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沧的脊背因为这句话而猛然一震,回过头来望向谢晚桃的眼睛,半晌方道:“你说真的还是跟我开玩笑?”
“我好端端的,干嘛拿这个跟你开玩笑?”谢晚桃抿唇冲他一笑,“咱俩既然要在一处过一辈子,生儿育女那是理所应当,怎么……你不喜欢?”
“我怎么会不喜欢?”陆沧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摁住谢晚桃的肩膀急切地道,“咱俩若是有儿女,我高兴还来不及!我只是担心你如今年纪尚小,你那身子骨……”
“我的身子骨如何,你还能不清楚吗?”谢晚桃对他龇了龇牙,得意洋洋地道,“我原就不是那种娇弱弱的姑娘,从小又跟着爷爷学功夫,身子骨强健得很,每个女人都得要过生孩子那一关,怎么我就不行了?你瞧不起我啊?我如今只是有点担心,那携环佩玉两个给我吃了掺着麝香的饭菜……”
“咱们寻个方便的日子,下山去武成县寻原拓,让他替你仔细问个脉,好不好?”陆沧飞快地打断了她的话,“拢共你也不过是吃了那几天的麝香罢了,应当不会有大纰漏。若是原拓说还有点问题,便索性再将养些时日,吃药却是不必了,好端端的人,成天喝那苦药,我瞧着也替你觉得难受。我虽想要咱俩的孩子,但这事却也急不得,总得你身子骨养好全了再说。不过……”
他话锋一转,忽又笑了起来:“在这之前多试几次也没坏处,所以今晚,咱俩还是得试一试才行。”
说着便又要把人抱起来往床上送。
“洗澡去!”谢晚桃又是气又是笑,忙朝旁边躲了躲,就手将他一推,掀出房门外。
这晚房中自然又是风光旖旎,春意盎然,两人足足折腾了大半宿,方才沉沉睡了过去。两日之后,陆沧领着谢晚桃先去了一趟武成县,探望虞泰松之余,又让原拓给谢晚桃再诊了一回脉。
“应是无碍了。”原拓瞟了谢晚桃一眼道,“所幸那麝香在身体中累积得轻少,之后饮食又颇为注意,已经尽皆消了去,不会再有什么影响。我观谢姑娘脉象强劲有力,周身血脉也颇为通畅,你们若是预备……眼下便很合适。”
谢晚桃和陆沧对视一眼,这才放下心来,一面卷下袖子,一面不无担忧地对原拓道:“方才去探望虞老头,我怎么觉得……他好似看起来精神了些?你别误会,他若身子有好转,我自然是一万个高兴,我只是担心……”
她也曾听说过,人将死之前,会突然变得神志清明,仿佛病好了大半一般,便是所谓回光返照。不是她杞人忧天,她是实在害怕虞泰松也正是这种情形。
原拓自然明白她所指为何,缓缓摇了摇头道:“你不要怕,师父这半个月以来,身子骨眼见着一日比一日的确是好了些。虽则他的情况,要完全恢复如初,是不大可能,但若照此发展,再多有个一两年,也不是不可能。”
虞乐菱照常在厚德堂中给原拓打下手,闻听此话便也凑了上来,笑着对谢晚桃道:“说到底,多亏了原大哥日日琢磨给二叔公的药方,各样药材都反复琢磨,如今,终究是见了效了。”
他们两人从那大石村归来之后,关系瞧着仿佛密切了一些,但却始终没有朝前再多走一步。谢晚桃瞧在眼里,也实在替他们心急,此时眼珠儿一转,便笑呵呵地道:“听人说起,久病的人,若是遇上什么喜事,精神为之一振,那病当即也许就会好了七八分也未可知。虞姑娘,我知你和原拓都是真心孝顺虞老头的人,怎么就没想到要为他做点什么?”
虞乐菱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面上就是一红,随便寻了个由头跑了开去。那边厢,原拓却仍然是一脸如常,对着谢晚桃正色点头道:“你今天既然来了,我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之前你在平元镇开的那间绸缎庄,我记得开张伊始,你曾对我说过,那铺子只算做是咱俩合开的,今后赚得的利润,咱们也对半分。如今我有一件大事要办,不知你是否方便,将我的利润分得给我?”
当初开那锦绣绸缎庄,的确是用了虞老头给的那二百两银子,说起来,若不是原拓百般钻研出了那活取麝香之法,他们也根本挣不到这笔钱,谢晚桃心中一直将那绸缎庄看做是两人共有。只是时间一长,便将那分利润的事全都丢到了脑后,原拓又始终醉心于医术,压根儿想不到这上头来,因此上倒给耽搁了。
如今听他突然提起,谢晚桃便忍不住跟他逗闷子:“你这是要办什么样的大事啊?我记得你给太后治好了病,圣上赏了你不少银子呢,难道不够?”
