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河南府。
十几天前,姚平仲领军自城下而过。隆隆的蹄声震动了整个洛阳城,城中的士民中有不少人以为翻天覆地的时候又要来临。那些旧朝的遗老遗少欢呼雀跃,庆贺着真命天子的大军终于又回来了。可是很快,东京城下的战局,就让他们噤若寒蝉,重新闭上了嘴。
就如河南知府王襄,在长安派来的密使劝说下,他甚至做好了反戈一击的准备。但谁也没料到,姚家父子竟然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要知道,整个京畿地区真正从属于赵瑜的军队,加起来才一万多人!
如果说率领六千西军骑兵的姚平仲,败在洪武天子的三千近卫之下,尚情有可原、可以理解;那五天前,刚刚走出潼关道的姚古姚太尉的七万大军,被仅仅八千人的一个军团给杀得丢盔弃甲,近乎于全军覆没,那就让所有人都明白,关西的小朝廷已经覆亡在即了。
京西两路的州府,过了一年藩镇的瘾,知军州的官吏们就像土皇帝一般快活。不过现在,他们的好日子终于结束了。当收到了岳飞在渑池大败西军,姚古仅以身免的消息后,王襄和京西两路中的每一个旧朝官吏都收起了左右逢源的想法,老老实实的做起了洪武朝的顺民。
洛阳的府衙中,一众官吏罗列于二堂,知府王襄高座上首,就如平常一样。不过今日在王襄身边,还多了一个人。身穿赤色军袍,十八九岁的模样,胸口的军衔牌上是三朵银灰色的锡云。一个小小的士官,不入流品的武臣。但身为银青光禄大夫、河南知府的王襄每说一句话,却都要扭头看看站在旁边的小士官的脸色。而那个毛头小子半闭着眼,只有当王襄回头时才笑着点头回应。
“犒军的物资准备得如何?”王襄问道。
一名书办低头禀报道:“两百坛酒,六十口生猪,还有活鸡活鸭各四百只,都已经装车。还有赏功的丝缎八百匹,钱万贯,也都已准备妥当。”
王襄点了点头。扭过头去,看向小士官。王襄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名身份与他天差地远的赤佬。太谦卑了不行,他在下属面前还要维持尊严,但又不能显得太高傲,不然惹得这名赤佬翻了脸,他也不好处事。想了半天,只能口齿不清的糊弄一句,权且略过不提,“……,不知可否满意?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差不多了!”小士官倒也不挑剔,也不找茬,很爽快的样子,“只要东西没问题就行。”
“放心、放心,本府是命人专门精挑细选,定然不会有问题!”王襄陪笑着说道。
“俺只是来押运的,验货之事也轮不到俺来管,大府你也没必要跟俺解释。”小士官笑眯眯的,但笑容中却有些阴森森的感觉,“若犒军的物资中真有什么问题,届时来洛阳处置首尾的,也不会是俺!”
王襄听了心中一悸,便板起脸,回头望着一众下属:“听到没有,都给本府再去清查一遍!若有以次充好者,便拿他做个榜样。在军资中做手脚,本府是定斩不赦!”
众官吏大声应了。
“大府有心了!”小士官也赞了一句。
王襄笑了起来:“我等也是为君分忧。让前线的将士可以安心杀贼!”回过头,他又问道,“民伕呢?车马呢?”
“已经征发了洛阳周边各个乡村,总计一万一千余名役伕,还有六百辆大车!”
王襄点了点头,而小士官这时插了一句嘴:“民伕最好都要胆子大的,潼关道上到处都是尸体,有几万具,铺出两百多里。民伕的任务不仅仅是送粮,还要兼做埋尸,路上又要在尸堆边过夜,胆子小了怕会坏事!”
“放心,这一年,洛阳的百姓已经见多了尸首。”王襄回了一句,继续问道:“供给前线的军粮可曾备好?”
