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三月十六,壬午。【西元116年4月10日】
江宁府。
南郊圜丘。
虽云南郊,其实位置尚偏东一点,近着燕雀湖【注1】。江宁府附近人烟辐辏,找一块空地并不容易,为了建立赵瑜登基所用的圜丘天坛,不得已便征发了湖畔的农田——自然,钱还是给足的。
刚刚完成主体工程的祭坛,不比东京南郊外的青城圜丘。道君皇帝费了数百万贯改建起的祭天郊祀之所,并不是破土动工不过半月的这座祭坛能比得上的。赵瑜也是因为战事才刚刚开始,下诏要求一切俭省——就算这样,预定中,登基后给文武百官和军中的赏赐也能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这座圜丘的一切制度,大部采用汉光武登基祭天旧例,圆形祭坛并不是惯例的三层、四层,而仅分两层,高为三丈,上层直径十二丈,下层直径十八丈。每一层,都有八条登坛的台阶,称为‘陛’,正对着东南西北等八个方向,其中向着正南的那一陛,最为宽阔。赵瑜登坛,即是由此而上。
整座圜丘皆是夯土而成,不假外饰,只在坛面上涂了一层石灰。帝王绝地天通,乃命重黎。将大地踩在脚下,向上禀报皇天,让天地各得其所,原也不需要任何虚饰。不过在圜丘外围,数千民伕正夯筑着内外三重矮墙,而矮墙之外,便用青石平铺了一圈,这便是唯一的修饰。
偌大的工地上,一辆辆小车载着黄土内外穿梭,南方多红土,封坛用的黄土需要从远处运来。民伕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夯土的木桩撞击地面的声响与号子保持着同样的节奏。江宁城外的数万流民大半在城外各个要点修造军营,而另外一部分,就在这里苦干了半个多月。
这便是以工代赈,将大批待救助的流民,全部组织起来做工。虽然辛苦,但好歹有口饭吃,还能有工钱带回去养活家人。对于背井离乡的流民来说,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站在一辆特意打造的巢车顶部,督造修筑工程的工部侍郎鲍公绘正俯视着整个工地,手上还拿着方才用来测绘的工具,在他身边,则是另外一位工部侍郎李寿鹏。
“进度如何?有问题没有?”李寿鹏一见鲍公绘放下了测量仪器,便急着问道。
鲍公绘点头,常年在外督造工程,四十多岁的容貌有着六十岁的风霜,他一副成竹在胸的口吻:“一切按着计划。今夜就可以收尾了。明天清理一下,便可以验收了。”回头又对李寿鹏强调了一句:“没有任何问题。”
“那就好!”李寿鹏松了口气。这等大事万万出不得错,否则,不仅是督造的鲍公绘,连整个工部都要承受赵瑜和两府宰臣们的怒火。接着他又赞道,“不愧是营造大工,当真不同一般。”
鲍公绘傲然一笑,不同于士大夫出身的李寿鹏,他可是建造方面的大师。营造郊祀圜丘虽是国中的头等大事,但作为工程难度来说,却完全不值一提。让他这位大工程师来督造,完全是大材小用。
按照东海如今的官制,六部侍郎皆是两人,不过一个是政务官系统,一个是事务官系统。事务官皆是从胥吏一级级升上来,侍郎便是其中的最高一级。能升任尚书的,只有政务官。如马林溪以一介船作大工成为工部尚书,是六部中唯一的特例,也是他身为从龙老臣的特权。
在工部,理所当然的,所有的事务官都是建筑营造方面的专家。鲍公绘便是在工程建筑上有着非同一般的水准,并屡立功劳,才一步步升任工部侍郎。基隆城便是他当年规划并督造,以及数百里长的基隆海堤也是他所主持。按照刚开始不到两年的匠作等级评定,他是东海仅有的四位营造大工之一。
在他公服襟口的一侧,别着一枚核桃大的金质圆形徽章,上面镶着张开的圆规和曲尺,规、尺上下相对,组成一个四边形,四边形的中央是一枚红宝石。金质红宝尺规徽章,便是营造大工的标志。而东海三位船作大工首席的马林溪,他的金质徽章上则是镶着一艘帆船的前半部,船头上的那只眼睛则是嵌着枚蓝宝石。至于外行的李寿鹏,却没有这等徽章。
东海匠师的地位,以及工艺的进步,便是靠着等级评定和徽章制度,一步步加强起来的。
巢车上的两人,看着祭坛从无到有,心中无不感慨。大王即将走上这座祭坛,成为大宋皇帝、天下之主,而他们也要从海东区区一岛国的侍郎,成为居于亿万元元之上的从三品重臣。从燕雀湖上吹来的春风,带着几丝花香,竟有几分醉人,让两人不觉微醺。
沉醉在春风中,不知过了多久,鲍公绘突然道:“老宫傅【太子太傅简称】今天还是没有来啊!”
