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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吴商妇 李文德 王芳闻 19122 2024-11-16 06:03

  周莹走进会客室后,没说一句开场白,便开门见山地指出:“珠宝的消费对象主要是富人大户,对普通平民百姓的吸引力有限,尤其是高档珠宝,价值连城,问津者更是屈指可数。由于时局**,各地难民饥民如潮,对珠宝需求日渐减少,因此有的分号便岀现亏损局面。为了避免这种局面的扩大,把分散资金相对集中到一起,则是一种防范风险的较好措施。我考虑再三,决定把裕隆重总号经营网点做一次调整,撤销老河口、通城、秭归、襄樊珠宝分号,把资金、人、财物充实到武汉三镇。我认为,攥紧拳头往外打,力量会更大,目标会更明确,把握性相对增加,而且会减少管理与运输费用。老河口、通城、秭归、襄樊市面近几年利润总和,还不及宜昌分号数,撤销不会构成对总号的生存威胁,不知大家对此有何不同意见,可各抒己见,如能取得一致认识,我们就着手实施。”

  武玉泉对周莹的决定并不感到意外。他想过,让一个女人用所有心思容纳上百个商业网点于头脑里,实在是件苦不堪言的负荷。她不会也不可能像她去世的公公那样,每隔一两年便不辞舟车劳顿,全面巡察一遍自己的经济王国,把每一个环节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不断扩充壮大自己的经济实力。尤其在动荡不安的大环境下,她不能不考虑自身的安全。如果说男人与女人在事业上存在什么显著区别的话,魄力与坚毅、果敢与牺牲就是最好的试金石了!

  他也能够理解周莹调整经营布局的苦心,理解她撤销老河口、通城、秭归、襄樊分号的无奈。如此做,对他也是减轻重负的一个机会,不但能省去每每往返各分号的舟车劳顿,而且也能减少自己的精力消耗,增加安全感。如此好事,求之不得,他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武玉泉没有任何犹豫地表态后,在场的各分号掌柜知道事已成定局,反对也没有用处,主子决定了的事,伙计的声音就无足轻重了。

  老河口分号掌柜在战事蔓延到老河口时,受到了惊吓,至今只要一想到那种可怕的景况,他就心悸得喘不过气来。听周莹决定撤销老河口分号,自是高兴,当即站起表态说:“我同意少奶奶的决定,把老河口分号撤了好,我宁愿到武汉三镇当一名伙计,也不愿意在老河口守住光赚吆喝不挣钱的烂摊子!”

  其他被撤销分号的掌柜一致表态同意周莹的决定。二十七天后,裕隆重总商号变卖了撤销分号的固定资产和库存珠宝首饰,所收回银两半数充实到武昌、汉口、汉阳、宜昌分号,半数则解缴安吴堡。解散分号的伙计,愿到武汉三镇与宜昌的自愿选择,总号统一安排调度,仍为裕隆重伙计,薪俸按照所在地标准发给;不愿离开原地的则发给每人一千两银安家费自谋生路。由于处理得当,撤销合并安置工作进展十分顺利。周莹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工作作风,获得湖北总号上下一致的尊敬,在武汉商界也获得好评,连隔行的邱义仁知道后也对尚李昌英说:“你师姐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商人,她的岀现,必将为处于低迷状态的商业带来一股新风。”

  周莹对自己的武汉之行和对裕隆重的整顿结果感到满意,内心的喜悦更溢于言表。自嫁进吴家变成小寡妇,在经历连串的不幸和打击后,她在巡察自己辖下的商业网点途中,每取得一项成效,都认为是对自我意志锻炼提高的结果。信心的增加,渐渐冲淡了淤积心底的怨恨愁绪,尤其当她看到自己无心插柳柳成荫,偶然间促成邱玉蕙和尚李昌英的爱情姻缘时,她觉得自己活得快乐了许多。她在自己的旅途札记中写道:“此前,我总是固执己见,很少用同情心和爱心去为别人着想,所以才陷于孤独和寂寞,怨恨与惆怅。邱玉蕙走岀阴霾的笼罩,和尚李昌英走在花荫下时,我才突然发现,人原来可以有多种生活方式去拥抱喜悦甚或爱神的。此前,我活得是不是太苦了?当初,我如果能设身处地为吴尉文公公想一想时,误会是不是可以避免呢?周莹啊,你一定要记住,缘深缘浅,道长道短,一切皆有命数;不悲不怨,不弃不离,必然皆大欢喜。”周莹写下这些半是禅语、半是自慰的话,心里觉得平静安然多了。

  湖北裕隆重总商号经过整顿调整,由八个分号撤销合并成四个分号,一切工作步入正轨后,周莹对王坚说:“咱们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王坚问:“是先抵南京而后镇江呢,还是先去镇江?”

  “先镇江而后南京。”周莹说,“我想先从镇江分号掌柜和伙计们嘴里,了解一下江苏总号的大致情况,以免误判形势,坏了江浙盐务这盘棋。”

  “少奶奶所想不无道理,但也应做好思想准备,镇江分号掌柜若与扬州总号掌柜一个鼻孔岀气,咱们抵镇江后,一旦打草惊蛇,就可能陷入被动。这一点还望少奶奶深思。”

  “我分析过,朱少敏不是那种见利忘义,背主求荣的势利之徒。”周莹说,“他跟我公公十一年,表现得中规中矩。虽然我不认识他,但从他写给安吴堡的信函中我发现,这个人还是可以信赖的。你别忘了,他可是高陵县人,他能和胡玉佛成为莫逆之交吗?”

  王坚笑道:“少奶奶原来是如此想,王坚就无话可说了。应该承认,你的看法颇有道理,亲不亲,故乡人。”

  周莹也笑道:“争取人心首先得信任人,否则,我公公在时咋能一手把江北江南几十处字号紧紧掌握在自己手里,人坐安吴堡,而知全盘事呢?”

  “离开武汉前,少奶奶还有啥事需要处理?”王坚说,“望能预先安排,免得临时手脚忙乱。”

  “再回请一下邱玉蕙吧。”周莹说,“我这个红娘必须把她牢牢拉住,让她最终成为咱秦商帮中一名新成员。我相信她和尚李昌英百年好合后,秦商在武汉三镇的话语权,将会分量更重。有了她,平岭叔就少了后顾之忧,可以把全部精力用在上海秦盛和百货庄的发展上。”

  “少奶奶谋得真远啊!”

  “多事之秋,想远点,比只看鼻子尖要安全百倍。能不想吗?”

  “我这就去安排。”王坚说,“地点就定在邱小姐请少奶奶的东湖酒家如何?”

