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刘协身陷囹圄,看似心平气和的赏雪观景,其实他清楚自己只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坐在这里等死罢了。
娘亲早就没了,父皇也驾崩了,等死也挺好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卸下压在肩头压的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中兴汉室重担。
从那几名士卒嘴里的只言片语,二皇子刘协彻底是心如死灰了,雒阳王氏被董卓满门抄斩,就连城外的祖宗祠堂也被砸成了一片瓦砾,祖坟全部被掘开,长眠于地下的祖宗先人鞭尸泄愤。
那么煊赫的一个雒阳王氏,只剩下王允一人流亡在外,数百主房族人数千偏房族人尽数屠戮一空,以至于在司隶地区那些与雒阳王氏没有丝毫瓜葛的王姓小望族,都不敢说自己姓王。
谁能想到,在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的关键时期,过去的谋主刘晔居然还敢面见二皇子刘协,惊喜谈不上,倒是把他吓住了。
曾经获得名家祭酒许劭一句‘每筹必中’美誉的刘晔,才干毋庸置疑,当是一位治国安邦的顶尖国士,再加上刘晔又是嫡系皇室宗亲,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自家人。
无论是辅佐刘辩还是辅佐二皇子刘协,都会给予他远超那些外姓人很多的信任,家法、宗法、国法,为何宗法凌驾于国法之上,一些宗族公开处死触犯宗法的子弟并不会遭到国法的制裁,跟脚便在于那是自己家事,容不得外人插手,国家也不列外。
老皇帝汉灵帝为何放任荆州刘表益州刘焉扬州刘繇割据一方,当个已经等同于土皇帝的诸侯,还不是在于三人都姓刘,就算他们自立为王,甚至是真的成了皇帝,这座天下还是高祖的天下。
以刘晔的才干和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刘家子弟身份,显然已经占据了未来的三公一个席位,即使刘晔曾经是二皇子刘协的谋主,如果换成外姓人,刘辩第二个要杀的就是二皇子刘协的谋主。
甭管他是郭嘉,还是荀彧,亦或是诸葛亮,只要是辅佐过二皇子刘协,照杀不误。
刘晔身负宗亲子弟这层免死诏书不假,却也不可恃宠而骄,尤其是在如今这个档口,若是被刘辩误以为贼心不死的想要搞出什么蝇营狗苟,不能杀也得杀了,皇室老供奉刘宽求情也不顶用。
刘晔手里拎着一个精美的漆器食盒,通体黑亮的木质食盒上,髹染了一枝栩栩如生的梅花,二皇子刘协一眼便瞧出漆器食盒产自于天水,自嘲的笑了笑,沦落到现在这副光景,还有心思关注这些,有些东西还真是深入骨髓了。
刘晔命令守卫这里的西垒营老卒打开牢门,得到了死命令的老卒们自然是不肯,听他只是想要进去见二皇子最后一面,伍长迟疑了片刻,咬牙打开了牢门,没办法谁让他姓刘,自己这些泥腿子哪能吃罪的起。
漆器食盒里放着几样小菜,刘晔摆放在两人面前,拿出两只青瓷酒杯,倒出的酒却是自己最爱喝的西域葡萄美酒,二皇子刘协反倒是不怎么爱喝,只钟情于酷烈而又便宜的黄酷酒:“主公,雒阳王氏满门上下数百口被抄斩的事情,应该是知道了。”
二皇子刘协轻抿一口如今喝来别有一番风味的西域葡萄美酒,满脸悲戚,那可是数百安分守己的大汉子民,就因为受到自己的牵连,全部被杀的一个不剩,经历了这么多的挫折,纵是已经铁石心肠,依旧没不由的悲从心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二皇子刘协命不久矣,刘晔言语之间少了许多的尖酸刻薄,还是另有缘由:“除此之外,因为主公...呃...因为董卓想要发泄心中的怒气,就连汝南袁氏广陵陈氏在雒阳府邸内的族人包括仆役在内,全部被杀的一干二净。”
“司徒袁隗、太常袁逢、司隶校尉袁平、司空陈蕃、大鸿胪陈纪、御史中丞王畅等十来位中枢重臣的脑袋,全部悬挂在雒阳城的城头上,尸体也被曝尸荒野。”
坦然面对死亡的二皇子刘协,听闻这条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的消息,还是不由的嘴唇发抖:“董...董卓...怎么如此的大逆不道,那可是汝南袁氏和广陵陈氏,天底下最有威望的两大世家。”
