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社的据点,向来自诩为龙潭虎穴。实际上敢于擅闯天星社地盘的人,的确鲜有能讨得好去的。哪怕只是一个临时的据点也一样。
三步一明岗,五步一暗哨。人人提刀,处处瞄箭,如果不是头脑出了了问题的人,自是谁也不愿往这种地方来送死。
可就是那么一个已经年届花甲的老者,偏偏有恃无恐的闯了进来。一人一枪,所向无敌。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惨嚎声与飞溅的血雾。
暗哨们不去攻击他,那么他就算是发现了暗哨也不去管。但一旦有哪个暗哨敢于偷袭拦截,那么不仅不会奏效,反而会立刻引来一枪的绝命击杀。
到最后,干脆沿途上所有的暗哨们都跳了出来,和着站明岗的人一起轮刀扑了上去。
通常来说,依靠人多,群脚击双拳,胜算总能大一点吧?
可是,面对上这个不知从哪里突杀进来的老人,真的能有胜算吗?
那些嗷嗷叫着执刀扑上来的黑衣人们,像一层层汹涌的巨浪一样席卷而上,但却又像是撞在岩石上一样被撞击的粉碎。不管黑衣人们组织多少回强有力的攻击,却始终无法淹没持枪老者这峋嶙岩石。
而黄纸,此时已经变成了挑在那位老者枪尖上的一件战利品,这个可怜的家伙,在升任统领的美差后尚不足一日,就栽在枪下一命呜呼了。
那个老人在枪杀了黄纸后,继续持枪前奔。左冲右突中连连叱咤,威风凛凛,似乎只要一杆长枪在手,他就能是战场上无往不胜的战神。
这位如战神一般的老人,就是鄂朱山,为了救回孙儿,他再无掩藏,也已经怒不可遏!
长枪纵横中,鄂朱山大声的呼啸着,他一个人,压制着所有的黑衣人们步步后退。
这个老者的强悍的战力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
眼看着鄂朱山即将逼进到自己这边来了,孙志国脸色有些腊黄的一把扯过一名已在身旁看傻了的黑衣手下到了跟前,抬手就是一巴掌:“你他马的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去通报旗主!”
然后又把腰畔的腼铁战刀拔了出来,高声喊道:“余下的人都跟我上!”
说罢他一挥手中的钢刀,就领着身后的一帮手下也呐喊着冲了下去。天星社都是由亡命之徒集结而成,在催战上也是条律极苛。到了这个院子,已经是孙志国手下人马的防守辖区,纵是不敌,也需出战。
其实不用人通报,枣面人早就听到了院中的格斗与喧哗之声。此时他正站在回廊的拐角处,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鄂朱山在人群中的左冲右突。他的眼睛瞪的大大的,脸上吃惊、愤怒、畏惧、窃喜、猜疑种种表情不一而足,过了半天,才从张大半天的嘴中吐出了几个字:“岳家枪!”
他说这几个字的时侯虽然声音极为微小,但在自己心中却是重若惊雷!
在出发前,他可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个情况出现。
枣面人身边的黑衣人们无不惊讶的看着这个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冷面旗主此时略显失态的神情。心思活泛的不禁开始暗暗猜测着这个在眼前突杀的老者倒底是何方人物?
但枣面人这时已经无暇顾及手下们的胡思乱想了。他招手叫过一名得力的心腹之人,俯耳低声迅速地叮咛了一番话后挥了挥手说道:“速去准备!”便见那名手下唱了声喏,转身飞奔着离开了。
“希望我可以不必到使用这一招的地步!”枣面人忐忑不安地在心里默念了一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心里竟然沁出了一些细微的汗珠。他赶紧在身上擦了擦,为了避免手下们发现,还趁机装作整理了一下腰间别着的一长一短两柄倭刀,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提步缓缓向场中走去。
神鬼献祭血当酒,一步杀机一步休!