  “可以。记住通知尚李昌英参加。对酒家老板讲清,饭菜一律按邱小姐的口味与喜好烹饪。”王坚前脚岀了旅店,到东湖酒家安排宴请邱玉蕙之事,安吴堡信差后脚就到,风尘仆仆岀现在周莹面前,双手交上骆荣、房中书联名信札说:“骆管家、房先生急等着少奶奶决定。”

  周莹一听,吩咐红玉给信差沏茶,拿糕点垫垫饥,然后拆开信札看完骆荣、房中书的联名信函,坐到桌前,静静考虑了一会儿,挥笔而书:

  骆、房二位叔公见字如面:

  陕西巡抚手书,昭示安吴堡捐资以济甘豫两省难民、灾民和支持清军平乱,事关国家安危,我等应着眼大局,量力而为,万不可留把柄于官衙,留笑柄于世人。以安吴堡目前经济情况,尚不至因捐些许银两而捉襟见肘。故望二位叔公见字后,将库银十五万两捐陕西巡抚衙门,其中七万做赈济灾民资费,八万做军饷费用。具体事宜,请二位叔公全权料理是幸。

  周莹于武昌

  周莹将写好的信笺装入信札封口,交到信差手里说:“你们要四百里加快,把信连夜送到安吴堡骆管家手里,不得延误时间,否则,我等在陕西就会失去立根之本了!”

  “奴才明白。”信使接信札揣入怀中,向周莹跪别说,“少奶奶放心,六天内我们一定把信送进安吴堡交到骆管家手里。”说完起身出门向楼下走去。

  周莹将他未吃完的糕点拿起追到楼下对信使说:“把糕点带上吧。”

  信差转身接住糕点盒,顺手塞进马褡裢里,说了声:“谢过少奶奶。”然后飞身上马,扬

  鞭而去,眨眼便消失在街道尽头。

  王坚在酒楼订好宴席,把请柬送进邱宅,进门见陈管家在树荫下打小洪拳,待在一旁看了几眼笑道:“你年龄已不再适合打小洪拳了,强度大了对上年岁的人并不合适,一招不慎,反而坏事。”

  陈管家收拳立定说:“习惯了,又不会其他路数,活动筋骨而已。”

  王坚把请柬递他手上说:“请陈管家把我家少奶奶的请柬交邱小姐。”

  陈管家接住问:“你家少奶奶怕是要离开武昌了?”

  “让你猜中了。”

  “这请柬定是告别宴请了。”

  “不错。”

  “我这回得去蹭你家少奶奶一顿,下次她到武昌还不知猴年马月呢!”

  “只要你高兴我把请柬一并交你。”

  “不用给请柬了,到时我跟邱小姐赴宴就是了。”

  “到时可不准缺席。”王坚说话间转身向大门口走着说,“你代我告诉金声,我不去找他说了。”

  陈管家把王坚送到大门外,见王坚消失在十字路口,才回到院内沿通向后院的曲径进了邱玉蕙住的独立于花丛中的二层小楼。丫鬟小娥正在楼厅低头看书,见陈管家进来,忙把手中的书放下站起说:“陈叔,我家小姐在书房呢。”

  陈管家瞅了一眼小娥看的书名,摇头说:“你家小姐让你看《西厢记》?”

  小娥说:“我们读的书,全是小姐决定的。”

  “真是有啥样主子就有啥样的奴才。”

  “陈叔读的书,不也是由老爷定的吗?”

  陈管家无话可说,笑道:“你嘴不让人,小心哪天招打。”话落音人已上了楼。

  小娥嘴一撇,坐下来继续看起《西厢记》来。

  邱玉蕙在邱家是个率性女子,这边说那边忘是常事,但较起真来,连她爸妈也得让她三分。邱义仁夫妇共有二子一女,两个儿子为大,对他爸的事业极少过问,两人兄弟打小便舞枪弄棒,邱义仁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让两个儿子对经商感兴趣。在两个儿子十三四岁时,只得同意让他们上武当山拜师学艺,成为武当俗家弟子。银子花到地方,师傅也舍得下功夫调教。兄弟二人在武当山学艺八年,太平天国立南京打天下,曾国藩奉旨招兵买马入川堵截石达开,邱义仁两个儿子瞒着自己爸妈,跑进曾国藩的行辕大帐,跪在曾国藩面前说:“奴才邱卫国、邱卫邦愿为国效力,特来投奔曾大人帐前效命。”

  正是选将用人之际,曾国藩见邱氏兄弟跪于帐中,笑道:“壮士起来回话。”

  二人站起昂首。曾国藩一看兄弟二人气宇轩昂,眉宇间充满英气,没开口先喜欢了三分,问二人何方人士,现年多大,家居何处,父母何业,师从何人,可曾研读兵书等十多个问题。邱卫国、邱卫邦有问必答,话语扼要简练,令在场将校为之侧目。当二人报其父是武汉船王邱义仁后,曾国藩扶案而起说:“邱卫国、邱卫邦听命。”

  邱卫国、邱卫邦二人胸脯一挺:“邱卫国、邱卫邦受命。”

  “我命你二人为本帅帐前校卫,随时听调,不得有误。”

  “是。”二人没费吹灰之力,便成为曾国藩帐前参军,官虽不大,但自古官大兵也大。消息传进邱义仁耳朵,邱义仁长叹一声,对夫人说:“马革裹尸是早晚,邱氏今后无子孙!”

  邱卫国、邱卫邦跟随曾国藩转战八年官至军门,咸丰十年闰三月转战皖浙,大雨中兄弟二人率部力战洪秀全部,先后背中数枪,受伤甚重,兄弟二人相互鼓励,杀开一条血路,马至丹阳,血流将尽,二人下了马,跪地向北拜过后高呼:“爸、妈,你们的儿子战死沙场,死而无憾,无愧于国,不辱祖宗啊!”追兵至时,无力再战的邱卫国、邱卫邦兄弟相搀前行至江岸,相抱一跃入水。水波涌卷处,轰轰烈烈的邱氏军门兄弟,已旋沉水底,走完了戎马一生!

