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片龙鳞(四)
面对小姑娘的提问, 柴泰笑眯眯道:“原来在皎皎心中,义父还正当壮年啊,其实义父已经年过不惑啦!”
“不惑?”皎皎开始扒拉手指头, 絮絮叨叨,“不惑是多少岁来着,嗯……”
折寒悄悄向她比了个四, 她眼睛一亮:“四十岁!”
“对, 四十岁。”柴泰忍不住摸摸小姑娘毛茸茸的头, “义父今年都四十七啦!”
这个年纪已经算是不小了,他日日殚精竭虑, 精神也很是不济,尤其是前些年乱世, 江湖中也多了不少心狠手辣草菅人命之辈, 身为武林盟主, 要扛起的责任有许多,柴泰觉着自己也到了该退位让贤的年纪,老来之后,他就想在庄子里钓钓鱼喝喝酒练练武, 没事儿的时候拜访老友, 做个快乐的老头儿。
皎皎继续扒拉手指头, “皎皎今年十岁了……”
她越算越迷糊, 干脆不算了, 反正皎皎距离不惑之年还有很久很久呢!
昨日在外头没玩够, 今日皎皎还想出门, 她在岛上长大,对坐船毫无兴趣,坐多了就没意思了, 皎皎其实更喜欢骑马,但在城镇中骑马并不方便,人不方便马也不方便,还很容易出事故,所以她还是跟师兄步行闲逛,昨日虽然看了很多好吃的,可皎皎的肚子有限,只能在那~么那么多的好吃的里选一些她最想吃的,今日就不一样啦,今日皎皎连早膳都只吃了一点点,因此走了一小半路便饿得不行,还是折寒把她背到城里的,一到城里,皎皎瞬间满血复活,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尝,不一会儿,又吃了个肚皮溜圆。
因为皎皎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对什么都好奇,正巧听到捕快们沿街敲锣打鼓,说是县令大人要提审谋害亲夫的毒妇张氏,爱看热闹的皎皎自然不会错过,她相当兴奋,折寒也只好带她去看。
县衙公堂门口挤满了人,折寒自然不会让皎皎跟那群人挤在一起,她这么点小身板,万一挤坏了怎么办?因此搂着皎皎的腰,脚尖微点,便上了屋顶,在这里也能清楚看见公堂,并且还不拥挤,凉风一吹,挺舒服的。
这个案子倒也简单,就是张氏的夫君是个货郎,平日走南闯北卖货,大概三四个月能回一次家,在家中待一个月又要出门,张氏贤惠,家中日子过得也算不错,可就在一个月前,张氏夫君,因在家中排行老二,人称庞二郎的男人,回家吃了张氏做的一碗手擀面后,竟是死了!
仵作验尸过后,由于庞二郎七窍流血便确定为中毒身亡,这下县令大人立刻命人逮捕了张氏,毕竟庞二郎之前好好的,惟独回家后,吃了张氏一碗手擀面却死了,不是张氏害的,还能是谁?
张氏怎么肯认?但她又没有证据说自己是无辜的,她娘家父母早逝,与庞二郎又无儿女,说是看上庞二郎攒的家当,因此想害了庞二郎跟奸夫双宿双飞,也很令人信服。
可张氏始终喊冤不肯认罪,庞二郎的爹娘兄长恨毒了她,一定要她偿命,公堂之上便,那庞二郎之母彪悍异常,抓着张氏便是啪啪甩嘴巴子,一张嘴便是辱骂:“好你个骚蹄子,我儿在外头卖命奔波赚了银钱,全叫你拿去讨好你那贼汉子了!你害了我儿性命,你给我儿偿命!县令大老爷啊,你可要严惩这个毒妇啊!我可怜的二郎——”
张氏在县衙大牢受了不少苦,被婆母这样拽着打也没有反抗,面色麻木,却仍不肯认罪。
她自嫁给庞二郎,数年不孕,庞母本就看她不顺眼,庞二郎又不肯休妻再娶,为了张氏连亲娘的话都不听,自古婆媳是冤家,如今庞二郎又惨死,庞母怎么能饶得了张氏?
可要说张氏与人通奸,须得有证据,张氏此人是出了名的贤惠温柔,庞二郎出门在外做生意,她在家中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时做人也是十分和气,左邻右舍没有不说她好的,但偏偏就是这么个人,将自己的夫君毒死了。
庞二郎死后,尸体已经下葬,又找不出奸夫,只要张氏咬死了不认,也没人能将她怎么样,但庞二郎已死是事实,无论她是否与人通奸,谋害亲夫是无法洗脱的罪名。
张氏如何肯认?眼睁睁看着丈夫在自己面前倒下,七窍流血而亡,她心痛无比,恨不得追随他而去,死她不怕,可她不能带着谋杀亲夫的罪名去死!
