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片龙鳞(六)
这日官家回寝宫, 发觉气氛怪怪的,准确点来说, 是宫人们的表情跟神态怪怪的, 做起事来也是束手束脚,有几个麻利的给他行礼时居然还左脚绊右脚, 跟见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虽说今日他在回来早了些, 但那也是因为今日政务不多, 所以想着早些回来陪小娇妻玩耍用膳, 这些人……
官家站在那儿, 看着颇有些战战兢兢的几名女官, 这几个都是伺候小娇妻日常起居的, 可今日只见女官不见小娇妻, 成武帝就纳闷儿了,往日她虽然不至于欢天喜地的迎他,也不会这般冷漠:“……娘娘呢?”
这一问, 金凤宫中顿时刷刷跪了一大片!
玲珑的贴身大宫女生金也跪在地上, 官家对她有些印象,记得是个颇为沉稳的侍婢,平日里也很得玲珑的心:“你家娘娘呢?”
生金苦着一张脸:“回官家, 娘娘……娘娘她……呃, 娘娘她……”
见生金这样吞吞吐吐,官家心中顿时涌起一阵不好预感。他大步上前进了内殿,就瞧见床铺上整整齐齐,根本没有那个懒骨头的人儿。左右又找了一番, 金凤宫上下也不见人影,再联想到金凤宫宫人们的忐忑,生金的支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然是又胡闹去了!
生金跪在地上心里直叫苦,若非自己猜拳输给了抱银,也不至于留在宫中承受官家的怒火!
耳闻脚步声传来,她又跪的再诚恳一点,希望官家能看在自己认罪态度良好的份儿上不要过分责骂,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小小宫女,做不得娘娘的主呀!
“说,娘娘去了哪儿?”
官家声音低沉威严,温柔是对着娘娘的,宫人们可没这个荣幸。但生金又怕官家对娘娘心生不满,于是斟酌着字句:“娘娘她……她……”
得了,不用她说官家也明白了,这要是还在宫中,有什么不能说?必然是偷溜出宫去了!
官家觉得,自己能保持到现在都不动怒,修养实在是一等一的好。
他深吸一口气:“什么时候走的?”
生金赶紧回答:“巳时刚过走的。”
官家眼前一黑。他早晨从金凤宫走后,中午想着把堆积如山的政务处理完,就没回来陪她用膳,她可倒好,巳时走的,眼看就要酉时了还敢不回来!待会儿宫禁了看她怎么办!
可心里这样想,又气急败坏地叫毛公公给他更衣,更衣出来后,金凤宫的宫人们都还跪着呢!官家问生金:“可知娘娘去了哪儿?”
生金老老实实回答:“娘娘只说要出去玩,没跟奴婢说要去哪儿。”
官家顿时用看废物的眼光瞪了生金几眼,生金低着头心里流着泪,那她要是猜拳赢了,她不就能跟着娘娘出宫了么,怎么会便宜抱银?
官家换了衣裳,带着几个人悄悄出了宫,他先是派了暗卫去查玲珑的行踪,她要出宫,要去的地方无非就那么几个,相府,或是京城有名的酒楼,再不济便是要去寻那惊世骇俗的女仵作。根据官家对她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很快暗卫便回了消息,玲珑果然是去寻了那女仵作,侯府那女子也在,三人正在京城著名的酒楼里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官家看着已经逐渐黑起来的天,深吸一口气,踏着雷霆万钧的脚步朝酒楼去了。
他气势不凡,一进去便有跑堂的过来献殷勤:“这位老爷瞧着面生,几位呀?咱楼上还有包厢——”
被带刀的御前侍卫一瞪,跑堂的顿时缩了回去也不敢说话了,心想,娘嘞,哪里来的大老爷,俺在酒楼里也算是见过不少大人物了,怎么瞧见这位大老爷还是吓得心头狂跳?
无人敢拦,官家顺着楼梯径直上了二楼,找准了包厢,忍着怒气开始敲门。
“叩叩叩”三下,无人来应,他便又叩了几下,里面的人可能是烦了,一边嘟哝着抱怨一边过来,一把将门拉开,然后,呆了:“你……你哪位?”
官家看了眼面前容色平凡的女子,心知这可能就是那传说中能断阴阳让死人说话的女仵作,他内心不满,却又知玲珑很喜欢,便忍着没让人拿下她。也做了常人打扮的毛公公立刻低声斥责:“大胆!见了官家竟敢不行礼!”