刘晔从漆器食盒里再次拿出一只青瓷酒杯,替换了主公手中已有一条细微裂缝的酒杯,看来是早有准备:“其实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以那群西凉蛮子的秉性,没有杀光满朝文武就算是烧高香了。”
“只诛首恶,在晔看来不是脑子抽风了,就是李儒那个老鸦蒜突然良心发现了。”
“这些暂且不提,今日晔前来是想与主公说一说这天下大势,说一说这天下的英雄豪杰,说一说建安元年以后未来几十年的风云变幻。”
天下大势?英雄豪杰?二皇子刘协的嘴角微微有苦意,自己都不一定可以活到明天,谈论这些还有什么用处,多说无益了。
又不忍心辜负刘晔冒死前来的好意,二皇子刘协放下竹箸,做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自顾自倒了一杯酒的刘晔,自顾自的说了起来,神色恍惚:“这座天下,按照稷下学宫鲁肃的战略规划,将会二分天下。”
“早在十年前,鲁肃就曾预言江东用不了多久便会冒头一位明主,与长江以北的中原大地划江而治。”
“信者寥寥无几,即使有一些不谋而合的熹平之春,多数以为鲁肃是在说单骑下荆州的刘表,一举把刺史改成州牧制度的刘焉,或者是那位年少有为的刘繇,当时鲁肃只是笑而不语。”
“现在看来鲁肃当真是高瞻远瞩不愧为稷下学宫的四大战略大家,江东小霸王孙策有了周瑜的辅佐,又是土生土长的江东人士,占据了民心民意,不出意外就是他了,看来鲁肃从来就没瞧的起过刘表刘焉刘繇三人。”
这番注定不见于史册的暴室大势论,在建安十几二十年以后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世人无不感慨刘晔可与诸葛亮司马懿荀彧郭嘉等人并肩站立的无双国士。
建安元年,大汉在天下人的心目中还是天地正统,别说是真的出现割据一方的诸侯,就算是想都不敢想。
刘备还在为贫苦老百姓四处奔波,孙策还小,曹操整日想着封狼居胥京观旁。
在大汉王朝依旧如日中天的建安元年,刘晔不但预言了大汉王朝将会四分五裂,还敲定了天下各地的主人,暴室大势论一度被拔升到与姜子牙万年歌相提并论的高度。
刘晔知道自己的一吐为快过于荒诞不经了些,也没去作过多的解释,只是在地上画了一个‘十’字:“天下的东南属于江东孙氏,西北,依照目前的形式来看,皇帝陛下用不了多久就会迁都长安了。”
“还剩下两块龙兴之地,晔先来说说这个蜀中,蜀地虽说有蜀锦作为钱货支柱,还有物产丰饶的成都平原,四面又被群山环绕,可以说是一块老天爷赏饭吃的形胜要地,完美的契合了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这九字真言。”
“可是成也萧何败萧何,恰恰因为蜀地过于完美无瑕,难以成就什么大气候,一来群山环绕挡住了敌人的百万雄师,同时也把自己困在了里面,没有荆州汉中这两块飞地作为跳板,终究只能是山沟里称皇帝。”
“以蜀中的实力,自保绰绰有余,想要同时占据荆州汉中,嗯...占据一地也困难,荆州不必多说与江东接壤,两地大大小小的所有江河几乎是一脉相承,拥有庞大水师的江东,借助水路的便利很容易便能攻克荆州各处腰膂重城。”
“汉中更不必多少了,一马平川的平原,抵挡的住来自北方边塞的铁骑?”
刘晔拿起酒壶在‘十’字代表蜀地的左下角倒去葡萄酒,泥泞不堪:“蜀地主公暂时是不用考虑了,偏安一隅可以,成就大业很难。”
“接下来只剩下中原腹地了,其实这个十字是不准确的,中原腹地的疆域远远大于右上角那一块。”
“中原腹地可以分成三部分,一是黄河以北,二是黄河与长江中间的淮泗四州,还有就是主公曾经呆过的齐国故地。”
“这三地的形胜,晔曾经与主公谈论过,今天时间有限就不再说那些陈词滥调了,主要讲讲谁有可能入主这块最大的龙兴之地。”
“同样还是三个人,第一个毋庸置疑应该是袁绍,主公可不要小看这个四世三公的名望,要知道除了幽州以外,司隶、并州、冀州、青州、豫州、兖州、徐州,大大小小的官吏几乎都是汝南袁氏和广陵陈氏这些顶尖望族的门生故吏,尤其是汝南袁氏,起码占据了一半。”
“加上袁绍麾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呵,当然这是最近时兴的说书先生嘴里的夸大之词,不过用来形容袁绍还挺准确。”
“毫无疑问,袁绍应该是最有希望入主中原腹地的人选,其次........”