庞二郎疼她,两人成婚后,由于庞母不喜欢张氏,庞二郎便主动提出分家,几乎是没要什么东西,带着张氏出来另立门户,他想给她买银镯子金耳环,因此卖力做生意,婚后数年无子,他也不嫌弃,不听庞母的休妻,本来他们都商量好了,这次做了生意回来,攒够了本钱,他们两口子便在县城盘一个铺子,日后夫妻两人和和美美过日子,若是还没有孩子,便过继一个或是抱养一个,老死了也有人送终摔盆儿……
那碗手擀面是她亲自下的,用的是家中剩下的精细白面,她平时舍不得吃,想等着夫君回来,把好的留给他,怎么就有毒呢?怎么就把夫君毒死了呢?
张氏到现在都还浑浑噩噩,她总觉得二郎还没死,总觉得明日二郎就要回家,挑着货担,笑呵呵地喊她娘子,从怀中掏出给她带的礼物……或是一朵绢花,或是一只镯子……
眼看着就要过上好日子,人怎么就没了呢?
皎皎在屋顶上看着,忍不住眼圈泛红,她靠着师兄的肩膀,喃喃着:“张氏好可怜,她那婆婆虽然哭喊,眼泪却很快止住,张氏虽不反抗,却始终泪流不止。”
折寒搂着她:“皎皎别怕。”
“师兄,我、我想……”
折寒最了解她,不用皎皎开口就知道她想做什么,“师兄带你去。”
他们已经从堂审中得知了庞二郎被埋在何地,皎皎胆子大,若只因为庞二郎七窍流血,便说是中毒而死,皎皎觉得不够妥帖,张氏不肯承认手擀面有毒,在剩下的白面喂狗之后,狗也没死,可谁能保证张氏不是在做好了面之后下的毒?
想知道庞二郎究竟是不是被毒死,看看他的尸体就行。
此时此刻,正在与柴泰饮酒狂欢的无尘岛岛主折弋,打死他都想不到,他的女儿跟那沉稳的徒弟,居然携手去挖人坟头……
挖坟这种事,自然不用皎皎做,她出门在外,自然有自保的本事,寻常人靠近不了她,虽然她没有学过验尸,但她会的东西可多了!
幸好眼下天气还不算太热,庞二郎的尸体腐化的不是特别厉害,但是让皎皎很生气的是,庞二郎的棺材质量一点都不好,所以渗进去不少潮湿泥土,导致尸体有些损坏。
她奇怪道:“听说庞二郎走南闯北赚了不少钱,张氏在家中也做女红贴补家用,他们两口子想攒钱盘铺子,张氏入狱,那攒的钱应该还在吧?给庞二郎入殓的是他亲爹娘及大哥,怎么就买这种薄皮棺材?难道连口好的棺材都买不起?”
折寒面色淡然:“这世间能叫骨肉亲情分崩离析的,无非是钱权势力,庞二郎无儿无女,若是妻子也出了事,那他的屋子银子,自然有兄长侄儿继承。”
说着,他袖中剑已经划开了庞二郎的寿衣,“这寿衣质量也奇差无比。”
庞二郎身上没有明显伤痕,如果不看腐坏或是被损坏的部位外,他真的不像是中毒死的,七窍流血,在皎皎看来,更像是受到什么冲击或是碰撞,当时没有注意,但血管受损,导致回到家后,血液堆积这才致命。
现下的仵作验尸十分简单,有时连死者衣服都不脱,检查下口鼻便算完,至于剖开,那更是天方夜谭。
“嘎嘎嘎——”
正在皎皎疑惑死因时,突然传来一阵桀桀怪笑,这笑声着实古怪诡异,听得皎皎头皮发麻,她吓了一跳,折寒立刻将她搂入怀中,“阁下是谁?请现身。”
一棵大树后缓缓走出个奇怪的小老头儿,这小老头儿脚步沉重,一看便是不会武功,气息也平常,但折寒愣是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下一秒,折寒顿觉浑身无力,呼吸困难,他扑通一身跪在了地上,重重喘息,皎皎吓了一跳,捉住他的手把脉:“师兄!你怎么……”
“哈哈哈哈,臭小子,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运力,我这毒专门针对你这种高手,内力越是深厚,越是动用气息,中毒越深,你小子练武成性,连日常呼吸都在吐纳,你不中毒谁中毒?”
皎皎大怒:“你这个坏老头!不许你害我师兄!快把解药交出来!”
小老头儿打量着皎皎,啧啧称奇:“你这小丫头倒是不错,脑子灵光,胆子也大,还懂点医毒皮毛。”
皎皎:“我才不是只懂皮毛!我爹爹教我的!我、我虽然没全学会,但至少学到皮毛下的肉了!”