“不够。”原拓很淡定地立刻摇头。
谢晚桃便点了点头,有点抱歉地道:“如今那绸缎庄转给了我爷爷奶奶,我一不小心就把你给忘了,实在对不住得很。明儿我便让李福全给你送银票来,这几年,那绸缎庄大大小小也赚了几千两银子,我便拿三千给你,可够?”
原拓倒是微微有些诧异,一向淡然的脸上浮现出两丝震惊:“……那绸缎庄竟赚了那许多钱?我是真没料到!”
他也是的确等着钱使,原猜逢着能得个几百两就已经很不错,没成想……
“那不然你以为呢?本姑娘可是做生意的天才!”谢晚桃说大话不脸红,笑眯眯地道,“不过,你究竟要做什么事,竟需要用这许多钱?啊……”
她一把捂住嘴,瞪大了眼睛,朝着门外虞乐菱离开的方向张望一眼:“难不成你是要……”
“是。”原拓脸皮薄,生怕她大喇喇地嚷嚷出来,飞快地截住了她的话头,压低声音道,“你心里明白就行了,那么大声干嘛?”
“你终于想通了!”谢晚桃一惊一乍地在他肩上捶了一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生怕你这愣头青永远原地踏步,耽搁了人家!”
“虞姑娘是怎样的人,我心中自然有数,她的一片心意,我若辜负,便委实有些没心没肺。何况……”原拓顿了一下,接着道,“我也是真心觉得,她很好。所以,我想将房产尽快置办下来,再来办之后的事,总不能让她跟着我吃苦。”
“太好了!”谢晚桃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陆沧忙在她身后将她摁住,抬头对原拓道:“你身边没什么亲人,你师父又一向将你当自己人,饶是如此,也不能太委屈了人家姑娘才是,该有的礼数,得做全。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或是人手不够,尽管到松花坳里来找我们,一应事体,我们尽会帮着你安顿妥当。”
“少不得到时要上门叨扰。”原拓冲陆沧拱了拱手,“陆大哥,我这里便先谢过了。”
直到从厚德堂出来,谢晚桃还仍旧雀跃不已,拽着陆沧的袖子满脸堆笑道:“咱们今天这一趟,可真是没白来。虞老头的身子有了好转,我自个儿也已然无碍,就连原拓那块榆木疙瘩,也终于开了窍!我怎么觉得,自打咱俩成亲之后,老天爷便对我好了起来?不过,我是真没想到原拓会跟我开口要那绸缎庄的利润,想当初铺子刚开起来的时候,我还着实发愁了许久,绞尽脑汁地想琢磨出一个让他踏踏实实收下钱的办法呢!”
“有些事你心里清楚,还要我说么?”陆沧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下,“如今他肯跟你明明白白地算这笔账,你心里应该高兴才是。”
谢晚桃细想一层,也便懂得了他的意思,心中一松,也跟着使劲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说笑着,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芙蓉村秦千梧的家。
某位商业奇才早就在家中等得满心里焦躁,好容易见到了这两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忙人,立刻便迎上来,满口里只是埋怨。
“我说你们能不能靠点谱?说好了等到开春儿,那绣庄和染坊便正式开张,你们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蜀地那些绣娘和染坊师傅已经都抵达了府城,你们人不在,我又不好贸贸然地开张,便只得将他们暂且安顿着在铺子里住下来,这都三四天了!既然你们今天来了,不把事情说清楚便别想走!说罢,几时开张?”
谢晚桃和陆沧相视一笑,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紧不慢道:“陆大个儿说,这事由我做主,那我便不客气了。前两日李管事找了一个很有些道行的老道士,请他算了一卦,说二月初九便是黄道吉日,无论婚丧嫁娶还是开工动土,亦或是新店开张,都非常适宜,若错过了这日,便要再等上三个月呢!若你不反对的话,咱们便把开张之日定在那天如何?”
“二月初……初九?”秦千梧却是愣了一下,“那离今天,也只剩下三日了!这么赶,叫我如何……”
“那这就是你的事了。”谢晚桃笑得一脸无辜,“催着要让我们赶紧定下开张日子的是你,说万事俱备的也是你,如今嚷嚷着时间不够用的还是你,我说秦大哥,你也太不好伺候了!”
秦千梧瞪她一眼,使劲咬了咬牙:“二月初九……就二月初九!我明日便去府城,在那边将所有的事情安顿好,你俩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跟我一块去!”
