这方面的事情,许问知道这也是皇帝现在正在忧虑的事情。
关于这方面,他已经有一些想法了。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李晟驱马走到许问身边,有些疑惑地问。
许问望着眼前的山川河流,表情十分微妙。好像有些恍然,有些混乱,又好像有些更深的疑惑,还有一些奇妙的自嘲,复杂得难以言喻。
“没什么。”他摇摇头,回答李晟,“就是觉得……这个世界好像有点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