他说的老宫傅,便是身为工部尚书,太子太傅的马林溪。虽然赵瑜指名的督造大匠并非是马林溪。但那老家伙每天必然要来此一趟,视察工程进展。不过自从三天前,他便没有再在这里现身过。
“老宫傅毕竟是年纪大了,一路车船劳顿,到了江宁又没有休养,便急着督造工程。”李寿鹏摇摇头:“病得不轻啊……”
“很重吗?”鲍公绘有些吃惊。他这半个月吃住都在工地上,连城都没进过,到这时才知顶头上司已经病倒。
“我出来时,听说大王已经去探视!”能劳动帝王大驾,病情命数基本上可以说是确定了。
李寿鹏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鲍公绘会意一笑,他的这个同僚是等不及了。论能力,马林溪并不够资格坐在工部尚书的位置上,当年能上位,还是赵瑜看在他的资历和功劳上,同时当年东海人才缺乏,不得不如此。但如今,东海贤臣良将汇聚,合格的尚书人才,二三十个总是有的。但马林溪却死活不肯让位,快七十岁的人了,死咬着牙不自请致仕。把李寿鹏足足压了七八年,在东海六部侍郎中,他已是最老资格的一个。
鲍公绘自知身份,作为事务官也不奢望能升到尚书,而相对的,他的地位也比身为政务官李寿鹏要稳定得多。两人一为政务官,一为事务官,事责不同,也没有利益上的冲突,又是多年共事,交情是相当的好。如果马宫傅真有什么不测,让李寿鹏接任,总比从别处调来一个外人要强得多。
……………………
江宁城东。
秦淮河在上水门外分为两支,内秦淮从上水门潺潺而入,汇聚了六朝金粉,而外秦淮则绕城而走,成为城南护城河。
工部尚书马林溪在江宁的住处便就在上水门旁的内秦淮边。
那是江宁一处官宦人家的宅邸,马林溪抵达江宁后,直接按市价加了两成买了过来。如今战乱频仍,房产大跌,而周围的邻居更不敢反对——宋时田宅买卖,卖主的族亲和近邻都有优先购买权,就算都不买,卖给他人也要有邻里点头,这桩买卖才能成行——随即便住了进去。
马林溪财大气粗,单是在船坊和钱庄上的股份,就让他富可敌国,东海除了赵瑜之外,怕就属他的身家最为丰厚。但他这个财大气粗,今次却害了他。本身就是年事已高,又是舟船劳顿,还要每日一出城视察工地,身体已是有些沉重。再加上贪看秦淮河的风景,选了靠在河畔的房间,便受了风寒。连吐带泻,又是便血,不过三日,已是气息奄奄,憔悴得不像样子。
赵瑜进来时,正看到几个内眷围在房中哭着,仆役婢女们跪了满屋,马家的独孙却傻愣愣的站在房里,听到王驾跸临,也不知道出迎。而马林溪则躺在一张竹制的春凳上,衣服换了半截。面色死灰,一双眼睛紧闭着,须发乱作一团,一副有近气没出气的样子。
赵瑜看这一片乱,气不打一处来,当先踹了马家独孙一脚,训道:“糊涂!你祖是孤的工部尚书,太子太傅,移什么床!还不抬回去。”
移床易箦是民间的习俗,是曾参因自己不是大夫身份,临终前才命儿子给自己换个简陋的床榻,以符合礼制。而马林溪什么身份,哪还需要这么做?
