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好人不长命, 祸害遗千年。
五更时分, 庄敬航终于叫人发现了。
因人在自己园子里没的,庄敏航随着众人找,见庄敬航一身酒气地叫人抬出来, 又见他脸上流着血,忙叫人送了他回去, 一边吩咐人去请大夫,一边亲自进了那山石洞里去看, 只见石桌边缘有些血迹, 其他地方并无异样,地上石桌上因一群人闹闹哄哄进来,也分辨不出脚印或者其他痕迹。
庄敏航看了一圈, 暗道定是庄敬航喝醉了酒, 自己磕在这石桌上。因在自己园子里出事,庄敏航私心里就更认定了这想法, 于是领着人出去, 叫人洗了石桌上血迹,不许人提有人暗害庄敬航的事,只叫人说庄敬航是自己喝醉了,摸黑进了石洞,自己磕着了。然后又去前面照应着。
前面庄大老爷也听说这事, 急匆匆进了庄敬航的屋子里瞧他,先听庄敏航说了缘由,后见庄敬航脸上的血洗去, 果然只有鼻子和脸上有伤口,也就信了庄敏航的话,虽见着他脸上有一道狭长的伤口,但一想着庄敬航酒醉,许是叫树枝刮伤的,也就释然,心里恨他不争,又怜他思母之心。
大半夜请来了个大夫,那大夫从梦中被人惊醒,尚带着睡意,瞧了一瞧,也不敢胡说,只顺着庄敏航的话,开了些外敷内用的方子,人就去了。
第二日,庄政航与简妍来探望庄敬航。
庄政航握拳咬牙,恨不得立时掐死庄敬航,却见简妍忧心忡忡,一副长嫂为母的伤心模样,不禁又觉好笑,暗道这婆娘,做戏倒是当真有一手。
庄敬航梦中听到简妍关切声音,人便醒转过来,见她一边捏着帕子自责道:“母亲去了,我又没有尽到长嫂的职责,实在是无颜面对老祖宗,没脸见父亲。”
庄老夫人拉着简妍的手,叹道:“你如何,我都是看在眼中的。你又不比敬航大多少,敬航这孩子又是有事都藏在心里的,便连我,也只看见他笑,就当他没事了。”
庄敬航眼睛睁开一条缝,只盯着简妍看,瞧着她做戏,又恨自己轻敌了。
庄政航忙当着庄敬航的眼睛,伸手用力地拧了一把庄敬航的手,叫道:“三弟醒了。”
众人于是簇拥着庄老夫人围上来。
庄老夫人红着眼骂道:“你这混账东西,便是再伤心,也不该就去作践自己身子,若不是叫人发现的早,你就死在那山洞里了。”
庄敬航不知简妍是如何跟众人说的,是说他叫贼人打了,还是如何,眼睛望了眼庄老夫人,又盯着简妍看一眼,然后闭了眼睛,只做昏睡模样,去听众人说什么。
简妍心中冷笑,料想那庄敬航也没脸说出是跟着自己进了石洞,于是又是关切,又是自责地将庄敏航的推测说了一通,不时瞄了眼庄敬航的鼻子,心想就磕扁了才好。
庄敬航闭着眼睛,听了简妍那番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话,再睁开眼睛,也就顺着她的话说,道:“孙儿该死,一时想及母亲在时模样,就做了那糊涂事。”
庄老夫人闻言,骂道:“难不成没了你母亲,我这祖母也没了?你做出那模样,是恨我照顾你不周?你二哥都不敢沾一滴酒,你倒好,醉倒在你大哥的园子里了。”骂完了,又见他鼻青脸肿,叹息道:“你且放宽了心,莫要凡事藏着掖着,就来说与我听就是,你还有父亲叔叔,又不是孤儿一个,何苦将自己逼迫成那般模样?”说完,失望地长叹一口气,就领着简妍等人去了。
庄敬航躺在床上,瞄了一眼简妍袅娜的身影,撇嘴一笑,暗想庄政航何德何能,先叫庄大老爷、安如梦等人眼中只有他一个,后又娶了这么个千伶百俐的娘子……
虽打着思念亡母的幌子,到底庄敬航做下的事惹人生厌,便连庄敏航,也觉他在他家宴席上生事,很是不体谅人。于是府上一时也没人再提庄敬航如何。