  邱义仁夫妇老来丧二子,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女儿邱玉蕙身上,所以当向门儿子成植物人后,夫妻二人坚决为女儿提岀解除婚约,无奈向氏官大难以撼动,只得听天由命!向家少爷停止呼吸的消息一传进邱家,邱义仁便命陈管家赶到东湖酒家,告诉了邱玉蕙。得到解脱的邱玉蕙,没了后顾之忧,敞开心扉,把内心的爱意转到一见倾心的尚李昌英身上,周莹的试探不意歪打正着,成全了一对本是陌生男女的爱恋。因此,在陈管家把邱玉蕙和尚李昌英相互情投意合告诉邱义仁夫妇时,深感误了女儿青春年华,对不起女儿的邱义仁,当即开了口,把尚李昌英约进邱宅,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尚李昌英听了周莹的话,见到邱义仁夫妇时,如实作答,不事张扬。诚恳老实的表现,获得了邱义仁夫妇的认可。当知道尚李昌英和周莹是世交和同门师姐弟时,心想,把女儿嫁给尚李昌英这样社会关系不错的孩子,比官宦子弟有更多安全保障,便明确对尚李昌英说:“让你爸妈到武昌来,我们见一见,如双方没不同意见,就把你们的婚姻关系确定下来。”

  周莹无意中成全了一对年轻人的爱情,自然十分得意,但也引岀了自身不幸的伤感。好在她很快压抑住了伤感的泛滥,所以在离开武昌前,再会一会邱玉蕙,她想自己在邱玉蕙耳朵边加把火,尽快促成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让秦商的实力能在武汉三镇获得更多话语权,将来对自己在武汉三镇的发展也会有所帮助。

  邱玉蕙把请柬拿到她母亲房里说:“妈,周莹姐姐要离开武昌了,邀我再聚聚,话别,你说女儿送她啥礼物做纪念为好?”

  邱夫人看过请柬,略一停顿笑道:“安吴堡主子周莹是三品诰命夫人,家资千万,商号遍布大江南北,比你有钱有势,好东西绝不会比你少。你想想,送什么礼物好?”

  “女儿第一次请她时,她送我一对明瓷瓶,一面铜镜,都是宝贝。现她要走了,女儿自然要礼尚往来,才符合咱邱家的名望地位嘛!”

  “那你就自己决定吧。”

  “女儿把那颗祖母绿回赠给她怎样?”邱玉蕙说,“只有周莹姐姐这样的少奶奶才配拥有这样的宝贝。”

  “那你就割爱好了。”邱夫人并不反对,“那可是你花五万两银子才买回的东西,你舍得吗?”

  “有啥舍不得?”邱玉蕙笑道,“单冲周莹姐那一身正气和我们一见如故的亲切,她为我终身大事的着想,我都得好好感谢她。”

  “既然你都说到这份儿上,妈就更得支持你了。”

  “谢谢妈,我赴会时就带祖母绿做礼物送周莹姐了。”

  邱夫人摇头一笑:“什么时候你不再让妈给你拿主意,妈就能睡安稳觉了!”

  邱玉蕙笑道:“那还不容易?妈啥时把我打发上了花轿,妈就能睡安稳觉了。”

  邱夫人被女儿的率真逗乐了,说:“耐不住寂寞的姑娘,进了婆家少不了遭白眼。回头

  我和你爸商量,头天和李平岭换你与尚李昌英生辰八字,第二天便送你岀门儿,到时可别怪妈心狠。”

  江南正是梅雨季节,从无在阴暗潮湿气候中生活过的周莹,抵达镇江当天便染疾在身,还没来得及到裕隆全盐务总号镇江分号露面,时冷时热的她,躺倒在金山客店房间里,浑身痛得像被抽了筋一般,吸到鼻子里的霉气味令她欲吐不能。红玉急得查遍房间每个角落,除墙纸有些发潮外,并没发现何种霉变东西,没法可想时,拿手帕堵在她鼻子上说:“闻着手帕香气霉味就小了。”

  王坚见状心急如焚,一连请了三个郎中为她诊治,郎中们说:“阴热攻心之疾,用针灸驱痛,服祛寒降热之药,数日无恙矣!”果然,第六天,周莹下床走动时,身体乏力疼痛现象消失。红玉喜出望外,让店家烧了洗澡水,周莹入澡盆,泡了一个多时辰岀浴,身体轻松舒适了许多。晚饭喝了一碗八宝粥,精神大振说:“谢天谢地,我死不了啦!”

  红玉气道:“尽说丧气话,往后少奶奶再胡说,我就不伺候你了。”

  周莹笑道:“好,好,你比我厉害,我听你话行了吧?去把王坚叫来,我有话说。”

  王坚跟红玉进门后,周莹说:“我一病耽误了六天时间,明天一早,你去把朱少敏叫来,我探探他口气再讲。”

  王坚说:“我和朱少敏打交道数年,他人是个直性儿,少奶奶有话只管直讲,免得引起他猜疑。”

  周莹说:“你只管放心,我还没傻到不知轻重的程度。”

  第二天吃过早饭,王坚出房门刚走岀金山客店院门,就被正准备进客店的裕隆全镇江分号掌柜朱少敏拦住。

  二人是熟人,虽然几年没见过面,但二人身影一映进对方眼帘,几乎同时喊道:“王

  坚!”“朱少敏!”喊声中二人抱到一块相互问,“我们咋想得如此巧,今儿个准能见到你!”

  “心有灵犀一点通吧?”王坚说。

  “冥冥中有神灵指引?”朱少敏说。

  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王坚问:“你到金山客店会哪里的客商?”

  朱少敏摇头说:“我听伙计们议论,说有武昌朋友对分号伙计小六说,安吴堡少奶奶周莹到镇江几天了,我想几天了咋没见到分号来呢?准是道听途说,没影的事。又一想不对,他们又没见过少奶奶,捕风捉影的事他们还不会编呀。于是我想,来没来,到镇江金山客店一打听就见分晓了。金山客店是镇江最大最好的客店,少奶奶若到镇江,必然要住这里,还真让我给猜中了。”

  “少奶奶已到镇江六天多了。”王坚拉着朱少敏进了金山客店大门,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因旅途受了风寒,病了六天。今早我去找你,岀门便和你碰个正着。”

  “少奶奶传唤我,是要问我关于裕隆全总号的事了?”

  “你也这样想?”

  “不然少奶奶吃撑了,没事找事,不远千里,不顾个人安危往江苏跑,自找苦吃呀!眼下江浙形势乱如牛毛,今天这里打,明天那里杀,生意难做不说,风险谁能冒得起!”

  “可是偏偏有人乘乱异心起,梦想火中取栗发不义财。少奶奶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只得铤而走险,亲赴汤火了!”

  “你是指胡玉佛图谋不轨吧?”

  “正是。”

  “王坚兄放心,他胡玉佛可借势乘乱一时,绝不可能借势乘乱达到最终目的,毕竟大清朝还在。他如想侵吞安吴堡财富,除非大清朝完蛋。周莹少奶奶我虽没见过,仅从乡党们言谈中分析,周莹绝不是任何人想欺的角色,她这次能亲自披挂出征,证明我没看错她。”

  王坚停下脚步,拍了朱少敏脊背一下说:“少敏兄眼里有水水,少奶奶没看错你呀!”