丁岚吃了许多酒,她酒量甚好,已经把绿翘跟玲珑给喝趴下了,不过她喝得也不少,大脑有些反应迟钝,过了好久才意识到,这位声音尖利的应是太监,而他口中的官家,也就是眼前这位身材高大魁梧,相貌英俊气势如虹的男子,则是……丁岚酒都被吓醒了!赶紧跪下行礼:“民女拜见官家……”
她转念又一想,便知道官家是为何而来,可是……那娇滴滴已经喝晕过去了啊!
握草,丁岚心里冒出这两个大字,她该不会被拖下去砍头吧?不要啊,自打她穿越过来,一直都是谨慎小心老实本分的过日子,做的最出格的事儿也莫过于当个仵作,但她做的都是好事,没理由要血溅当场吧?!
娘娘你快醒醒,救救我啊!
官家绕开她朝里走,一绕过屏风就看见自家的娇滴滴,玲珑趴在桌子上,手里还握着个酒杯,看似在闭目养神,而她边上还有个绿翘,神智尚且清醒,傻笑着扒拉玲珑的胳膊:“娘娘……娘娘,再、再来!”
来你的头!
官家觉得自己八辈子的修养都用在了这一天,他一出现,抱银也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来,官家警告地瞪了她一眼,抱银心里叫苦,她、她也想拦娘娘的……可、可这不是拦不住呢!谁拦得住呀!眼看娘娘喝得一团烂醉,偏生喝醉后愈发显得艳若桃李风情万种,她都不敢说要回宫……这番娇憨醉态若是叫除了官家以外的男子给瞧见,抱银觉得,自己必然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谁能想到她家娘娘喝着喝着就上头了呢……
被抱起来的玲珑终于略微清醒,她睁开眼睛,瞧见官家的脸,还很是气愤的样子,别开了不想看他。
官家头上缓缓出现一个问号:?
今日究竟是谁偷偷跑出宫来?是谁不懂规矩?是谁犯了错?怎么还能瞪他呢?
他也没搭理其他人,用毛公公细心递来的披风把怀里吐着热气醉的粉颊酡红的小皇后包的严严实实不叫人看见,然后便离开了包厢。毛公公走了两步,回头斥责:“还不快跟上!”
抱银如梦初醒,给了毛公公一个感激的眼神,跟上了,然后就听毛公公说:“娘娘胡闹,你身为大宫女不知劝诫,甚至跟着一起,回去之后,仔细你的皮!”
抱银:……你听我解释啊公公!
眼见人走了,丁岚一颗怦怦狂跳的心才缓缓落地,她寻思着,官家这是不是不怪罪她的意思啊?要不,赶紧跑路回三平县?眼看绿翘还在那傻乎乎的拿着个酒杯憨笑着对空气叫娘娘劝酒,丁岚额头青筋直冒,一个两个都少根筋!但最二百五的还是她!她居然跟着侯府千金与皇后娘娘一起胡闹!玩得是开心了,可人家出身高贵,她只是个小仵作啊啊啊啊!
丁岚叫不醒绿翘,但她被官家一吓,酒醒了大半,脑子也能清晰思考了。穿越前她是省厅主任法医师,要不是因为出现场时察觉尸体有异从而为了保护其他同事而牺牲,她现在还在每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呢!穿越过来后,轻松是轻松了,但是这种上下阶层特别分明,技术条件又格外落后的年代,真让丁岚有些不适应。
不过几年过去,她也渐渐融入其中,现世的她小学时父母就已经离婚各自分开,她是跟奶奶长大的,奶奶去世后就一直都是一个人,性格又比较孤僻没什么朋友,几乎是把自己的全部时间都奉献给了工作,但现在她有舅舅,舅舅虽然是个老好人,却是真心疼爱她,而且,这一路走来,她还结交了不少朋友,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她退避三舍的,至少绿翘没有,至少娘娘没有。
只是丁岚未免觉得可惜,十六岁的女孩儿,在现世还是个小姑娘呢,但在这里,十四十五嫁人的比比皆是,娘娘生得那样好,却嫁了个比她年纪大二十岁的老皇帝,丁岚一开始还觉得暴殄天物,今日见着官家,好歹松了口气。
怎么说呢,至少官家相貌身材都是一等一的好,跟现世那些皇帝画像完全不同,勉强不算糟蹋了娘娘。
可娘娘性格爽朗自由,若是生活在现世,肯定会更好吧?
不过这些都是她自己的瞎想,可不敢说出来,祸从口出的道理,丁岚太明白了。
官家一路黑着脸把玲珑带回了宫中,他舍不得罚她,难道还不能罚金凤宫的宫人?于是连同生金抱银在内,金凤宫上上下下都被罚跪了,说是娘娘何时清醒,她们何时能起身。宫人们也不敢多言,老老实实跪着,玲珑吃醉了酒,官家将她放在床上,解开披风,露出一张热乎乎粉扑扑的小脸儿,睫毛颤颤的,似醒未醒。
毛公公一早叫人熬了醒酒汤,可怎么也喂不进去,玲珑嫌那东西难喝,闭口不肯合作,气得官家险些掰开她的嘴儿硬灌下去!