回答的声音停了。承办此时的几个官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没人出头。最后还是一个倒霉的胥吏被推了出来,小声回道:“回大府的话,常平仓中已经没有存粮!”
王襄心一惊,急问道:“那草料呢?!”
胥吏顿了一下,声音又小了许多:“……还正在筹措。”
小士官的脸色变了,王襄的脸皮也煞白了起来,“那就去民间征调啊!洛阳这么多豪门大户,哪家没有个三五年的存粮?还在这里磨蹭什么?!”
几个官吏听了,面面相觑。这可是得罪人的事,洛阳的豪门大户哪一家好惹?但又不能不应承下来,否则王知府说不定就要杀一儆百了。领了命,几人转身就要走,但这时有人帮他们解了围。
“等等!”小士官出言叫回了几人。
王襄谦声问道:“不知……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粮秣草料还望大府用钱来买,不要强征。”小士官提着要求,“不能败坏了陛下的名声!”
“这……”王襄苦起了脸。京西一路,各军州都是半独立的藩镇,洛阳也不例外。在一年里,王襄征召了许多洛阳当地的男丁来当兵,为了养这些兵,洛阳的府库已经用得空空荡荡。前面交出来用来犒军的一万贯,已经让他将库房的底都刮下去三尺多,如今哪还能变出钱来购粮?但王襄也不敢说二话,只能愁眉苦脸着去想办法。
送了小士官去驿馆安歇。王襄出了二堂,回了府衙后院。斥退了一众仆役婢女,对浑家李氏劈头便问道:“家中的钱钞还有多少?都拿出来,为夫有急用!”
“作甚?”李氏眉毛一挑,冷笑道,“去给北里的郭二姐赎身吗?”
“性命都要保不住,还说别的?!”王襄急叫道,“现在筹办的军粮草料不足,为夫是拿钱买我全家老小的性命啊!你难道不知道,前些日,邓州高公纯响应姚平仲,举兵叛乱,最后几万多人被一个营两千人杀得一干二净。现在洪武皇帝下了诏,叛军自高公纯以下,身有一官半职的一百零四人尽数被斩首在南阳城头,所有叛党举族流放海外!若是现在军粮供给不上,你想跟我去麻逸还是金洲?”
李氏在作威作福,王襄家里的葡萄架子隔三差五的就要倒上一回,但她一听之下,也知道如今的局面容不得她发飙,回到房中捧出了个匣子来:“这里就两万三千贯。帐房中,还有三千多贯。”
“怎么就这么点?”王襄打开匣子数了数,真的只有二十多张盖着楮币局大印的千贯金票。
“都拿出去放债、置地了!不然日后没官当了,全家跟你喝西北风去!”李氏说的理直气壮,这本也是王襄未雨绸缪的打算。
但王襄现在却顾不得日后了,“把借据全拿出来,还有地契。拿到西头外的惠安质库去典押。那是兴业钱庄在洛阳分号下的铺子,钱有的是,今天就能拿到手。”
“那还不如直接去兴业钱庄去借,你是知府,大印一盖,三五万贯难道还借不到?!”
王襄急得牙都疼起来了:“头发长,见识短!也不看看兴业钱庄是谁的产业?是皇宋楮币局!是官家的产业!天家的产业能按时缴税已经是难得了,你还想借钱借到天子头上?!”