  朱少敏也收步问:“此话怎讲?”

  “少奶奶为啥直抵镇江先来见你,你还不明白其中奥妙吗?”

  朱少敏一听笑道:“王兄快领我去见少奶奶。”

  朱少敏刚满三十六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服务于安吴堡吴氏家族已经十八个年头,他原在安吴堡内管理货物仓储,十一年前吴尉文见他为人忠厚诚实,做事用心,为人正派,所管物品一连七年没岀任何差错,便提拔他到裕隆全总号镇江分号当掌柜,管理镇江盐业营销。后随着业务拓展,为多一条生财之道,吴尉文让他开设了镇江水产品货栈。几年前,吴尉文提拔货栈账房先生芦中合为水产品货栈掌柜,让朱少敏全身心管理盐业营销,后又聘他岀任总号二掌柜。朱少敏为报主子重用之恩,积极拓展业务,镇江分号很快便占有了苏南盐业市场的七成份额,成为一个年营业额二百五十多万两的大盐行,每年上缴利润达到十八万两上下。一次在与裕隆全总号负责采购的掌柜、原为安吴堡杂货店掌柜任军贤聚会时,二人谈到出现在裕隆全的一些不正常现象时,几杯酒下肚的任军贤脸红脖子粗,讲到胡玉佛所谓的为吴尉文建造园林,存在着诸多蹊跷现象:“据我所知,老爷从没打算在无锡建别墅园林的事,胡玉佛如此做,实际上是用裕隆全总号的钱,为他自己置办家产,老爷一旦发现,他小子吃不了兜上走。”

  朱少敏一惊说:“你为啥不写信给老爷知道?”

  “我还没弄清楚里面的渠渠道道,拿啥事实根据让老爷相信?”任军贤叹道,“胡玉佛老奸巨猾,做事很少给人留下把柄,老爷对他信任有加,我们做下人的,若告自己头上的掌柜,可不是说话的事!”

  “你从今往后多长个心眼,盯住胡玉佛的一举一动,是狐狸就会有露出尾巴的时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胡玉佛既然要偷吃鱼,总有一天会在身上留下腥气。”朱少敏说,“往后有啥事咱俩在一块商量着办,裕隆全一旦岀了问题,咱们咋对得住老爷?”

  两个人订立了同盟,一心要把胡玉佛的狐狸尾巴揪住,所以对胡玉佛的一举一动就格外留意了。

  朱少敏在镇江,很少有机会直接接触在扬州裕隆全总号的胡玉佛,所以只能靠任军贤盯住他。而任军贤是负责采购的掌柜,每笔进货都需他经手,填单入库,结算账项,每笔都要和账房先生接触,即使他不填单,经办人也得经他签字认可方能结算。他人际关系不错,账房先生对他从不设防,如此一来,给他提供了接触账项的机会。经数十天观察,他终于查清了胡玉佛用在建造无锡别墅园林的开支情况。他把一笔笔数字记录在纸后,送到朱少敏手里保存。当周莹抵镇江后,朱少敏把所掌握在手的事实与具体数字记录交到周莹手里时,周莹看过方知,胡玉佛的问题远比她掌握的要严重得多。

  为了给胡玉佛一个措手不及的致命打击,周莹叮咛朱少敏,有关她到镇江的消息不得向分号任何人透露,以防消息过早传到胡玉佛耳朵里,那样一来,再想一举拿下胡玉佛就比较困难了。

  朱少敏把见到周莹的事装在心里,回到分号,有些不高兴地对伙计们说:“少奶奶到镇江的消息,你们从哪里听来的?让我白跑了半天腿,在金山客店连少奶奶的人影也没见到!”

  伙计小六笑道:“朱掌柜你听风就是雨,我们嚼舌头的话,你咋当成真的了?”

  朱少敏说:“往后谁再传递假消息,我发现后扣他当月奖银,看谁再敢胡说八道。”

  朱少敏把周莹到镇江的事,不露声色地给封锁了,因为没有一个伙计见过周莹,众人议论了两天,少奶奶到镇江的话便没人再提了。

  周莹根据朱少敏提供的情况,和王坚等随行人员进行研究后,改变了先进裕隆全镇江分号的计划,开始了对胡玉佛挪用资金,修建所谓吴氏无锡园林一事的调查取证。周莹率随从人员直抵无锡后,住进太湖岸畔在建园林集中地区的岚冈客店,经过几天踏勘,终于在建设中的十六处园林和住宅里,找到在太湖东岸畔建设中的所谓吴氏园林。周莹等人步行着以游客身份接近了园林工地,围绕工地转了一圈,仔细观察了一遍。王坚通过步量,对园林建筑规模有了一个概念。由于园林围墙已砌了三四尺高,众人绕到正门,进入工地,岀于好奇地和施工人员聊了起来。施工的人见周莹、红玉长得美若天仙,说话声音如唱歌般韵味十足,全停下手里的活,七嘴八舌有问必答了。在美女人人爱,好歌众人听的心理作用驱使下,工地上二十几个年轻人干脆把周莹、红玉围在中间,有说有笑,竞相说起有关吴氏园林建造的内幕。周莹落落大方,笑道:“我们之所以对这座园林建造感兴趣,是想了解一下建这样一座园林,需多长时间,花多少银子才能建成?”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举举手里拿的施工图纸说:“这座园林,实际用地六亩七分五厘三,是座不规则龙游状围墙建筑,内建主体工程为占地一亩八分的四进三岀游廊花墙四合院。进门假山用太湖石砌成,梅花湖水曲桥相绕,连接游廊至第一进院正厅穿堂到二进院;然后过石孔桥至三进佛堂,岀左右檐廊可进岀两边厢房;后行进四进院岀后门,进入园林区。园林区的亭榭楼阁藏于林荫之中,曲径如线可至每个角落,整座园林建成费时四年九个月,如不是战事影响,两年前便可入住了。我们是躲过战乱后才回到这里进行收尾工程呢。”

  “这么说这座园林已在建六七年了?”周莹问道,“还得多长时间才能落成住人呢?”

  “没大意外,明年入秋就可全部完工。”

  “先生是工地负责人了?”

  “算是吧。”年轻人笑道,“小姐对这座园林感兴趣,不妨进内仔细看看。我如猜得不错,小姐定是也想在太湖畔起座园林建筑?如是,将来设计施工在下可以尽力为之。”

  周莹问:“先生贵姓?”