庄政航与简妍抱怨了一句,说她手太轻,若叫他去,他定要直接打死了他。
又过了两日,先是金娘子应邀领着金阿宝、金珠儿来玩,简妍叫秦三娘、秦十五陪着;又领着她们母女三人见过庄老夫人、姚氏,庄老夫人见金娘子生的好,又单纯,也很是喜欢她,留着金娘子说了好一会子话;之后简妍叫人在园子里有趣之处设下宴席,留了金娘子母女一日,才叫人送了她们回去。
再过一日,简夫人就叫周氏领着何太医的夫人来简妍这。
简妍求了何夫人去先给庄老夫人把脉,何夫人去了,将庄老夫人每日吃的方子略改了一改。
庄老夫人觉得何夫人不是正经的大夫,并不信她,只敷衍地笑着,假假地叫祝嬷嬷按着何夫人的方子配药。
简妍一路殷切地陪着何夫人又回园子,周氏也纳闷简妍为何那样敬重何夫人,只瞧着简妍满眼的崇拜,她就是想不纳闷也不行。
何夫人也是一头雾水,却也只做不知。
进了园子,忽听到一声孩童呼喊,简妍与周氏就见姚氏也忙赶着过来了。
简妍叫姚氏见过了何夫人,姚氏就道:“才刚毛毛听说你们这边要抓麻雀,就叫露满赶紧领着他来,如今不知道那麻雀抓到没有。”
周氏闻言,脸上微微涨红,惭愧道:“怕是绣姐儿撺掇的,叫你们见笑了。”
何夫人道:“还是赶紧去看看吧,简姑娘那离不得人,倒不急着把脉。”
简妍、周氏、姚氏答应着,跟何夫人说了一声怠慢,就叫人领着何夫人去才刚布置好的药房去。
简妍一行人去了后头,却见在一处亭子边架起了梯子,梯子上,庄政航站在上头,不耐烦地回头问:“当真进的是这瓦下?”
绣姐儿也不耐烦地答:“就进了那个屋檐,哎呀,姑父笨死了,我爹瞄一眼,手一伸就能掏出麻雀来。”
简妍闻言,心想简锋就是不干正事,只管给绣姐儿掏麻雀的,又向梯子上看,见庄政航在上头已经侧着身子向一边的屋檐够去,大半个身子倾斜着,于是对庄政航道:“你下来,仔细摔着了。就叫旁人去掏就是。”
绣姐儿跺脚道:“姑姑别出声,眼看就掏到了。姑父这样的人,不骂不行。”
简妍望了眼周氏,周氏忙摇手道:“这可不是我教她的,一年到头她跟我的日子拢共就没两三个月,她说什么都怪不得我。”
简妍咳嗽一声,心想简夫人最爱教绣姐儿一些骂简锋的话,想必这话是简夫人无意间说,叫绣姐儿记住的,于是望了眼庄政航,生怕他听见了那话。
姚氏不禁咋舌,又见绣姐儿理所当然地指挥庄政航往这边摸,往那边掏,比毛毛跟庄政航还熟稔,暗想这女孩儿怎一点不认生,想来这算是她头会子见庄政航吧;又见她冰雪聪明,心想若是生的粗糙一些,再做这么个小公子的打扮,当真就跟男孩儿一样了。
周氏见绣姐儿又骂庄政航笨,忙捂了绣姐儿嘴,叫她见过姚氏。
绣姐儿很是规矩地行了礼,见庄政航手里抓着一只扑棱翅膀的麻雀下来,忙欢呼着去梯子下接,那毛毛也忙迈着短腿跟过去看。
庄政航下来,将麻雀递到绣姐儿手上,绣姐儿也大方,忘了方才还说庄政航笨,口中一个劲道:“姑父跟我爹一样厉害!姑父比二叔厉害多了,二叔摸了半日还能叫麻雀从手里跑了,还是姑父厉害!”又拿了给毛毛看,毛毛毕竟年小,又没见识过这些,并不敢摸,只睁着眼睛瞧着,心里害怕又不舍得走开。
简妍道:“你当真没正事了,就随着她胡闹?”
庄政航笑笑,道:“一不小心着了她的道,中了她的激将法。”
简妍脸上哭笑不得起来,只拿了帕子给他擦了下身上麻雀扑腾下来的灰。
周氏清了清嗓子,对绣姐儿道:“玩一会放了它,不然它爹妈要来骂你呢。”
绣姐儿答应了一声,又领着毛毛去叫人拿了花枝做鸟窝。
简妍道:“还请两位嫂子一起说话,我们去请大夫诊脉去了。”
姚氏忙道:“去吧,保证不叫贵客委屈了。”
简妍道声多谢,就与庄政航向药房去。
路上简妍抱怨道:“你这样大的人了,能叫一个毛孩子算计上?”