这一日,王襄拼拼凑凑,倾尽家底终于挤出了十来万贯钱钞,便立刻派人找来各家豪门富民。当他们听说是用来购买军粮,也不敢推诿。本来如今的局势下就算是强征,他们也不敢顶撞,现在拿钱钞来买,哪还有二话。老老实实的将家中囤积的粮秣都拿了出来。第二天,满载着军粮和犒军物资的车马人龙就浩浩荡荡的向西而去。
……………………
陕州。
冬季的黄河水,依然奔流不息。陕州城就建在黄河岸边,城墙距离奔腾汹涌的黄河水只有一里多地。黄河在这里结束了在关中平原上自由流淌的历程,在中条山挤压下被迫收束。两山交加,水流一下变得湍急,滚滚涛声如雷霆响于河中,浑浊的河水翻腾澎湃,甚至城头上都有水沫飞溅上来。
岳飞如今正站在陕州城头,向北望着。隔着滔滔黄河,对面就是平陆县城,姚古的残兵被他从陕州赶出来后,便退到了黄河对岸,摆出了据城而守的模样。岳飞很想继续追击,但黄河这一段上的渡船被烧得烧,凿的凿,剩下的都被姚古带去了北岸,岳飞虽有强军在手,却也只能望河兴叹。
看着岳飞在城墙边挺拔如松的背影,周围守城的士兵们都投去敬仰和钦佩的目光。能给军队带来胜利的将领,就算年纪再小、资历再浅薄,总是比那些打混了半辈子的老将更得军心。半年多来,岳飞领着靖安军团在洞庭湖犁庭扫穴,将明教妖人全数剿灭。那时还有人说,剿些连刀枪都配不齐的贼寇不算功劳。但现在,他以十分之一的兵力,就将伪朝的枢密使、垂天下重名数十载的姚古杀得全军覆没,西军将士奔走踩踏,数万具尸骸铺满了潼关道上,将官道都给遮掩了两百里。
经此一战,岳飞便一举成为继赵武、陈伍、陆贾、郭立之后的有一名战功卓著的名将,甚至被视为大宋下一代将领中的领军人物。虽然自渑池一战之后,岳飞便领军追杀姚古败兵直入关西,还不知道这一点。但在此时的东京城甚至京畿路,岳飞的名字已经尽人皆知。
这叫一战成名!
不过岳飞此时并没有半点自满,没有因这个辉煌的胜利而骄横起来,他最为清楚他在渑池面对是什么样的敌人。姚家军的精锐都被姚平仲带走,姚古的七万大军看似庞大,但其实大半都是刚刚征召训练出来的新兵。姚古这一路,在计划中本就是应该跟在姚平仲后出关,来起到镇压地方的作用。
姚古的七万人,与岳飞手下的八千名在半年多时间里打了大小百余仗的精兵强将比起来,连练手资格都没有。五天前,渑池会战的战斗打响后,靖安军团的官兵们身子甚至还没有活动开来,姚古的军队便已经败了。败得那叫个彻底,完全印证了丢盔弃甲、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狼奔豕突,这几个形容惨败的成语。
姚古空负大名,岳飞也没将他当作敌手,他想要击败并消灭的敌人,在更北的北方,在更远的西方。而不是黄河对岸的平陆,也不是五百里外的长安。
不过也快了!天天有邸报送到手中,岳飞哪还不知如今的天下大局,今年之内,大宋旧朝境内就会基本平定,而向着西虏党项和北虏女真的最后决战也很快就要打响。到那时,不知他有没有资格像现在这样统领大军,踏破兴庆,直捣黄龙!