此时的场中,杀意正酣。短短的一会儿工会,已经又有四名黑衣人哀嚎着倒于枪下,孙志国也差点让一枪戳中面门,凭着本能间的一个及时低头,保住了自己的小命,但头上的软脚幞头却已经被枪锋挑了下去,发髻也扯得有点散乱,刹时后背泌出一片冷汗。但鄂朱山像是杀上了瘾头,仍在不断的前进,孙志国唯有和手下一起拼命的挥刀支挡着鄂朱山越来越狂烈的枪龙。直到此时,他才感受到了张老三曾经承受过的是何等的压力,以及那他那不得不落荒而逃的巨大恐怖!
甚至孙志国也不禁得怀疑:假如没有那位枣面冷血的旗主在后面押阵,自己是不是也会同样选择弃战逃离?孙志国现在并不认为自己能比张老三做的更好。
“停手!”枣面人低冷的声音在背后及时地响了起来:“一众人等,全部先退下!”
孙志国呼出一口长气,和一干手下一起退后数步,依然紧紧地围恃着鄂朱山,只是谁也再不敢有胆轻易上前撄战了。
天星社很少会顾及江湖规矩,只要能奏全功,偷袭围攻等手段行使几如家常便饭一般普通。但枣面人鲜有需要亲自出手的机会,一般像他这种的高手都自视甚高。如果他不希望别人插手他的战斗,院中的其他天星社员们便无人敢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何况,这个命令他们也是求之不得的。
枣面人走的很慢,也很紧,每一步都像是在下一个巨大的决心似的!
待他走到离鄂朱山面前仅有不足一丈距离时,才停下脚步,望了望鄂朱山和他手中的长枪一眼,也不急着亮出兵器,而是先将两腿并拢、双手也自然下垂,紧帖于两脚的前侧,紧接着头一低,身子从腰身处开始向下弯曲,竟是面对着这个杀伤他无数手下的敌手先深深地鞠上了一躬。
鄂朱山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收枪戒备,冷眼相对。
“已有二十一年没有再见到岳家枪法扬威大宋,不想今日能在这小镇得遇,身为武者,幸何如之!”
说完这番话后,枣面人才把他一直放低的头颅抬了起来。
看到枣面人举止恭谨,口中这番话说的更是无比郑重,孙志国和一众天星社的手下面面相觑,心下无不讶异。
“他竟知我枪法!?”鄂朱山双眼中历芒一闪,又迅速收拢成深深褐瞳中的一点,像是一只蓄劲待发的虎豹。
枣面人也沉气凝神,缓缓拉开了架势。他的兵器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是挂在腰扣之中,而是直接斜插在腰间宽达五寸的束腰布带上。只见他左手轻轻一扣刀镡,右手轻轻挑滑一柄倭刀已经翻腕亮出手来。然后改成双手并握刀柄,双脚也分作一前一后跨立,便稳如石雕一样的凝视着鄂朱山。
场中一片寂静。空气却好像都凝固起来了,挤迫的让人难受。
如果不是地上还横七竖八的倒着好几具浸血尚温的尸体,几乎不敢让人相信这里就是刚才惨号呐喊混杂不断的死生激斗之所在。
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鄂朱山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喝,声如狂狮历吼,手中发出的枪势更是快如雷霆闪电。
围观的黑衣人一齐张口惊呼了一声。
鄂朱山的攻势凌历惊人,枣面人却笑了。最终果然还是这个使用“岳家枪”的老人先沉不住气,大概是因为他有急切关心的人吧?