庄政航道:“不过是陪着孩子玩玩,谁没事去用什么心计。我若懒得理她,凭她再怎么精明,也使唤不了我。你这外甥女若是个外甥就好了。”因说着,坏心眼地道:“我就瞧瞧你哥哥那么个黑心鬼将来怎么嫁了这个女儿。”
简妍盯着他看一眼,道:“人家既然敢这样养,心里定然盘算过以后的路,这个不劳你操心。”因又想简锋上辈子也不算对不起绣姐儿,毕竟女儿大了总要嫁出去。
庄政航笑道:“还有一事忘了与你说,如今金先生要去苗尚书家学堂里帮忙教书,我瞧着他往来没有人帮衬,包袱书本都要自己拿,且那秦十三与我也是两看两相厌,就叫秦十三给他做了跟班书童。秦十三的月钱依旧由咱们出,只假说秦十三这孩子上进,只求金先生领着他,叫他在学堂外头跟着听听课,可好?”
简妍道:“你做主就是,总归咱们欠着秦叔一家的,便是此时放了秦十三出去也行。你另拿了纸笔给秦十三吧。”
庄政航点了头,又因要见着何夫人了,心里很是激动。
简妍又给他理了理衣裳,总觉他身上有麻雀扑腾下来的灰,暗恨没有功夫换了衣裳,口中道:“等会子脸皮厚一些。”
庄政航笑道:“您请好吧,旁的没有,浑身上下就只脸皮最厚。”说完,又拉了简妍的手,“叫你跟着我一起受累了。”
简妍推开他的手,笑道:“就算你出息之后将我休了我也没事,总归我将你这么一个纨绔相扶成个医家圣手,谁不说我贤良,便是改嫁,在媒婆嘴里我也是个天上有地上无的一等贤妻,也算是添了光彩了。”
庄政航方才不过感慨一句,此时听她这样说,忍不住啐道:“满口胡言!再提改嫁我先撕了你。”又伸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心想这婆娘倒是想得美,霸占了他不说,还想着改嫁寻小白脸。
简妍笑了笑,又理了理自己的鬓发,然后与庄政航一同进了自家小药房。
何夫人见两人来,忙站起来迎,又见庄政航也进来了,心里纳闷地想,她来给人瞧那女人的毛病,怎这位少爷也赶着过来了。
庄政航笑道:“叫夫人久等了,该死该死。”
何夫人笑道:“不敢不敢,我坐着瞧着你们家的这药房也有些意思。”
简妍笑道:“叫夫人见笑了,家里先后两位母亲因病过世,我家夫君每每想到这,就要落泪不止,于是就弄了这么个小药房,学些粗浅医术,也算是慰藉了满心心酸,毕竟子欲养而亲不待,叫人想想就难受。”
何夫人笑道:“少夫人说的是,原就听说少爷孝顺,不想果然如此。”因这些与她不甚相干,便道:“还请少夫人坐下,叫我给你把了脉吧。”
简妍闻言,于是在椅子上坐下,手靠在小小靠枕上。
何夫人要把脉,回头见庄政航并不在一旁坐下,反倒是立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且眼中也与简妍一般满是崇拜,于是咳嗽一声,道:“还请少爷先去忙,少夫人本无大碍,不过是开个调理的方子。”
庄政航恍若未闻地道:“不知可是我的手法有错,一直给她把脉也摸不到脉相,还请夫人指教。”于是自己捋了简妍袖子,拿了手指在她手腕上摸索。
何夫人心里吃了一惊,心想这位少爷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要亲自给他夫人看病?心里虽疑惑,但到底是对医术十分执着的人,看不得庄政航那拙劣的手法,伸手拿了他的手矫正他的手形,叫他的手指放松,然后又将他的手指按在脉上,问:“可摸到了?”
庄政航闭了闭眼,道:“摸是摸到了,但是这脉可是滑脉?”
简妍忍不住啐了一口。
何夫人听他说摸到了,心里就讶异,问:“少爷原先可随着人学了诊脉?”
庄政航闭着眼又摸了摸,然后笑道:“那却不曾,只新近多看了几本书,又跟了个师傅学着辨识草药。”
何夫人笑道:“少爷已经十分厉害了,方才少爷摸到的不是滑脉,是浮脉。”因见自己还拿着庄政航的手,忙放开,道:“失礼了。”
简妍笑道:“夫人是长辈,比他大那样多,他喊你一声干娘都是应该的,还忌讳这个?”
庄政航笑道:“正是,干娘还怕这个做什么。”因又道:“我摸着她那脉相十分平缓,又有一脉十分迅疾,这是为何?”