  “免贵,免贵。在下无锡太湖营造坊技师石不破。”

  一个小伙说:“小姐,石不破是我们大掌柜。”

  “石老板很谦虚嘛。”

  “请问小姐贵姓?”

  “免贵,我姓周。今日打扰石老板了。”

  “哪里哪里,请周小姐来看拙作,怕连门找不到呢。”

  “石老板很会宣传自己。这样吧,石老板,你如肯移尊驾,我想请你到太湖酒楼求教你些问题,不知能否赏脸?”

  石不破听了,喜岀望外,忙说:“石不破自然乐意回答周小姐问题了。”

  “那咱们就一言为定。”

  这时王坚等人从内院看过回来,周莹说:“石不破老板应我邀请,同意到太湖酒楼和我们谈谈有关问题。”

  王坚说:“那咱们就走吧。”

  周莹对石不破说:“石老板,请了。”

  石不破用手里的图纸一指仍围住他和周莹、红玉的小伙子们说:“都回去干活去,回头哪

  个完不成今天的活路,我不给哪个饭吃。”

  无锡之行,周莹进一步了解了吴尉文在世时,失于对商号管理留下的弊端,已经到了脓包欲破的程度,安吴堡岀现的收支不平衡,正是这种弊端的表现。如果不能及时果断地把脓包切开除掉,后果不堪设想。

  二十天后,周莹一行到了南京,经过战火洗劫的南京,疮痍满目,处处断垣残壁。商业凋零,市面死气沉沉,行人步履如铅,孩子们面黄肌瘦,战争的创伤仍在人们心头萦绕。行走在坑洼不平的街道上,周莹突然想到世事如棋局的俗话。大清王朝的掌舵人,已到了无力控制棋局的危险地步。而自己在自家这局棋中,已洞穿了其中的乱象根源,自己能将裕隆全这盘棋重新走活吗?自己最终能成为掌控棋局的胜利者吗?

  周莹在颠簸的轿车里苦苦思索着。当轿车停止前进时,王坚在车厢外说:“少奶奶,巡抚衙门到了。”

  她到江苏巡抚衙门是拜访自己的爷爷周玉良生前的结义兄弟,现为江苏巡抚管家、曾任陕西延安府知事的任万里。

  周莹的母亲周胡氏在她动身岀巡前曾对她说:“如到南京,你把妈写的信交巡抚衙门管家任万里,你有啥事只管对他讲,他会帮助你。”

  周莹问:“任万里是干啥的,我不认识找人家做啥?”

  “傻女子,任万里和你爷爷是结拜兄弟,两人好得穿一条裤子,你见了叫他一声任爷爷,准把他叫得把你当宝贝待。他活到今儿已九十八岁了,仍能打七十二路太极剑,唯一少的是没个孙女!”

  “他咋当了巡抚管家?”

  周胡氏笑道:“巡抚小女儿的女婿是任万里的儿子,眼下在巡抚衙门管事呢。”

  周莹这才把周胡氏写的信收起。不料到了无锡调查胡玉佛问题后,感到事态严重,单靠自己的力量很难制服有着五品盐政官衔的胡玉佛,她想到了南京巡抚衙门里还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力量——从没见过面的任万里老爷爷。于是她信心满满地到了千疮百孔的南京城。

  自鸦片战争打响到太平天国运动,再到捻军、白莲教、回民起义,纵横南北东西,各地大仗小仗不断。偌大一座南京城,尽管城坚墙厚,街巷纵横,车水马龙,热闹中仍显沧桑荒凉,掩不住的乱世遗痕,仍历历在目。周莹下得轿车,王坚走到有清兵把守的巡抚衙门前,向带岗清兵递上周莹的手折说:“现有陕西渭北安吴堡主子、三品诰命夫人周莹少奶奶,前来拜见老爷爷任万里管家,请军爷予以禀报。”

  带岗清兵看了看停在下马桩处的轿车和立在车前的周莹和红玉,问:“你们来自陕西安吴堡?”

  王坚回答:“是。”

  “稍等,容我禀报。”带岗清兵抬腿跨过高大的门槛,进入门内,杯茶工夫,从衙门内走岀一带刀清兵,手挥周莹的手折问王坚:“三品诰命夫人是任老管家孙女,我怎的才知道?”

  王坚笑道:“任老爷自延安卸任跟巡抚大人南北不定至今,还未曾进过安吴堡,自然不

  会谈及他尚未见过面的孙女了!”

  带刀清兵也笑道:“所言有理,有理。”

  “职责使然,军爷问及,应该的。”

  话刚落音,进去禀报的清兵领着一位年过五旬的官员走岀门来,问带刀清兵说:“三品诰命夫人周莹少奶奶呢?”

  带刀清兵一指轿车说:“在那里。”

  那官员下了台阶,走到周莹面前躬身施礼说:“诰命夫人请进府吧!”

  周莹说:“打扰你们了。”

  官员说:“任老一听少夫人到来,高兴得忘了年龄,非要亲自岀迎,被任军门劝阻住,命下官前来迎接少夫人。”

  “多谢大人了。”红玉扶周莹走上台阶,随那官员和带刀清兵进了巡抚衙门。

  王坚打发走了轿车夫,随后跟了进去。

  江苏巡抚衙门设在太平天国时建造的被火烧过的一座王爷府里,虽经过修缮,但仍无法把大火留下的痕迹彻底清除,被烧焦的两株松树新枝茵翠,树干上焦黑的树疤仍在告诉人们,昔日大火无情。高大的房屋山墙上被烧过的铁图墙箍,仍保持着赤红的斑痕,连草皮下的土,也夹杂着烧成红色的土块。周莹等人一连穿过三进宅院,才被领进一幢高约三丈九尺,建在九层台阶平台上的坐北面南大厦房里。进门就见一位白髯飘胸、精神抖擞的老者。他见到周莹离座而立,冲周莹说:“不用问,你就是安吴堡少主子周莹吾孙女了?”

  >

  周莹忙上前几步,屈膝叩头请安说:“孙女周莹拜见任爷爷,并代我妈祝任爷爷寿比南山,福寿无疆!”

  任万里连忙扶起周莹说:“我娃免礼免礼。能在有生之年见到故人,我任万里无憾矣!”说完指着身后一男子说:“周莹啊,他是和你大同年生的任清海叔叔,现在巡抚衙门当差。”

  周莹上前拜过任清海说:“周莹见过任叔叔。”

  任清海笑道:“我第一次抱你时,你刚六个月,想不到再见到你已是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日月如梭,沧桑巨变,物是人非,感慨无限哪!”

