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皇宫,王韶明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是皇宫中谈资里末梢的末梢。若不是萧昭文的求娶,或许在后宫中,王韶明这个人的名字都未必会被提起。
唯一会在乎王韶明的,京城只有三个地方。新安王府,南郡王府与大理寺。
大理寺中,大孟焦头烂额地从一堆公文中抬起头。
他果然没有看错这个王爷。不,现在或许该叫太孙。
他第一次看到萧练的时候就觉得萧练是一个纨绔王爷,而且是会找事的那种。事实证明果然是这样。
在萧练给他带来了竹邑的案子之后,现在又给他扔了个山寨绑匪的案子。
大孟无可奈何地看着萧练说道:“殿下,这个案子真没办法啊。一山寨的人全部死绝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您府里的徐公公我问了好几次了,可是他人还没看清就直接晕过去了。还有新安王,我也去问过好几次,也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也许王姑娘能问出血信息,但新安王不让啊,把小的撵出来好几次。”
大孟絮絮叨叨地说着,萧练头也不抬地摩挲着手里的令牌。正是他们赶去救王韶明的时候,他扔给杨珉之的那块。
一个活口也没留,做得也太绝了。
死的人里还有彦青。如果给了彦青说话的机会,他不至于丧命。杨珉之办事这么毛躁的吗?
大孟还在说着:“殿下,你们王府里的人都这样办事的吗?怎么不捉个活的?”
萧练疑心骤起。大孟一句话提醒了他。是个正常人都应该知道留下几个活口问出幕后主使吗?虽然杨珉之离“正常人”的标准差得远了,但也不至于这点脑子都没。
疑窦既然已经冒了出来,萧练就止不住的回想起与杨珉之相处的细节。至少他从来没有觉得和自己这个祖宗相处得舒服了过。
杨珉之若有若无的敌意,在萧练看来是作为男人在抢夺异性时产生的敌意。或者,是一个忠臣的下属,害怕自己的主子被带绿帽子而产生的敌意。
但这一切在王韶明这件事情上却说不通了。显然绑匪的目标是何婧英,难道他不想知道幕后操纵的人是谁吗?
萧练将令牌收回怀中,站起身说道:“本宫回府一趟。”
萧练回到南郡王府,王府中除了胖虎拍了他一个趔趄之外,何婧英与杨珉之都不在府中。萧练逮住一个丫鬟问道:“王妃呢?”
丫鬟回道:“新安王府那边说王姑娘终于愿意吃点东西了,王妃过去新安王府了。”
萧练又问道:“那杨珉之呢?”
丫鬟回道:“杨公子随王妃一起过去了。”
“嗯。”萧练点了点头,转声就走了。
小丫鬟有些惊讶地看着萧练走的方向,不是往府里主子住的院子去的,而是往下人的院子去的。
杨珉之回来了之后,萧练就命人将以前马澄的院子打扫出来让杨珉之住着。马澄虽然住在下人们住的地方,但是是单独辟出来的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
虽说是独门独户的院子但马澄身前也没怎么住过。以前萧昭业就爱睡在书房,所以马澄很少回他自己的院子住,都是在书房里的隔间睡的。马澄那个独门独户的院子一直就清净得很,也没什么人去。
萧练伸手将门推开。这个院子还真是冷清得很,一丝烟火气都没有。三月的春风都没能让这独门独户的小院子沾上一点暖意。院子打扫得很干净,还有一丝檀香的味道从屋里飘出。
屋里虽然布置简单,一个书案,一个书架,前方摆了一张圆桌四张椅子,屏风后面便是卧榻。虽然简单但却十分精致。桌子是黄花梨的,虽不算特别名贵,但对于一个小厮来讲,也算是逾制了。屏风秀着山水,虽不是蜀绣苏绣,但也十分精致好看。屏风后的床榻旁挂着绞绡纱的帐子。
就这番布置,萧练觉得比自己书房精致了不少。相比起来,他自己真的能用“糙”来形容了。
萧练在杨珉之的书桌前看了一圈,砚台早就干了,竹简铺在桌上,上面一个字也没有。那书架完全是个摆设,上面摆了一个靛蓝色绘着云纹的花瓶,还有一柄镶着宝石的匕首放在架子上,书籍大概有那么两三卷,就没有了别的东西。
萧练将花瓶拿下来看了一眼,那瓶口都落了灰,里面也是空空如也。
“找什么呢?”