她被他的动作弄得醒了,睁着一双茫然无辜的杏眼,清凌凌地看着他,半晌,泪珠子断了线般往下掉。
官家就急了,喂个醒酒汤而已,又不是欺负她,这怎么还哭上了?
玲珑一边哭哭啼啼一边发脾气,还拿手打官家:“你、你就知道气我……你就知道气我!”
天地良心,到底是谁气谁?
官家心知跟个醉鬼不能讲道理,且这醉鬼还是世上顶顶没有良心的,就好言哄她:“朕怎么气你了?你说出来,朕都改。”
“你……你……”玲珑似是身在梦中,什么话都敢说,“你有那么多女人!你还有好多儿子女儿孙子孙女……我、我却什么都没有!”
她说着,可能是愈发觉着自己可怜,哭得也越发伤心,可怜巴巴的,鼻头眼睛都哭得红通通,叫人不敢相信她这样娇小的人儿,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
官家闻言,愣了。
他万万想不到,看着没心没肺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甚至直截了当跟他说她不关心不在乎的小皇后,心里居然是这样想的。
她看着他有那样多的女人,嫉妒又不甘心,看着他的女人们给他生了那么多孩子,她是羡慕的,因她入宫已经半年了,除却小日子,几乎是夜夜承欢,肚皮却到现在都没个动静,哪怕年纪还小,她也是羡慕的,尤其是梅嫔,后宫唯一身怀有孕的女子……
“我、我要把她关起来!”玲珑孩子气地说,“我不看见她我就不烦!我……我……”
她呜呜咽咽的,后面声音就小起来,人也啪叽一声砸进官家胸口,小脸儿贴着他,又带了细细弱弱的哭腔:“我、我不害她……我也不想见她……呜呜我的命好苦,我不要和我娘一样喜欢见异思迁的男人……呜……”
官家搂着她,轻抚她的发,声音不觉沙哑起来:“你娘怎么了?你为什么说不要和她一样?”
裴相对发妻情深,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当年二人结合,亦是一段佳话。
“她一点都不快乐……我爹、我爹嘴上说喜欢她,却又喜欢管氏……他这个也喜欢、那个也喜欢……这样的喜欢……我、我才不要……”
她一边哭唧唧一边零零散散说着话,有些语焉不详,语无伦次,但官家都听懂了。
“你不能只喜欢我,我也不要只喜欢你!”
突然,她又开始雄赳赳气昂昂起来,“我、我要去逛小倌儿馆!我、我要偷偷养面首!我、我还要——唔!”
越说越不像话,官家又舍不得打她,她一番酒后吐真言,活脱脱是个爱撒娇又有小性子的小姑娘,可怜死了,可爱死了,官家心都软了,只觉得自己太对不住她,连忙捧住她小脸亲了下去,制止她再说出那些气得他肝疼的话。
亲着亲着,愈发觉得吃醉酒的她娇艳夺目令人爱怜,软绵绵一团窝在他怀里,这下醒酒汤也不必让她喝了,美人醉酒,别有一番滋味。
毛公公乖巧地退出了内殿,待到里头官家叫了水,他便按照以往的惯例呈上了避子汤。
却不料半晌,官家都没有接过去。
毛公公悄悄抬眼一看,却见官家只披着外衫,露出精壮胸膛,床上还有个小小的鼓包,毛公公不敢多看,又恭恭敬敬低下头。半晌,听见官家问:“你说,让她怀上龙种,可行?”