可他也深知在岳家枪面前,却无所谓先机后机,枪势一出,便必然一往无前!枣面人也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挺刀与之缠斗在了一起。
枣面人学的是扶桑刀术,招法简捷却是凌厉无双,攻击技巧与中原武学大有不同。鄂朱山初次对上这种奇诡兵器,一时还摸不清他刀法的深浅,先前那种磅礴无帱的攻势也暂时为之一滞。
但岳家枪法纵横于世,当年金国无数高手也都要叹服败折于此枪法之下,自然是名下无虚。而鄂朱山更是潜心修习此枪法四十年,对枪法里的种种变化运用可谓炉火纯青,把枪法的威力发挥了个十成十。
所以尽管枣面人对岳家枪法已然有所了解,可他仍然是破不开,攻不动,克不了。
何况在枣面人心中,除了对岳家枪法的熟悉之外,还有对其深深铭刻进骨髓里的畏惧。
二人因为都有顾忌,初时让打的互有保留,倒也难分难解,但随着战局时间的逐渐加长,鄂朱山对倭刀刀法的了解越来越多,初时一直被堵压的枪招威力也就越来越强劲起来,以至于枣面人的倭刀再也压制不住对方的枪劲,其中还隐隐然已有徐徐反攻、不断进击之势。
岳家枪技,百炼成钢。面对鄂朱山这越来越强势的枪法,枣面人心底痛苦的回忆再一次的涌现了上来。
原来这名枣面人本也是出身于一个许姓的武术世家,祖上三代都是替人看家护院的武师。其父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救下了一名来宋国经商失败险些被饿死的倭国商人。
不想那名倭国商人却是大有背景,是倭国那边掌控平安朝朝政的权臣平清盛之亲戚。这平清盛本是一名武士,后来在历次战争中不断积功,官位越做越高,最后干脆在倭国那边的小朝庭里做到了位及人臣的太政大臣,再进一步又直接架空了倭国的天王,其权势不下于中国东汉末年的曹魏王。
须知这个平清盛与寻常的只知打斗和争抢领地的武士不同,多次修缮兵库港,与隔海相望的南宋通好,大力推进扶桑与大宋之间贸易。而那个亲戚,便是想趁机来中土华夏发一笔商业财的商户。
为了答谢枣面人父亲的救命之恩,生意失败的倭国商人便许诺可领其一子回倭国去学习扶桑刀法。枣面人父亲不愿太冒险,便把那在家中并不是太受待见的小妾生下的枣红面脸膛的庶子让那名倭国商人领了回去。
其时枣面人还仅有六岁,被人东渡大海送往扶桑一住就是一十三载。那名倭国商人倒也守信,回国后立刻便把他给介绍给了平清盛。以平清盛武家领袖的地位自然不难帮他寻找到一些刀术名师,详加指点。便是这样枣面人在远离所有亲人的情况下遍学十余倭国刀术名家,性格也渐渐变得孤僻冷酷。后来“源”、“平”两家争权,显赫一时的平氏政权被新兴起的源赖朝、源范赖、源义经等源氏诸兄弟击桍,枣面人也因此失去了赖以在倭国生存的大靠山,好在那时他自问刀术已有大成,便干脆重返大宋。
不曾料想这十几年间一海之隔的大宋朝也同样是天翻地覆,先是“靖康之耻”发生,金兵入侵,宋室被迫南迁;紧接着在岳飞、韩世忠等抗金名领的呼吁下,宋庭又开展了“抵抗侵略、还我山河”的抗金战争,在随后宋金长达十年的拉据交战之中他的家乡在战火中只余败壁残垣,父母亲族也早不知所踪,无从寻访。后来他便干脆做了杀手,只要有钱,他便帮你杀人,不问情由,不管对错。凭其吊诡凌历的扶桑刀法倒也横行一行,短短几年间便成为黑道之中的金牌杀手。却不想后来遇上一名中年的武将,与这个武将的较量,直接改变了他的人生。
有一天,他接到了一笔任务,奖金金额高到让他无法拒绝的地方。
于是,他便抱着他的倭刀在买家已经预先知会好的地点——一处小树林外埋伏。
尽管在树林中设伏可能效果会更好些,他也知道,为了保证这次任务的成功,雇主方似乎不仅雇佣了他一批杀手,在树林里,早就埋伏下不下三十名的一流刺客。但他不屑于那么去做,只是在树林外安静的等待着。他是一名独行的杀手,他的武技也是独一无二的。他可以和别的杀手们一同接受这种任务,但却绝不会与任何人携手!
在太阳快要落山时,他听到了树林里开始传来兵器格斗和愤怒的喊杀声。
再过不了多时,只见一名浑身浴血的骑士急急地跃马冲了出来,他头戴兜鍪、身披黑漆的锁子甲,似乎还是一名武将。
枣面人立刻站了出来,在驰马快要冲到跟前时突然飞身而起,一刀就斩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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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絮语:关于本文中提过的日本源、平武士阶层的崛起与合战,以及平清盛与宋朝贸易的故事,都是史有明载,并非笔者杜撰。但小说中只是作为本节故事的背景提一句,并不详述,感兴趣的书友可以自去查阅相关资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