身后一个声音传来,萧练回头只见杨珉之逆着光站在门前,身后的光线有些突兀地拢在他身后,显得他整个人有些佝偻。
虽然杨珉之与萧练他本尊长得一模一样,但这一看就缺乏健身的身型,是远远比不上自己的。
萧练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想这个,摇了摇头将花瓶放了回去。
杨珉之微微蹙眉又问了一遍:“你怎么到我房里来了。”杨珉之的话里透着明显的不欢迎的态度。
萧练微微侧首波澜不惊地说道:“我回府见阿英不在,就想来问问你知不知道她人去哪了。”
杨珉之说道:“王妃去了新安王府上看王姑娘,今日会晚点回来。”
萧练笑了笑问道:“王姑娘出事,你怎么把山寨里的人全杀了?”
杨珉之道:“他们自己要拼命。我进山寨时一时找不见你们,不想与他们多纠缠就杀了。”
萧练找了张椅子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卷书翻看了一下:“那群乌合之众竟然没有一个求饶的?”
杨珉之一时语塞。
萧练抬起头来看着杨珉之,忽然笑了开来:“下次你小心一点,怎么样也该留个活口。”
萧练随手把书卷往桌上一扔对杨珉之挥挥手道:“走了啊,我去接我媳妇儿去了。”
杨珉之那冷冰冰的脸上,在听到“媳妇儿”三个字的时候,才出现了一丝裂痕。
萧练刚刚跨出门槛,忽然又想起一事回头问道:“祖宗,你不是跟着天狗食日来回的吗?我记得最近没有日蚀出现啊。”
杨珉之答道:“天狗食月也可。”
萧练点点头:“那你还挺忙。”说罢扔下杨珉之出了院子。
杨珉之走回书桌前,将花瓶的底部翻转过来看了一眼,才暗暗吁出一口气。随后便有些莫名其妙起来,难道萧练真的只是来找自己的?
杨珉之没看见,萧练在踏出他的小院的时候,五指蓦地在衣袖中收拢。
杨珉之是一个巫师。但在杨珉之的房间里面,一点跟巫师沾边的东西都没有。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不可能是杨珉之。与他一样,是个披着别人皮的人,另一个人。
能披上杨珉之皮的,还能是谁?
这个事情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还是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他想到这个问题,心里忽然就像被针轻轻刺了一样,慌张的情绪一瞬间就漫上了心头。甚至让他忘了他来杨珉之的院子是为了去查灭口山匪的事情。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杨珉之是萧昭业的话,何婧英知不知道?她如果知道的话,又为什么要瞒他?
萧练心中慌乱,一刻也等不得,很快就到了新安王府。
王韶明所在的内院他进不去,他就站在垂花门外等着。新安王府的下人请他到暖阁坐着等他都不要。小丫鬟怕怠慢了这位新晋的太孙殿下,捧着茶碗和装了瓜果的几个盘子垂首立在一旁。
萧练是真的好看,浓密的剑眉直飞入鬓,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原本是有些刻薄的长相,却偏偏被萧练一身的少年气将原本的疏离、冷漠与刻薄的气质中和成了独属于少年的飞扬气质。
小丫鬟抬眼看了眼萧练,脸腾地就红了。
这一声少年气的太孙殿下,一双如墨般沉的眸子里,偏偏翻涌着一些炙热的情绪。小丫鬟年纪小,没见过这样的眼神,可就是看一眼就觉得心脏“咚咚咚”直跳。
小丫鬟听到垂花门里由远而近传来轻轻走路的声响。面前这位跟岩石一样站了许久,茶也不喝,果子也不吃的太孙殿下,终于动了动。他紧抿的唇角也终于缓和了下来。
何婧英走出垂花门见萧练站在这里,有些意外:“你怎么在此?你来看王姑娘么?她情绪稳定了,只是还是见不得男人,练季尚都进不去。”
萧练摇摇头说道:“我不是来看王姑娘的。”
何婧英奇怪地看了眼萧练:“那你怎么来了?”