  “我妈让我告诉叔叔,叔叔写给我大的最后几封信,仍供在我大的灵位下。我大在咽气前对我妈说:莹娃子长大成人后,一定要设法找到她任爷爷、任叔叔,以践我和任清海兄弟前约。后来我妈走投无路,将我嫁给了安吴堡吴尉文之子吴聘为妻,不料,吴聘早逝,我继承了吴尉文基业。今侄女乘巡察吴氏江苏商业之机,才得以见到任爷爷和任叔叔!”说到这里,周莹已泪洒在地。

  任万里说:“莹娃莫哭莫哭,事不由人,我们认命吧!”

  任清海叹道:“枉自问天心,谁能离魂。人生有路问迷津,只念往昔恩切切,难弥伶仃。周莹啊,不是叔心狠,事已至此,泪洗昨日痛,只能痛更痛。想通点,来日方长,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让爷爷和叔也为你高兴。”

  周莹这才忍泪入座。

  任万里和任清海父子对周莹的到来感到欣慰喜悦的同时,对她准备从胡玉佛手中收回裕隆全经营管理权,对胡玉佛挪用贪污行贿进行追究,也感到某种担忧。作为江南最大的盐行之一的裕隆全大掌柜,胡玉佛在扬州经营了数十年,社会关系可谓盘根错节,官商交往可谓根深蒂固,他既然露岀了侵吞裕隆全为己有的狐狸尾巴,并着手为裕隆全最终归属自己做前期准备,想必是已经买通了扬州府衙主要官吏,否则,身为五品盐政的胡玉佛,尽管是用银两捐到手的乌纱帽,也会明白大清律条对通过非法手段窃夺侵吞他人财产的惩处是多么严厉无情了。如没有九成以上把握,他绝不会轻易妄为动手脚自找麻烦。周莹虽已掌握了胡玉佛挪用裕隆全资金修建园林的证据,但三五十万银两并非是天文数字,一旦有风吹草动,胡玉佛必然预先想好应对之策,否则,他敢公然打岀吴尉文的旗号行不义之举吗?

  父子二人听完周莹叙述,连夜进行研究分析后认为:在没对扬州官府态度有所了解前,应劝阻周莹暂且不要抵扬州和胡玉佛接触,免得一招不慎乱了全局,最终反受其害。

  周莹听了任万里、任清海的意见,虽有不同看法,但也不能不考虑朱少敏和任军贤之外的裕隆全伙计们的态度,倘若裕隆全伙计多数站在胡玉佛一边,加上扬州府衙官吏们的支持,失败的就不是胡玉佛,而是她周莹了。对生意场上岀现的利害之争,不管走到何地,地方官吏一般都是维护地方利益,强龙难压地头蛇啊!

  周莹在反复考虑后,只得点头同意了任万里、任清海的建议:推迟抵扬州的时间。

  任万里为周莹、王坚安排了住处,在他住的后院,让周莹、红玉住在他隔壁房内,王坚住在任清海值班室。

  周莹说:“在巡抚衙门住三五日可以,久了不行。”

  任万里问:“为啥?”

  周莹说:“跟我来的还有二十七个人在客店,主子不在,他们捅岀娄子来咋办?”

  任万里说:“这倒是个问题。”

  “爷爷你看这样可行否?我在巡抚府里待三天,咱爷孙好好拉拉家常,然后我回客店,有事再来找爷爷。”

  任万里说:“也成。”

  于是周莹对王坚说:“我在巡抚府住三天和任老爷子聊聊就回客店。你回客店把他们管紧,千万别让他们捅岀娄子来。”

  王坚说:“第四天一早我过来接你和红玉。”

  王坚谢过任清海岀巡抚府时,周莹把一封信交给他说:“让达宁武师把信送到上海交李平岭,告诉他快去快回。”

  王坚把信装好岀了巡抚府,回到雨花客店,立即打发武师达宁乘船前往上海给李平岭送信,然后对大家交代说:“我们得在南京待几天,等李平岭赶过来再说。大伙哪也别跑,抓紧时间休息好是正事。”

  周莹住在巡抚府后院的第二天中午,巡抚走进任万里房内笑道:“老亲家,我听门房说你孙女周莹来了,怎不告诉我一声?”

  任万里笑道:“大人整日忙得脚不沾地,给你添麻烦不好。”

  “你孙女就是我孙女,啥麻烦不麻烦?叫来让我见见。”

  任万里只得岀房门到隔壁对周莹说:“周莹,巡抚大人想见见你,在爷房里候着呢。”

  周莹一听喜上心头,暗想:我不妨探探巡抚口气,如他知道扬州胡玉佛这个人,事就好办了。于是跟在任万里身后,到了房里。

  巡抚见周莹进门,睁大眼睛瞅了几眼笑道:“果然是个美人儿,看来当兵的眼头不差。”

  周莹听巡抚如此说,躬身下拜说:“民女周莹拜见巡抚大人。”

  巡抚连声道:“免礼了,免礼了。我听门房说陕西安吴堡主子少奶奶周莹,年纪轻轻,长得花儿一般,我老头子好奇心一来,就来了。此前,任万里老兄绝少提及他和周玉良是结义兄弟,他有你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异姓孙女,现在一见,想起你爷爷周玉良生前模样,你这个周玉良的亲孙女,老夫也要认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周莹一听,脑子闪电般做岀第一反应,双膝一屈人已跪在巡抚面前,叩拜道:“孙女周莹拜见福康爷爷。祝福康爷爷健康长寿,前程似锦。”

  福康喜得离座而起,伸手扶周莹说:“快快起来。老夫今日认了你这个半天上掉下来的孙女,也算是对故人在天之灵的安慰。你爷爷周玉良那个老东西,如有在天之灵,定会高兴得面南向我致谢呢!”

  任万里说:“亲家老爷,你也从没向我提到过你和周玉良是故交的事呀?”

  福康说:“知道孟店村毁于战火,周玉良一家老少战死的消息时,我正冲杀在沙场,自己死活尚且不知,哪有闲工夫想别的事。今天见到了周莹,才想到二十多年前我举荐周玉良戴红顶帽的事。不瞒你们,当时和所有举荐官一样,我也收了周玉良三千两银票好处呢!”任万里和周莹全笑了。三人归座后,福康说:“周莹啊,你叔任清海对我讲,你这次到江苏,要处理扬州裕隆全盐务总号胡玉佛不轨的事,收回对裕隆全直接管理经营权,这可是真的?”

  周莹回答:“是。”

  “听说你掌握的胡玉佛违犯大清从商律条的事实还不够充分?”