说到这里,二皇子刘协不免被勾起了兴致,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笑道:“公孙瓒。”
从进来脸色就说不上好看的刘晔,也是笑了:“主公说的不错,幽州牧刘虞离开以后,没了桎梏彻底掌控幽州军的公孙瓒,在实力方面仅次于袁绍。”
“不过.......”刘晔稍微卖了一个关子,许是这几日听书听多了沾染了说书先生的习气,喝了一口西域葡萄美酒:“不过这两人都做不了这足足九州之地的主人,极有可能被曹操浑水摸鱼钻了空子。”
曹操?二皇子刘晔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曹操文韬武略倒是不俗,就是家世过于一般,打仗离不开钱粮兵三字,没有雄厚的家世支撑,无钱无粮无兵,有再高的才能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也就罢了,曹操还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出身不好,宦官之后,倘若天底下的世家望族别无他选只能选择他曹操,自然会不遗余力的支持曹操。
但是在曹操前面还有袁绍,还有公孙瓒,还有袁术,袁遗、刘岱、孔伷,徐州牧陶谦虽然是寒门出身却也比曹操好的多。
似是看出了主公的疑惑,刘晔只是说出了一个名字,便让二皇子刘协心悦诚服。
“荀彧。”
是啊,一个荀彧胜过千百先天条件,曹操的文韬武略又远胜袁绍袁术这些身世贵比天潢贵胄的世家子太多,中原腹地的主人当是归曹操所有。
想起曾经一起激昂慷慨饮酒赋诗高呼匡扶汉室的荀彧,刘晔眼中的神光黯淡了许多,曾是可以托妻献子的刎颈之交,现在已经是陌路人了。
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大家走的道路不同罢了,可是当曹操真的大权在握,真的能还政于皇室?
刘晔知晓这个可能极小,不过正如荀彧兄长能让曹操脱颖而出,以兄长的才能应该压制的住曹操,让那个极小的可能变成顺理成章。
谈论了这么多,二皇子刘协却没去询问自己应该占据哪里,问了也是废话,过不了几天就要下去陪娘亲和父皇了,询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不过此时就像是看书看到了精彩纷呈的关键之处,忍不住询问道:“那么蜀地的主人会是谁?”
刘晔再次说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名讳,就像是突然说某个乞丐明天就会做皇帝一般,说出这个名字以后,语气越发的不咸不淡了:“主公可想做皇帝?”
刚喝下一口西域葡萄美酒的二皇子刘协,差点没被呛死:“咳...咳...先生...先生说什么。”
刘晔霍然起身,拔出了三公太尉的腰间,笑容渐起:“皇帝陛下退到关西长安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只不过一直没敲定一个挡箭牌人选,这才迟迟没有行动,这也是主公能够活到现在的原因。”
“少府刘虞、荆州刘表、蜀中刘焉、扬州刘繇、包括豫州的刘岱都是有希望,可他们终究不是先帝之子,名不正言不顺。”
“至于为何能够排在主公前面,主公被杀的可能也很高,原因在于主公羽翼丰满,难以控制,一旦主公登上了皇位难免出现什么差池。”
终于缓过神来的二皇子刘协,终于明白子扬先生为什么会穿这么一身不伦不类的衣服了,为何会谈论这些不合时宜的天下大势了,帮助自己理清这座天下未来的局势。
还没等他开口阻拦,只听‘噗’的,那柄太尉佩剑以一种惊人的决绝速度,在白皙的脖子上划开了一条血线。
二皇子刘协蓦地别过了头,面向窗外寒风呼啸的大雪,闭上双眼,手指死死捏住衣角。
身体颤抖。
身后则是一具面带笑意的温热尸体。
这位世间公认足以比肩荀彧郭嘉的稷下大才,一腔热血,一腔足以力挽狂澜匡扶汉室经世济民的热血。
只能洒在一间不见日月的牢房之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