那个问题萧练几欲脱口而出,几番挣扎,还是强行忍住了。他嘴角微微勾了勾:“想你了,就来看看。”
何婧英早已习惯了萧练这个人不正经的样子,好笑道:“现在看到了。”
何婧英一笑,眼睛便会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黑白分明的眼眸上长长的眼睫会随着笑声微微颤一颤。
只是一个寻常的笑意而已,却似缱绻的情意从萧练心头抚过,轻而易举就荡平了心头的怒火。
萧练叹道:“我来接你回家。”
何婧英笑道:“好。”
坐上马车,何婧英懒懒地支着额,眼眸半垂着。照顾了王韶明半日,她实在是有些累了。不过看着王韶明有些好转,自己一直愧疚的心,才稍微明朗了一些。
何婧英问萧练道:“你这么早回来,是有别的什么事么?”
萧练笑道:“就不能是真的来看你么?”
何婧英好笑道:“不是日日都看到吗?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萧练给了何婧英一个宽慰的笑容:“在大理寺和大孟说起王姑娘的事,忽然有些后怕。”他想说幸好不是你。但又觉得这一句话何婧英未必愿意听。
何婧英冷冷一笑:“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一开始就砍了拦马车的那几个杂碎。”
如果在山匪一事上,杨珉之真是为了灭口,那么他在这件事情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萧练不知道。但这件事原本的目标是何婧英。想到此处,萧练心中越来越不安。
萧练试探性地问道:“我听大孟说,那洞里的山匪一个活口都没留。”
一丝不好的感觉从何婧英心头划过:“是……杨珉之下的手?”
萧练点了点头。
萧练能想到的事情,何婧英当然也能想到,当即血凉了一半。难道萧昭业要害她?这个疑问刚冒出个头,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不可能的。安全没有道理。”何婧英心里想着这句话,顺口就说了出来。
萧练垂下眼帘顿了许久,才问出一个问题:“如果,我说如果,萧法身回不来了怎么办?”
他其实想问,如果他不愿意将萧法身换回来,可不可以?
何婧英还被山匪灭口的事情击得有些发懵。萧练提出这个问题时,仿佛在一瞬间又把她拉回那个噩梦般的幻境,被逼着回答:“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那个问题当初她没能回答,现在也回答不了萧练的问题。何况萧法身已经在身边了,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呢?也许有一天他会突然消失,但总有一天他会回来。至于他打算多久说出实情,她有什么资格去问呢?更遑论去决定他的去留?
何婧英支着额角,浮起一个自嘲的微笑:“大不了就让一切回到原点。”
萧练瞳孔骤然收缩:“回到原点是什么意思?”
那针刺的感觉又回到萧练的心间。这一次更加密集。回到原点还能有什么意思?大不了将命再赔给萧昭业。在幻境中,何婧英不就做的这个选择么?
萧练怒极:“你……”
你为什么这么蠢?
你是不是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你是被洗脑了么?
一肚子的气话,但萧练还是在何婧英抬起眼眸的一瞬间生生咽了下去,换成了一个温柔点的说法:“你被封建思想毒害太深了。”
何婧英挑起眉毛看着萧练:“封建是什么?”
萧练叹了口气说道:“这个世界上女人不比男人低一等。不应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有权利去选择自己的生活,你懂吗?”
何婧英无奈地摇摇头:“萧练,我欠他的。”
萧练怒道:“你欠他什么了?”
何婧英叹口气道:“上辈子,这辈子都欠他。”
萧练真是火气都没了,嘲道:“一日夫妻百日恩?”
何婧英微微蹙眉扫了他一眼:“因为他当时的聘礼是一道赦免三叔的圣旨和一朵能救人性命的千年灵芝。”
何婧英叹道:“萧练,我欠他的,得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