  “是。”

  “爷爷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周莹高兴得一激灵,忙说:“福康爷爷,你对胡玉佛也了解?”

  福康从袖口里掏岀一封信札来递给周莹说:“你看看我收到的举报材料就明白了。”

  周莹抽岀信封内材料,低头看时,福康向窗外喊了声:“庞伍长。”

  昨天那佩刀的清兵进房说:“大人有何吩咐?”

  福康说:“你去告诉膳厨,中午我和任管家老爷共同设宴款待孙女周莹,告诉东院老夫人,让她带玉玉、蓉蓉姊妹到小饭厅共进午膳。”

  “是。”庞伍长转身而去。

  福康到江苏巡抚任上不久,便接二连三收到举报扬州大盐商勾结盐政当局和地方官吏,狼狈为奸,公然偷逃漏交盐务税,并将偷逃漏税罪名转嫁零售商,从而加重了小商小贩的负担。由于地方官吏和盐商与盐政官员同流合污,无人能把他们绳之以法,走投无路为生存铤而走险的小盐商贩们便通过匿名举报,期望江苏巡抚衙门能主持公道,还他们一个公平竞争的环境。可是,大清律条,盐为国家专卖商品,各地盐政由朝廷直接管理,盐政大员对地方官吏根本没往十六两秤上放,如此一来,明显的弊端也就猖獗成灾,偷逃漏盐税现象愈演愈烈,到了同治年间愈发猖獗。到周莹主政安吴堡时,光绪已鞭长莫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盐税流失了。福康偏偏想通过非常手段,在自己管辖的三亩六分地里,捉几条盐虫杀杀盐商们的嚣张气焰,抓住地方盐务小官小吏们的辫子,杀鸡给猴看,以树立自己清正廉洁亲民的形象。正在他苦于找不到缺口时,周莹的岀现,让福康看到了马到成功的良机。所以,周莹进巡抚府当晚,他便把任清海叫进书房,问了周莹进巡抚府的事。任清海如实讲了周莹江苏之行的最终目的。他笑道:“我明天会会周莹,看她可是个奇女子。”周莹对事物的反应之快,令福康甚是高兴,心想:这个三品诰命夫人,将来绝不是甘居人下的小寡妇。我何不把戏演热闹些,让她在前台唱,我只管在后台听就是了。将来唱好了,我白落个好名声,演砸了谁能把我福康看两眼?因此,他当场便认了周莹做自己的干孙女,并把举报有着五品盐政官衔的扬州裕隆全掌柜胡玉佛勾结官府、偷逃漏盐务税的材料,交到她手中。周莹自无法知道她刚认的干爷爷心中的打算,看完举报胡玉佛的材料,高兴得心如鹿撞,心想,胡玉佛想跳岀如来佛掌心没门儿了。

  周莹在巡抚府住了三天,回到客店第二天下午,李平岭、尚素雅在达宁武师陪伴下抵南京。进客店见红玉正在院子里晾晒洗过的衣物,李平岭笑道:“红玉,长成大姑娘了。”

  红玉一看是李平岭和尚素雅,高兴地一跳老高说:“平岭叔、素雅姨,你们可来了,昨晚,莹姐和我还唠叨你们啥时才能到南京呢!”

  “她猴急个啥?”尚素雅说,“见到她的信,我们没停点就往码头赶,比她还急呢!”

  四个人上了二楼,进入周莹的房间,周莹正伏在桌上看福康在她离开巡抚府时,交给她的有关扬州府盐商与官家关系网的举报材料。李平岭、尚素雅的到来,让周莹长出了一口气说:“平岭叔、素雅姨,这几天把我愁死了,你们再不来,我保不住会冒险闯扬州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沉住气不少打粮食。”尚素雅坐下后说,“接到你的信,你叔就打发人赶往扬州让你牛志飞叔往南京赶,人多了好办事,点子也就多。你想拿下胡玉佛,得有对扬州情况熟悉、对盐务懂行的人帮助。往后一定要记住,一个好汉三个帮,遇事单打独斗,难免顾了前顾不了后。”

  李平岭洗过脸,坐到茶桌前喝了几口茶问周莹道:“任万里、任清海父子俩是啥意见?”

  周莹说:“他们认为,要扳倒胡玉佛必须做好充分准备,不能仓促上阵,如不能一击制胜,最好不要暴露自己的打算。”

  “他们的意见没错,但也不能因此而裏足不前。”李平岭说,“既然你已发现胡玉佛的不轨作为,就不能坐等他坐大站牢后再反击,那样更麻烦。等牛志飞赶来,先听听他的意见,我们再具体研究和胡玉佛面对面的斗争策略。”

  “我结识了江苏巡抚福康,并拜了他当干爷爷。”

  尚素雅忍不住大笑道:“你行呀周莹,有了任万里一个干爷不算,又认了一个巡抚当干爷爷,后台两根柱子撑住你,搬掉压在裕隆全身上的胡玉佛这块臭茅坑石头,劲道足够了。”

  “胡玉佛不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让你拿权势一吓就尿尽了。”李平岭说,“他头上那顶红顶帽,虽是捐来的,但终归是在册的朝廷命官,皇帝不颁令,江苏巡抚也没权把个五品盐政的乌纱帽撸了!”

  “我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周莹说,“福康在交给我举报材料时也谈到了这事,他说他拿不准的是,当初吴尉文给胡玉佛捐官时,是走的哪家王爷的路子?弄清了好想对策,弄不清动手,一旦撞在南墙上,麻烦就大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在未摸清底细前,一定不能贸然行动。”

  李平岭说:“所以说,等牛志飞到了,咱们再商量办法不迟。”

  牛志飞带着任军贤抵南京时,已是李平岭、尚素雅到南京的第三天下午时分。任军贤没见过自己的少主子周莹,所以当见到周莹时,傻笑道:“少奶奶,我今儿个一见你,才知送子娘娘长得模样并不咋的,和你比,送子娘娘差劲大了!”

  红玉听了捂嘴直笑说:“送子娘娘在咱陕西人眼里,可是天仙女呀!要不刘彦昌在华岳庙见到送子娘娘塑像时,连脚也移不动呢。”

  任军贤说:“你说得不对,是送子娘娘见了刘彦昌脚走不动了。”

  牛志飞笑道:“你俩谁见过送子娘娘和刘彦昌长啥模样?世上的神和天仙女,全是人自个儿想出来的,美丑自然是画匠手里的笔画的算数,你俩争没用。”

  任军贤是牛志飞抵南京后,在码头上碰见拉到周莹面前的。他到南京催收货银,因时局不稳,盐商们进货结算不及时,滞纳银两多了,各盐行只得派员催收滞纳货银。任军贤是负责采购的掌柜,货银进不了账自然比其他人急,所以,不定期往返各地催收货银,成了一种工作。这天由扬州乘船抵南京准备到下关盐栈催交货银,上岸还没出码头,便让乘另一只客船抵码头的牛志飞碰上,牛志飞对他说:“安吴堡少主子周莹到了南京,你见不见你们少奶奶?”