谢晚桃被他那毅然决然的神色逗得笑不可仰,胡乱点头道:“好好好,随你一块儿去就是,你这样子……实在也太好笑了!”
接下来,便是几天暗无天日的忙碌。
位于十全井胡同的一大一小两个铺子,一早被秦千梧找匠人来粉饰一新,冬日里阳光正好,暖烘烘地晒在场子里,簇新的各样用具,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油漆香。从蜀地请来的工人们,因为工钱给得颇高而格外有赶紧,七手八脚地将各处收拾得妥妥当当,谢晚桃又打发自己家里的人去做了两块牌匾。
两间铺子里,稍小的那一间带着一个向阳的院子,被用作绣庄,相邻的另一间大一些,则开了染坊。场子中央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坛子,工人们随身带来了蜀地特有的染料,又去府城周边的山上采了些当地出名用来染布的植物,调成或红或青或靛的颜色,存放在坛子里,还来不及盖上盖儿,被阳光一照,闪闪烁烁影得整个院子也五颜六色起来。
谢晚桃实在是爱极了这生机勃勃的景象,一踏进院子便舍不得出来,二月初九开张的正日子,更是穿戴一新,也并不插手张罗太多事,只站在一边看着陆沧和秦千梧两个忙碌,看着那红绸子被挂在牌匾上和院子的各个角落中,看着眼前这原本空荡荡的院子,一点一点变得热闹、拥挤,心中就像是被塞进了一块热烫烫的东西,又暖又完满。
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很好运气的人,上辈子曾经经历过的那些苦痛和伤,如今都变成了她这辈子的垫脚石。她可以踩着它们,一步步走得越来越稳,如今她只要伸出手去,便能捉住那属于自己的幸福,和那个心里只装着她一个的男人,这其实,就已经很足够了。
有秦千梧的落力相帮,绣庄和染坊在不过三个月之后,便回了本,开始赚钱了。谢晚桃原本并不是非常有生意头脑的人,也便不打算逼着自己一条道走到黑,闲来无事时央陆沧带她去瞧瞧,在那儿盘桓上一时半刻的,便已然觉得十分有趣。最近她跟着那几个蜀地来的绣娘学了不少当地特有的刺绣方法,因在这上头还算有些天赋,也便大着胆子,自个儿关起门来试了一试,摸索着给陆沧做了一身袍子,居然很能见得人,也令得她当下便信心倍增。
时年七月,原拓拨冗从武成县赶了来,除了带来一张大红色的请柬之外,还有虞泰松的消息。
“师父的身体有些起色,只是始终反反复复,我便盘算着,待八月过后,便送他去南方住上一段时间。那里天气温润些,秋日不像咱们武成县这般燥,或许能让他养得更好些也未可知。”他一面说着,便抬头冲谢晚桃笑了一下。
他是得了圣上金字招牌的名大夫,关于怎样才是对虞泰松的身体更好,显然更有发言权,谢晚桃不打算也压根儿提不出任何异议。而至于为什么要八月之后才将人送到南方,也不过是因为,八月里,原拓和虞乐菱便要成亲了。
身边所有在乎的人,都有了着落,谢晚桃心中自然非常高兴,攥着拳头便跳将起来,一脸兴奋地摇头晃脑:“这可太好了,只是将来我若想探望虞老头,不免就麻烦了一点……”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眼前黑了一下,双腿跟着一软,禁不住哎呀一声,跌坐回椅子里。
“你……”陆沧吓了一跳,见她坐回椅子里那动静颇大,便赶紧伸手捞了她一把,蹙眉道,“你要我怎么说才肯安生一点?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偏生就是这样不知分寸?是哪里不舒服?趁着原拓在这里,还不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谢晚桃很无辜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明明就知道我整天吃得好睡得好,哪里有什么不舒服?也不知怎的就昏了一下,这不是已经没事了吗?”
话音未落,原拓却已然动作飞快地将两指搭在她腕上,半晌,眸中一闪道:“休要说大话,你虽是身子一向不错,却还是需要小心一点才是,尤其是眼下这非常时期……陆大哥,谢姑娘,要恭喜二位了。”
陆沧闻言便是稍稍一怔:“原小子,你这话的意思……”
“陆大哥向来不是迟钝的人,这话就用不着我再说一次了吧?”原拓唇边扬起笑容来,“总之这段时间一定得当心谨慎一些,谢姑娘不爱吃药,身子骨也很康健,我便不给她开补药方了,家里一日三餐做得精细些便是,凉性的东西不要多吃,最好每晚临睡前喝碗滋补的汤水,对身子是有益无害的。”
谢晚桃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饶是平日里机灵,也难免有点懵懂,盯着原拓看了半晌,又抬头望向陆沧:“他的意思是说我有了吗?”