一番乱后,无关的仆人被赶出了屋,马家的妾室儿媳也避到后房。而马林溪又被抬回床榻,好生的盖上了被子,
弥留之际的老尚书这时已惊醒过来,一见赵瑜在侧,挣扎着便要起身。
“莫动!莫动!”赵瑜连忙坐到了床边上,扶着马林溪躺回去,“马叔,好生养病,孤的朝堂缺不得你啊……”
赵瑜说得伤感,若说这世上,赵瑜还有些亲近和感激的人,那马林溪绝对是其中之一。虽然一开始是强拉着上船,但老马头到底是一路跟着他走过来的,随着他一步步夺取天下。如今他登基在即,马林溪却不能看着他登上大宝……
马林溪眼眶也开始泛红,他已是病得说不出话来,但看赵瑜动情,心中也是激动。他跟着赵瑜从一介船匠,十几年筚路蓝缕,开辟了一个国家,当上了一国尚书,眼见着就能并吞天下,留在史书上也绝对是一个异数。
卧室中,一片生离死别时伤情,君臣一时相对无言。
许久,马林溪眼皮动了动,抬眼看看站在床边抹眼泪的孙子,转过来又满眼乞求的看着赵瑜,虽已经说不出话,但嘴唇不住抖着,一心仍想着给孙子求个恩典。
赵瑜心里叹着气,马林溪是个精细人,但他这个独孙却是木讷得很,看起来又蠢笨,听说在学中的成绩也是差得没脸见人。但马林溪儿子早死,后来纳的妾室连个屁都没生出来,他就这么一个孙子,不照顾他又能照顾谁呢?
若无马林溪,也难有他的今日。有些事赵瑜本想江山一统之后再做,但现在心中一软,还是早点公布好了。
回头召来随行的中书舍人,他本就是为了给马林溪临终封赏而特意跟来,在赵瑜面前躬身,听着东海王的口谕:“传孤的谕旨,晋平阴县侯马林溪为成国公,世袭成襄侯,原封各处采邑收回,划东瀛九州岛内北纬三十二度以南之地为其封国。子子孙孙,世袭罔替,永为大宋藩属。”
室内众人都惊呆了,这是裂土分茅【注2】啊!自汉武之后,只见着削藩的,却少见封国的。君无戏言,赵瑜这一席话说出口后,只要宰相肯副署,门下后省和给事中不封驳,马家便是世袭罔替的大宋藩国之主了。
马林溪老泪纵横,他辛苦一辈子,终于给子孙挣下了一份千秋万代的基业来了。命孙子过来搀扶着,硬撑着在床上磕起头来,嘴里哆哆嗦嗦谢着,“臣马林溪谢陛下隆恩。”
………………
半日后,赵瑜坐在御书房中,半刻前传到政事堂,请宰相副署的册书已经被送回,宰相签押、政事堂大印皆已完备,只要再传到门下后省和礼部给事中那里走一圈,马家的成襄侯国便成为定局。
赵瑜盯着册书上陈正汇的签名和画押看了半天,遣人将宰相传来:“还以为陈先生你会封回来呢,怎么这么容易就放过了?”
“陛下难道希望微臣驳回?”陈正汇目光灼灼,视线像是在拷问。
“怎么会!”赵瑜摇头,“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其实,关于依周制,分封诸侯之事,臣已经考虑了很久。陛下的疆土其实已囊括万里海疆,治下大小岛屿无数。这么多岛屿,根本无法一一派官管理。”陈正汇说着,声音便冷起来了,“去岭南已是贬斥,若是去海外,不知又会有多少会跑到政事堂去哭!”
赵瑜一声笑,这事他是知道的。陈正汇前日本想让刚投来几个旧朝官员去台湾任职,没想到他们抱着政事堂的庭柱大哭起来,宁死也不去海外。连赵瑜的龙兴之地都不肯去任官,何论麻逸、金洲那些更偏远荒僻的岛屿?
陈正汇继续说着:“就算有人肯去做官,但万里之遥,远涉冥波,如何能监察得到?臣恐其时,人人皆贪,海外一片狼藉……”
“不愧是孤的宰相。”赵瑜点头赞着,“这也是孤的忧心之处。远隔万里,难以管辖已是一件难事。而派人去做官,怕是会冒出一群贪官,不如分封出去,自己的国家总会细加打理的。何况,杯酒释兵权的做法,也有些太老套了,孤不打算学。你们跟着孤出生入死,孤也要给你们一个回报!”