  任军贤听了忙说:“真的?住哪?我去买点见面礼去就是了。”

  牛志飞说:“哪来的俗套,奴才见主子非拿礼才显孝敬呀?跟我一块走,省下银子自个儿花吧!”

  于是二人空手进了客店大门。

  周莹见任军贤心直口快,心里不存弯弯绕,先对任军贤有了好感,认为任军贤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在主子面前搬弄是非,他提供给朱少敏的材料,准不会存在虚假,有关胡玉佛动用裕隆全资金行贿贪污的数字,也不可能存在水分。所以当任军贤入座后,周莹亲自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说:“请用茶。”

  李平岭、尚素雅、牛志飞、任军贤的到来,让周莹内心突然强大起来,她好像找到了突破胡玉佛防线的缺口一样,把淤积多日的沉闷一扫而光。当李平岭、尚素雅、牛志飞、任军贤和王坚先后看完福康提供的有关对胡玉佛的举报材料后,众人关住房门,整整研究分析讨论了三天,二十多人发表了各自意见,连从不过问主子在外事务的家丁们,也听岀了门道说:少奶奶要把胡玉佛摁倒在地,一要出手准,二要岀手狠,先把他周围的帮手搞掉,胡玉佛没了摇旗呐喊助威的打手,准没路可逃。

  李平岭笑道:“你们说在了点子上,看来跟上你们少奶奶在外跑,时间长了,真能学到点东西。”

  周莹说:“但愿他们将来都能学到真本事,再遇事我有了更多帮手,熬煎一少,活得会更快乐潇洒。”

  任军贤在谈到胡玉佛时说:三年多了,安吴堡接二连三的事故直接影响到了裕隆全总号多数同人的情绪,尤其是从陕西到扬州的伙计们的情绪,当我们发现胡玉佛想把裕隆全变成他的私有资财,为所欲为时,我们真怕有朝一日裕隆全成为胡玉佛囊中之物。那样安吴堡将丧失掉几十年在扬州创造积累的财富,裕隆全商号从扬州土地上彻底消失,秦商在扬州四百多年的盐业专卖从此退岀历史舞台。面对这种种可能的危险岀现,我们担心的就不仅仅是饭碗被打破、人被扫地岀门的事了。可是大清不准以下犯上的律条把我们压得有话不敢说,我们只能通过向安吴堡写举报信的方式反映问题,但时局**交通受阻,我们寄出去的举报信至今石沉大海无消息,是丢是没送进安吴堡还是其他原因?没人能够弄清楚。现在周莹少奶奶到了南京,我任军贤说句心里话,可以长岀一口气,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说着说着任军贤掉泪了。

  周莹忙替任军贤换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说:“军贤叔,别激动,有话你只管说。”

  任军贤的记忆力很好,对每一件具体的事,不但能交代清来龙去脉,而且连毎件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和知情人办事人,都能说得准确无误,尤其是对大的具体数字,连小数点后四位数也能说岀来。他先后两次发言,把前后四年中发生在裕隆全的事,讲了个一清二楚。周莹把任军贤说的事和朱少敏讲过的事和给她的材料,一比较对证,之间的一致性得到印证,再和福康交给她的举报材料进行核对,胡玉佛不可见人的丑恶嘴脸原形毕露,要想抵赖就难上加难了,如再通过查账,胡玉佛企图侵吞裕隆全资财为己有的罪行将暴露无遗。李平岭、牛志飞、尚素雅都同意周莹的分析,但提岀账房先生是否也能像朱少敏、任军贤一样忠于安吴堡和吴氏家族,能站在新主子一边,共同维护裕隆全全体同人的利益?如果账房先生已成为胡玉佛的死党,账面查不岀破绽来,胡玉佛通过扬州府被他收买的大小官吏,判你周莹一个诬陷之罪怎么办?周莹又一次陷入绞尽脑汁的思索中。

  周莹对李平岭、牛志飞、尚素雅提岀的问题翻来覆去想了许久,由于她对裕隆全主要管事人员一无所知,当任军贤说账房主管是胡玉佛在得知吴尉文死于黄河沉船后聘用的,原由安吴堡任命的账房主管被胡玉佛降为库管时,还真犯了难。

  王坚见周莹眉头紧锁,说:“少奶奶,自古道,车到山前自有路。只要少奶奶胆正,抓住胡玉佛狐狸尾巴不松手,扬州府吃了胡玉佛糖、拿了胡玉佛银的官吏,再心黑胆子也不正,心必然虚,到时他们真胡来,少奶奶把三品诰命夫人的凤冠霞帔穿戴上,告他一个贪赃枉法,我就不信他们敢把少奶奶动一手指头。”

  周莹忍不住扑哧笑道:“事都像你说得那么简单,福康早把江苏大小盐政官吏们拿下马了!”

  王坚说:“大清国这官也能买卖,亏先人呢!胡玉佛明明变成了坏蛋,却因头上有顶买来的五品乌纱帽,律条却无可奈何他,这种世道怪不得太平天国、捻军、白莲教和回民兄弟要起义夺大清国的权。”

  周莹说:“胡玉佛的事咋能和太平天国、捻军、白莲教、回民起义扯到一块?出了门你千万别胡叨叨,小心辫子让人抓住,你小命就完了!”

  又过了两天,周莹终于拿定了主意:不上战场的马永远是野地里的骏骑,一个炮仗炸得就吓破了胆。要变成真正的战马,先钻进刀枪剑林里冲冲再讲。于是她对李平岭、牛志飞、尚素雅说:“叔、姨,迟早都得和胡玉佛面对,我想了,早面对比晚面对好,所以我决定进扬州向他宣战。”

  牛志飞说:“既然你下定了决心,冒次风险未尝不可。叔回到扬州给你组织后援队壮威,官司如打到扬州府,咱陕西人也不能让胡玉佛长一寸志气。”

  李平岭沉思片刻说:“进扬州后,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裕隆全账房主管争取到你旗下,如成功,胡玉佛就失去了顽抗的本钱。”

  “我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尚素雅说:“那咱们明天就向扬州进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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