何夫人忙要连口推辞道:“不敢当不敢当,哪里就能受了干娘那个称呼。”又忙跟他说:“那是少夫人如今血气充足,只是秋干物燥,少夫人不可多吃那干燥之物。”
简妍忙道:“干娘还叫我少夫人做什么,只称呼我做妍儿就是。”
庄政航道:“正是,干娘忒客气了一些。”
何夫人一开始便觉他们夫妇两人诡异,此时又见他们自来熟地认了干娘,当下沉默不语,然后瞧着她不说话,简妍与庄政航两人都紧张地瞧着她,于是开口道:“庄少爷、庄少夫人有话就直说了吧,若帮得上的我一定帮,犯不着这样热乎地叫人心里惴惴的。”
简妍忙道:“干娘……”
庄政航噗咚一声跪下,磕头道:“干娘,实在是干儿子瞧着您医术高明,心生仰慕,也不求干娘教我些什么高明医术,只求干娘能教我些入门功夫,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若干娘将我领进门,我还一事无成,自不会勉强干娘。”
简妍本是见庄政航赶着叫干娘,于是顺水推舟,也叠声唤干娘,如今见何夫人有些恼了,忙也随着庄政航跪下,道:“我们不是逼着夫人,夫人若不答应,我们也不会心声怨怼。只是心里实在仰慕的很,日后少不得要死皮赖脸地四处追着求夫人,只求夫人心里千万别恼,便是嫌弃我们,也只装作看不见我们,随着我们去吧,别气坏了自己个的身子,我们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绝不会在外败坏了夫人的名,叫何太医与夫人生了嫌隙。”
何夫人先是吓一跳,忙站起来避开,后听她这般说,又见他们两人齐齐跪着,俱是诚恳的很,心想这样娇生惯养的两人能对着她下跪,必是诚心诚意的;但,她素来只给人看女人病,开些粗浅的方子,这两人如何就知道自己高明了?且猜到会与何太医生了嫌隙……
“你们如何知道我医术高明的?若论高明,我可当不得这个词。”
庄政航笑道:“一叶而知秋,干娘的医术不知道比旁人高明了多少。”
简妍打量着何夫人神色缓和了许多,笑道:“正是,干娘也该看出来我们是藏不住心思的人,若不然,就该筹谋着细水长流地跟干娘来往,然后再认了干娘,再之后用先前的情意逼着干娘收了我们做徒弟。”
何夫人沉默了一会子,心想是这么回事,忽地又想原先在简家的时候,简夫人还说简妍嘴笨,如今瞧着可不是个口齿伶俐地,先是又捧又威胁,后是以退为进,将话全说完了。于是叹了口气,也不拉他们两人起来,只在一旁坐着,道:“也难为你们能瞧出我医术高明,先前有人说什么慧眼如炬,我还是嗤之以鼻,如今看着那长了慧眼的人是当真有了。”
简妍见何夫人此话说得自信非常,心想果然何夫人也是自知医术高明的,忙笑道:“干娘说的是。”又跪着端了茶水递给庄政航。
庄政航忙将茶水捧到何夫人面前。
何夫人略微犹豫后,就接了过来,沉吟一番,心想自己确实不曾露过形迹,他们夫妇两人定是见微知著,猜出来的,如此也算是他们有慧根,又与她有些缘份;且不值当因小失大,因为这么点小事闹得自己与娘家、夫家俱不和睦,便教他些粗浅的皮毛就是,总归他方才也只是说叫她将他领进门就可,于是想通了,就喝了一口茶。
庄政航放了心,越发将那干娘两字叫得更亲。
何夫人此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忙叫两人起来,道:“当真不知道你们大家公子究竟是如何行事的,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何能说跪就跪?”
简妍笑道:“他是诚心要跪干娘的。家里还有孝,不能饮酒开宴,怕是要怠慢干娘了。回头我们陪着干娘去见过老夫人,然后再备了厚礼送干娘家去。”
何夫人笑笑,心想这出门一趟多了个干儿子,虽是不情不愿收下的,也该给个见面礼,想了想,就拿了自己的一副银针给了他,又将腕上玉镯子给了简妍。
简妍两人又道了谢,庄政航也不见外,又跟着何夫人在简妍腕上按了一回,摸她脉相;待何夫人留下调理的方子,答应回头送了两本粗浅医书过来,两人又陪着何夫人去见庄老夫人。
庄老夫人因听说庄政航认了干娘,学那医术又是因为先后两位大夫人因病过世,也不好说他不好,就答应了,另叫人拿了礼给何夫人。
后头姚氏与周氏听说了,都讶异这么一会子他们夫妻两人就认了干娘。虽讶异,却也觉无伤大雅,于是都陪着笑,奉承了何夫人一回子。
何夫人逗留许久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