陆沧啼笑皆非,抬起手就想敲她,手伸到一半,却又忽然想起来她现在非比寻常,忙又缩了回去。
“方才观脉象,不过一月有余,时间短,你未能察觉也很正常,方才觉得有些晕眩,也是身体的自然反应,你不必惊惶。脉象来看,至少目前你与腹中小娃娃都很健康平安,而且……”原拓含笑道,话说了一半,却住了口,“算了,我也不说那么多,这事等你们自己知晓,也算是个惊喜。”
他又叮嘱了谢晚桃几句,便告辞离开,陆沧让李福全把他送出了松花坳,自己则站在暖阁门口,嘴角带笑地只管望着谢晚桃。
“你老……你老瞧着我做什么?”谢晚桃被他盯得浑身直发毛,缩了缩肩膀道,“咱们当初不是说好要个孩子的吗?如今有了,那实在再正常不过,你这样瞅着我干嘛?”
“这么快便有了我自然很高兴。”陆沧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我只是在想,这段时间该如何给你好好儿补补身子罢了。顺便的,我也得考虑一下,这几个月我又该怎么办。你知道的,如今你既然有了身孕,那必然就不能……”
“你再说我真跟你翻脸啦!”谢晚桃的面颊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就要扑上去捏他的脸,被陆沧一把拽住揽进怀中,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的胸膛随着笑声而微微震动,谢晚桃心中被那种喜悦的情绪涨得满满的,也伸出胳膊来,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三年后。
月霞山还是那座碧青苍翠的月霞山,松花坳,也仍旧是那个热闹而亲切的松花坳,春日里桃花开得到处都是,粉红色的花瓣落了一地,被风一吹,便飘飘忽忽地卷到半空中,散发出极淡的清甜香味。
山路上前后行着两架马车,远远望去,像是在一片浓绿的云里疾驰一般,穿过松花坳里的平坦之地,经过谢家的老宅,径直在半山腰的大宅门前停了下来。
四郎和陈雪从前一辆车上下来,站在路边,等着后一辆车中的早桃和季川,说笑了一阵,便见那李福全从宅子里赶了出来。
“亲家大爷,大奶奶,二小姐,二姑爷……”李福全猛然被面前的阵仗唬了一跳,忙不迭地冲四人行了礼。
“你家六爷和奶奶呢?”早桃笑嘻嘻地问道。
“六爷和奶奶……”李福全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今儿一大早便不见人,敢是不在家吧……”
“我们大老远地跑来,他们居然不在家?”四人顿时面面相觑。
此刻,陆沧和谢晚桃正置身于扭扭它们原来居住的山谷中,獐子们都搬走了,这小小的山谷中却依旧绿树成荫,花香遍地,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
当然……事实上,这里也并不只有他们两个人。
谢晚桃坐在小木屋前,眼睁睁看着陆沧被两个粉团团的小姑娘缠得焦头烂额,却没有丝毫想要上去帮他一把的冲动……没错,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姑娘。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冯氏生了双生女儿的缘故,谢晚桃好似也继承了这种能力,头一胎,便生下了两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儿。原拓在当初为她诊脉时便已经察觉异常,这便是他口中的惊喜。
但真正的“惊喜”,好像……呃,没那么简单。
“大丫,爹爹跟你说了多少遍,那溪水凉的很,如今才是春天,你不许……”陆沧一头汗地跟在一个小姑娘身后,话没说完,猛然一回头,又瞧见了另一个,惊得差点跳起来,“二丫,不许爬树,危险!”
谢晚桃坐在小木屋之前笑得直不起腰来,换来陆沧一个狠狠的瞪视:“我说小晚儿,闺女也是你的,你能不能稍稍帮我一点小忙?一个比一个淘,活脱脱跟你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怎么就摊上你们三个不省心的了?”
“我就来。”谢晚桃揉揉笑痛的肚子,终于肯站起身,慢慢吞吞朝他那边走过去。刚走没两步,便又听见陆沧崩溃的大吼:“大丫,你把什么东西塞进嘴里去了,赶紧给我吐出来!”
好吧,因了这两个小魔怪的出现,或许他们这一世,都别想安宁清静了。可就是这样不靠谱的日子,谢晚桃却觉得,就算给她再好的,她也不换。
这已经是比她所期望的,还要更完美的幸福了。
(全书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