毛公公斟酌了片刻,方道:“……官家龙精虎猛,便是娘娘怀了龙种,待到小殿下长成,已是十数年之后的事了。”
他说得很委婉,其实就是说让小皇后生孩子也不能妨碍到什么,官家如今正值壮年,殿下们却都已长成,待到小殿下长成,少说又得二十年,到那时,小殿下如何能与大殿下们争锋?便是有强势的外家,可现下官家已经开始考虑储君人选,二十年后储君的地位必然已经稳定,任一笑先生如何有名望,裴相如何有权势,也不能轻易动摇储君的地位。
过了也不知多久,毛公公只听一声:“撤了吧。”
他立时弯下腰,恭敬地托着托盘退了下去,心知官家这是要给小娘娘一个孩子了,说到底,这后宫嫔妃,还是要有个孩子,才能有依仗,有底气。
这人跟人比可真是不一样,贵妃娘娘努力这么多年,却仍是什么也得不到,谁叫她性子太过跋扈张扬,光是她宫中便不知鞭死过多少人,还是小皇后入了宫,接管内省,卢贵妃不能一手遮天,才略微收敛,可叹贵妃娘娘痴长小皇后十几岁,脑子却差了不知多少倍。
她越是闹,越是要证明自己别人强,越是打压他人,官家便越不可能给她怀上龙种的机会。
原以为小皇后也要一生无子呢,这才半年,官家的想法就变了。
而决定给娇滴滴一个孩子后,官家也松了口气,他看着床榻上睡得人事不知的小娇妻,又爱又恨,忍不住上去捏住她的鼻子不让她呼吸,看到她张开小嘴儿喘气,又轻轻松开,捏了捏软嫩的脸蛋儿,大手抚上她细细的却有肉的小肚子。
虽然那些避子汤他特意叮嘱过御医务必要对人体无害,但喝了这么久,还是得再叫人给她调养调养。
让她给自己生个孩子——这样的想法,官家只要一想起,便心头火热,情绪激动,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哪怕他第一次当父亲,也不曾这般期待过。
是男是女都好,最好生得像她些,调皮捣蛋的,他一定能宠到天上去。
又见玲珑眼角尚有泪痕,官家以修长的指尖轻轻抹去,吻了吻玲珑额头,给她清理干净,又换了寝衣,掀开被子上床,拥着她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无比踏实,梦里全是胖乎乎软绵绵的小奶娃,个个都像极了她。
玲珑趴在他胸口,亦是嘴角微勾。
说起喝酒,她还没输给过谁呢。
从这日起,伺候在金凤宫的宫人们便发觉,官家待娘娘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比以前更好了。
若说以前官家也宠娘娘,但那不过是帝王对后妃的宠,这样的宠,从前许多人都拥有过。可现在,官家对娘娘愈发纵容溺爱,不像是帝王,反倒像是丈夫,像是父亲,又像是兄长。无论娘娘怎样胡闹玩乐,他都不生气,全任由她高兴,甚至敬事房那边的牌子都撤下去了,要知道,过去半年虽然官家没翻过旁人牌子,却也没有让撤下去啊,每日敬事房的还是要过来,然而眼下,敬事房的跟失了业一样……
最让人惊讶的是,官家居然在朝堂上许那位女仵作入刑部为官!虽然只是个小小验尸官,但女官,那可是亘古以来从未有过的事!这刑部女官,与宫中女官,可完全是两码子事!
谁不知道娘娘很喜欢那位女仵作?
官家英明果决了大半辈子,老来这是要做昏君了呀!
不过,这话谁都不敢说,毕竟那位丁女官,人家是有真本事的,上任不过一月,便将刑部积压的案子给清理了三分之一,且无一件冤案错案!民间甚至传言她是阴间使者,乃是神仙派下凡来辅佐帝王的,更是能证明他们官家乃是难得一见的明君!
这也不知道是谁先传的,反正现在许多人都听说了,但人家丁女官,宠辱不惊,毫不自大,每日认认真真做实事,让那些个瞧不起女官的大人们都哑口无言。
刑部大多是些汉子,终日面对牢狱之事,升迁难,勾心斗角的也少,是个讲真本事的地方,丁岚在里头简直如鱼得水,她在现世时就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到了古代,有了皇后娘娘的大力支持,她想查什么都能查,一个令牌畅通无阻!
嗨,真要说起来,现在可比在现世时方便多了,皇权至尊,她都不用打报告,更不用害怕被投诉!
丁岚屡破奇案,就连一开始只是为了讨玲珑欢心的官家都啧啧称奇,心道一个女子,竟有如此才能,当真是令人感慨。他本非固执古板之人,见他开女官先河便知,官家也是敢干敢说的,一开始丁岚入刑部,他顶了巨大的压力,朝堂上大部分都是一笑先生的学生,个个都受了一笑先生影响,认为男为天女为地,女子就该相夫教子三从四德,尤其是那些御史,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不怕死不怕骂,天天上折子反对女官——现在不也闭嘴了?
还是娇滴滴聪明,出了个主意,让那些反对丁岚为官的臣子们去刑部参观了一场尸检,据说这阵子大人们个个面带菜色瘦了一大圈,一问,好么,都一个月没吃肉了!见着肉就哇哇的吐,闻着荤腥都犯恶心,听着“肉”字儿就干呕!
呵,官家寻思着,朕还治不了他们了!
这天下是朕的,不是一笑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