“谢陛下恩德!”陈正汇跪下谢道。虽然他面上依然平静无波,但心中已是欣喜欲狂。王安石变法,打得旗号便是复古。上古三代,在后世儒生眼里,那是神话般的完美世界。尤其是周代,孔子也说过:‘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而现在依周制分封,天下士大夫,光凭这一件,他陈正汇足以名留青史。
“不过,若是分封,须有章程。否则必然致乱!”
“这是正理,说来听听!”
“第一,中土不封。第二,海内无大国。第三,外姓封小国,同姓封大邦。第四,推恩令。”
陈正汇一条条说着,赵瑜不住的点着头。
看起来陈正汇的确是考虑已久,说得都是极稳重的做法。中土是国家根本,自然不能分出去,否则便是汉初七王之乱。而有中土十几路、亿万人口在,外封藩国闹不起乱来。
海内无大国,那自然是一定的。要不然百年后,说不定便会有发展得好的藩国蠢蠢欲动。
第三条更是理所当然,自己的子孙当然要照顾。
“不过,第四条还需要商榷一下。”赵瑜道,“推恩令这一条,除非有藩国势力太强,不然还是备而不用的好。同时,孤还要加一条……”
“私开商港者视同谋逆!”
赵瑜以海贸立国,自不会允许藩国插手。所有藩国,只会是商品的倾销地和原材料的出产地,所有的商业利润,必须由中国来抽头。
“另外,无军功不分封!”赵瑜看了看不动神色的陈正汇,添了一句,“开国从龙之功,亦是战功。”
赵瑜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天上风云变换。分封制度一出,便是大局已定。有这军功分封的制度在,日后天下尚武之风,如何会消磨。以天下之大,不愁没有土地去酬赏功臣!
………………
次日。
赵瑜刚刚起身,陈正汇便抱着一堆他早已拟定下来的分封细则来觐见。
赵瑜苦笑着摇了摇头,却先问马林溪的病情:“马老尚书的病情如何了?”
陈正汇笑道:“昨日陛下探视过后,马宫傅登时精神大好,听说今天已经能坐起来喝粥了。”
赵瑜也不知该笑还是该恼,那个老官迷,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病竟然就这么好了:“孤昨日是给他冲喜去了。那老货,怕是能活到一百岁!”
不过老家伙一时半会看起来死不了,赵瑜倒是挺开心的。连带着陈正汇脸上也有了点笑模样。
正要说起正题,枢密使赵文和枢密副使、总参谋长朱聪,却同时求见。如今赵文主管军政,朱聪主管军令,两人一同出现,赵瑜很陈正汇脸上笑容顿时就随之敛起,因为决不会是好事。
“陛下,河北金牌加急!”
正面是盖了‘急’字的红章,背面信封开口则是用加了钢印了的火漆封起。连同这信笺一起呈上来的,还有一块标着序号干支的金漆木牌。
金牌急脚传递。
赵瑜先拿起金牌,查验了序号,确是来自河北西路。再看了信封背面火漆上的印记,时间则是五天前。
若是走海路,绝无如此快法。但若是走陆路,却是要穿过京东两路。
大江之北,除了渤海周围,东海如今的势力范围还仅局限于淮南一带。在京东两路【今山东、苏北】,其下军州除了沿海的几处遣了密使南下,其余仍在观望中。而东海的情报驿传系统,在京东地区,也不得不保持着隐秘状态。
而这种平均一日须行过四百里的金牌急脚传递,非重大军情不得使用,如果是要穿越京东,更是几乎要到天塌下来的情况,才会被启动。
赵瑜打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了急报展开看过,原来并不是天塌下来,而是原本塌下来的天现在又修回去了一点。放下急报,他尽可能平淡的语气说着:“原来是靖康皇帝,在相州复辟了!”
注1:南京古湖泊,明洪武帝建南京城时,填燕雀湖,在上建造了皇宫。即如今的明故宫。
注2:裂土分茅,古代分封诸侯时,用白茅裹着的泥土授予被封的人,象征授予土地和权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