“军帅!”岳飞的一名亲兵这时走上城头,走到他身后,打断了他的神飞天外,道,“丁参谋长已经回来了。”
岳飞点了点头,回过身来。他胸口的军衔牌上还是有着一圈代表着临时军衔的白边框,但在边框之内,已经是一枚锃亮的金星在闪烁。不过岳飞的正式军衔,却还是副尉一级。依照军例,正式军衔最快也要隔半年才能晋升一次,这一年来岳飞已经两次晋升正式军衔,但离着校尉仍差一步。他若想正式拥有金星傍身,就算以最短的晋身速度,也要等到两年后了。
职位凭功绩和能力可以超迁,但正式的官阶却需要熬资历,这个规则无论是武臣还是文官都是一样。在旧朝,官吏可以十几年就升任宰辅,赐金鱼袋、赐紫金鱼袋,许多时候,便是让低品的官员有资格参与到朝堂上来。但他们的官阶却必须三年一转,慢慢等着磨勘。
这也是为什么在大宋有差遣和官阶的区别。差遣是做事的职位,是实缺,而官阶却是代表资历的虚衔。差遣和官阶分离,资历浅薄的官员便能有理由快速进入高层。而若是官员不称职,或是被弹劾,也可直接降了差遣,而官阶一般却不会贬下去。拥有开府仪同三司或是金紫光禄大夫的宰臣,去做岭南一州的司户参军,在大宋屡见不鲜,这便是差遣和官阶相区别的结果。
岳飞现在就是差遣远高于官阶的最明显的例子,以他的资历做中郎将实在太勉强了——虽然还有许多投靠的外臣得封高位,就如曷苏馆部的胡十门便是怀化将军,胸口的金星比岳飞还要多一枚,但那种将军绝不可能融入军中的正规体系,只能算是名义上的荣誉军衔——而岳飞现在是靖安第一军团正式的军团长,实际统领大军,该熬的资历,他一步也少不了。
岳飞刚刚下城,一人便迎了上来。他比起岳飞还要年轻上一两岁,胸前是四枚银月,但却没有白框圈起,这是实打实的校尉——丁涛,靖安军团的参谋长。
“军帅!”丁涛在岳飞面前抱拳行礼。
“回来啦……”岳飞点了点头,回了一礼。
军中比外界更要注重上下尊卑,岳飞比丁涛高上一级,军衔在行礼时也无分临时和正式。却是资格比岳飞老上数倍的丁涛向着岳飞行礼。不过岳飞和丁涛的关系还算不错,至少因为王贵的因素,使得两人也算亲近。只是他们两人都是心高气傲的脾性,也保不准什么时候会闹翻。赵瑜派丁涛来的时候,还担心着岳飞不肯——这在历史上有过先例——若是真的如此,就算他再看重岳鹏举,也不得不出手惩办他,幸好岳飞这次没有犯倔。
在潼关道上岳飞的战果十分辉煌,而姚古所部的表现又太过拙劣,让赵瑜和枢府看到了能快速解决赵构伪朝的希望。丁涛带了整整一个司令部过来,几十个参谋和专家,将靖安第一军团的作战效率提升了一个等级。赵瑜希望在正月底的时候能看到他们将长安城送到他的手上。
这并不是在冒险,因为攻下太原后,宣翼军和野战军便可以直接走阳凉关南下关中。靖安军团的八千人绝不会是孤军。岳飞既然已经趁热打铁攻入潼关道中,就没必要再拖延时日,早一点解决赵构,赵瑜也就能早一点集中力量去攻打辽东。
在城门门洞中的耳室内,帮着岳飞和丁涛铺开了军用地图,周围的军官们都很恭敬的让了开去。不像士兵们单纯的敬仰,军官们的恭敬,不仅因为岳飞、丁涛两人的功劳和名望,也因为他们的未来。
很明显的——只看他们俩的年岁和胸口的军衔牌就能看出——当天下一统之后,如今把持军方最高层的将军们必然要分封出去,才二十多岁的岳飞和丁涛,不出意外的话必然是接替赵文等人呼声最高的人选。未来的枢密使或是参谋总长,岳飞和丁涛都有很大机会染指。
对着地图,丁涛说道:“昨日东京发来的邸报,野战军和宣翼军都已经抵达太原城下,正在展开攻城的准备。以他们的攻击速度计算,最多也只费三五日的功夫,便能拿下太原!”
“那样需要修整多长时间?又能有多少兵力南下关中?”岳飞问。
“休整最多两天,野战军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军队。”丁涛笑道,“至于南下的兵力,因为完颜银术可很可能会放弃太原北撤,所以肯定会有一部分追击上去,配合赵威远攻击大同。但南下的队伍肯定不会少于两个营。”
岳飞低头看着地图:“若从阳凉关南下。河中府和解州是首当其冲,区区平陆也别想守住,姚古肯定不能自全。以时间算,我们的后路完全不需要担心。”
“所以……”
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可以继续西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