怎么可以说她只懂皮毛!
小老头儿哈哈大笑:“那你知道此人是怎么死的么?”
皎皎瞬间蔫儿了:“……不知道。”
紧接着,让她惊奇的一幕出现了,小老头儿背着手走过来,他生得不是很好看,个头矮小容貌丑陋性格又古怪,还一脚把师兄踹到一边,皎皎又怒了:“不许欺负我师兄!把解药给我!”
折寒试图握剑,他怕这小老头对皎皎不利,可小老头儿却懒得理他,而是打开了身上背着的箱子,箱子一打开,皎皎惊了!
里头是各色各样的刀子,有些奇形怪状,有些特别大,有些特别小,薄如蝉翼,从未见过。
紧接着,小老头儿戴上了一双稀奇的手套,火折子烧了下刀片,轻轻松松,划开了庞二郎尸体的胸膛!
皎皎:!!!
小老头儿慢悠悠地取出尸体内脏,因为尸体内部腐烂情况比外部严重,所以胸腔一割开,便放出一股极其难闻的尸臭,差点儿没把皎皎熏的晕过去,小老头儿却满不在乎,甚至还能拿起一块肺,放到鼻尖闻一闻,“嗯……无甚异味。”
这还叫无甚异味?!
小老头儿冲皎皎招手:“小丫头,你过来。”
皎皎磨磨蹭蹭。
“不过来,我就毒死你那个傻子师兄。”
皎皎乖乖过去了,小老头儿把庞二郎的肺拿给她看,皎皎突然察觉到不对:“他的肺……怎么这么大?”
有点太大了。
小老头儿施施然道:“是啊,这人的肺,怎么这样大?”
皎皎盯着他,结果小老头儿却不肯往下说,她急得不行:“爷爷,为什么呀,您倒是说呀!”
小老头儿又开始嘎嘎嘎笑,这回笑得却不让皎皎害怕了,她焦急地等待解答,小老头却答非所问:“我知道,可我为何要告诉你?”
皎皎一愣:“为、为了伸张正义?”
她立刻开始好言相劝:“这死者庞二郎的妻子被诬陷谋杀亲夫,说是那女子将丈夫毒死,死者的一家人正在公堂上吵闹不休,若是老爷爷你能帮忙洗清冤屈,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小老头儿摇摇头:“我可不在乎这些虚名,旁人死不死,管我什么事?没兴趣没兴趣。”
折寒强撑着站起来,他真怕小老头一个不高兴,一刀捅进皎皎身上,他咬牙道:“姬老前辈,我师妹天性善良,还请老前辈不吝赐教。”
姬无病拿眼斜了他一下,冷哼:“你小子倒是聪明,连老夫是谁都知道。”
“老前辈号称医毒双绝,师父亲传的师妹医术精湛,在老前辈眼中却只是略知皮毛,如此博学广识,想必除了怪医姬无病姬老前辈之外,无人有底气说这样的话。”
你还真别说,这臭小子虽然傲气,但这傲气的人啊,拍起马屁来才最让人舒坦。
姬无病非常满意,“臭小子,折弋那样的人,怎么养出你这样的徒儿?”
又看看皎皎,“倒是生了个如花似玉又乖巧可爱的女儿,真是老天无眼,老夫一生纵横天下,老来却连个继承衣钵的人都没有,那折弋何德何能,有根骨极佳的天才做徒弟,又有天赋过人的女儿学医?就他那点子本事,能教出什么神医不成!顶多给人治个腹痛腹泻,再多也没了!”
皎皎可机灵了!她立刻跪下,眼睛亮晶晶:“师父!”
姬无病被这一声师父叫得是浑身舒畅,但面上还要装模作样拿乔:“你跟你爹爹学医,还要拜我做什么师父?”
皎皎甜甜道:“我爹爹虽然医术也精通,可到底不如师父呢,师父才是天下第一神医,医毒双绝呀,皎皎想跟师父学这个!皎皎也想把人大卸八块!”
折寒听了,差点儿漏了口气,把自己毒死。
偏偏姬无病就喜欢这种古灵精怪又不被世俗所束缚的孩子,他慢条斯理点点头:“成吧,那老夫就破格收你为徒,到时候好好气一气折弋那个老匹夫!”
皎皎拍起巴掌来:“谢谢师父!那,师父,你看师兄……”
姬无病冷冷地瞥了折寒一眼,他无意中看见皎皎,小姑娘灵气十足又活泼可爱,还有些医学底子,他也到了这岁数,虽说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却也想将衣钵传下去,这一身的本事,若是无人继承岂不可惜?
皎皎胆子大又对医毒有兴趣,最重要的是她心地善良正直,虽然姬无病觉得那些正道中人都是道貌岸然的假正经,可放到皎皎身上,他便觉得这是天真可爱不做作。
但折寒他就很看不顺眼了,那副正儿八经的模样,真是跟折弋那老小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才给了折寒一个下马威,看他极其不顺眼。
老天无眼啊!折弋那种伪君子,怎么也能有这样的徒弟,生出这样好的乖女儿?
可惜他姬无病,自生来便容貌丑陋,为父母所弃,又被师父捡回去做药人,一生喜怒无常,却连个女人都没有,更别提是生出皎皎这样可爱的女儿了。
寻常人家的小孩,看到他这副怪模样便已吓得痛哭流涕,谁愿意亲近?那些捧着大把金银求他救命的,一边求他,一边又怕他,怕他把人治好又心情不好,直接把救活的人毒死——怪医之名愈发响亮,但世人都对他退避三舍,哪有皎皎这样机灵,他稍加暗示,便直接下跪拜师。
不过折弋的乖女儿,现在是他的乖徒弟了,感觉倒也不赖。
姬无病冷哼一声:“不过是些对身体无碍的毒罢了,老老实实呆着,别吐纳运气,一会儿便好了。这些自恃武功高强的江湖中人,不将我们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放在眼中,时常拿着刀剑指着我们逼着救人,老夫就看不惯这种家伙!”
“对!”皎皎拍手,为师父摇旗呐喊,“师父说得对!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模样!哪有刀子架人脖子上的!”
姬无病满意点头:“不错不错,想那朝中王爷,有一回派人寻到老夫,自以为靠那一群鹰犬,便能逼老夫救他心上人,可老夫是那种会乖乖听话的人吗?”
皎皎忍不住问:“后来呢后来呢?”
姬无病得意极了:“老夫新研制出一种毒,是将蛊虫与毒合二为一的新鲜玩意儿,种到人身上,可使人情感颠倒,爱变成恨,恨变成爱,除非老夫亲自解毒,否则,呵呵!”
皎皎睁大了眼:“还有这么厉害又有趣的东西!那要是喂给猫咪,小猫是不是再也不吃鱼不抓老鼠啦!”
姬无病:“咳,为师就把这药,喂给了那王爷的心上人。”
皎皎:“嚯!”
她捧哏捧的相当到位,姬无病说得口沫横飞,一老一小蹲在尸体旁边开始聊起来,那情感充沛气氛热烈的,旁边老老实实当普通人,连内力都不敢用的折寒:……
算了,看起来姬无病也不像是要伤害皎皎,他还是先考虑怎么恢复正常吧。
姬无病还在那讲:“哈哈,乖徒儿,你是没见到那狗王爷的表情,宛如吃了屎一般,他这回倒是知道好言好语求着老夫了,可老夫是那种你求,就会听你的人吗?那当然不行啊!狗王爷见老夫软硬不吃,竟还想来强的,于是老夫就给他下了药!”
皎皎兴致勃勃:“什么药啊师父?”
“不举的药!”
皎皎发出一声长长的哦~~~
折寒忍不住了:“姬老前辈,皎皎今年才十岁。”
姬无病瞪他:“我们学医的,哪有那么多讲究!老夫五岁的时候就能把人开膛剖腹了!”
说到开膛剖腹,皎皎非常好奇之前姬无病所用的手法,“师父师父,你刚才是怎么把庞二郎的尸体剖开,又是怎么取下他的内脏的?我也想学!”
姬无病高兴的不行:“乖徒儿胆子真大!真对为师的胃口!”
折寒已经在考虑回去后被师父跟柴盟主吊打——吊起来打的时候,该怎么解释了。
皎皎从小受到的教育便跟寻常人家的姑娘不同,折弋从不让她学那些劳什子的东西,女戒女训在他看来更是没意义的糟粕,皎皎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因此养成了她这种天真无邪又胆大的性格,但皎皎并不骄纵任性,反而贴心乖巧。
这世上,是再找不出第二个皎皎的。
姬无病一身的本事,他在反杀了师父后,学到了师父的本领,自己又是天纵奇才,将这些本事发扬光大又继承创新,比如这剖尸之术,便是他所创,他曾为一个天生心疾之人换了一颗心脏,那人将养过后,竟神奇地活了下来!
他能救人,也能杀人,是救是杀,全凭他心意,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
但皎皎天性纯真,对人从不分三五九等,也不以貌取人,跟谁都能聊得来玩得开,这一点,是折寒比不上的,姬无病对她另眼相待,那也是理所当然。
皎皎那样好,自然值得这世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