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元年七月廿三。丁丑。【西元116年8月17日】
鄂州。
两天的修整,因为半个月的水上生活而精神不济的官兵们,大部都恢复了元气。而几十个病号,也被安置到城中的医馆中,接受军医们的治疗。
在这两天,林禹四处遣人搜集洞庭湖周边的人文地理情报,寻找可靠的向导。萧清则是领着十几名营属参谋,安排官兵们的衣食住行,再次检查武器装备,还有协调物资、运输等一应庶务。
而岳飞,他只在前两天从港口下船后,拿着总参谋部下发的兵符和文书去鄂州防御使司衙门办理相应的手续,除此之外,他便是带着两个亲兵,每天在营地内外闲游,与士兵交谈,与百姓说话。看得林禹和萧清心头怒火熊熊。
不过,岳飞还是派了一个百人都,做为先头部队,先行出发去了岳州的巴陵县。那里的城陵关——也即是城陵矶——是洞庭湖入长江的咽喉要道。城陵矶南绾三湘、北控荆汉,扼洞庭湖贯通长江的咽喉。若要用兵洞庭,以下游四五百里的鄂州为基地实在是太过遥远,所以城陵矶所在的巴陵县,便是靖安一营打算用来作为今次剿寇之战的前进基地。
午时之后,岳飞刚回到营地,林禹和萧清两人就阴着脸拿来一大叠文书报告让他签字画押。
岳飞飞快地翻看着,看似漫不经心,但文书上的每一个重点他都看在了眼中,记在心里,“做得真是不错。”
他一边赞着,一边在签名处笔走龙蛇。林禹和萧清两人,都是第一流人才,他们带着部下做出的决定和提案的水准都很高,岳飞在三个月同窗学习中,完全了解到这一点,所以也能放手交给他们去做。
片刻之后,二三十份文档,上百页的文件岳飞都已批阅完毕,并没有故意挑出一两个错,好显示自己的能力更高一筹。
分别接过自己递上去的文件,林禹、萧清并没有转身离开。而是互相使了个眼色,便同时问道,“岳都指!今天已是修整的第二天了,出发的准备已经做好,就等都指内下令了。”
两人的声音十分的生硬,一点也不像同僚间的对话。他们早被岳飞激起了怒意,都是恨不得将岳飞的脖子提起来狠狠掐下去。
岳飞抬眼看了看,门神一般站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的林禹和萧清,摇头道:“不急!再等两天。等其他三个营到了再一起商议一下进剿计划。”
“什么!?”
两人同时大叫了起来。门外的卫兵被声音惊到,忙冲了进屋。岳飞先挥了挥手,示意卫兵们退出去。方对两人笑道:“没听明白吗?那我再说一遍……”
“已经听清楚了!但却是不明白!”萧清抬起手扯了扯衣襟领口,咬起牙说着,“下官费尽心力,好不容易才将这个内部乱作一团的新营头整顿起,先一步出兵西来,比其他三营早了至少三天。兵贵神速,能多上一刻都是难得。但都指你倒好,一句话就将下官辛辛苦苦挤出来的三天送人了。难道都指忘了?这可是关系到我们这个暂编靖安第一军团第一营到底能不能转正,都指你军衔牌外面的白框能不能去掉的毕业考试!”
说到最后,萧清已是弯下腰正对上岳飞的眼睛在吼,口水几乎要喷到岳飞脸上。
“为什么?”林禹也沉声问道。
两名同列主官一起发难,岳飞却仍是神色淡然,经过了十几天来的思考,尤其是到了鄂州后,对荆湖两路现有局势有了充分的了解后,他已经放弃了独自出击的愚蠢想法,“因为我们要对付的是贼寇,不是敌军!”
“此话怎讲?”林禹问道。
“有什么不同!?”萧清还在吼着。
“我问二位,钟相手下据说有十万兵马,而第一营只有两千人。不过一旦打起来,孰胜孰败?”
两人没有回答,都是答一知十、举一反三的聪明人,岳飞的问题虽简单,但他们却明白要去思考问题背后的用意。
转眼之后,林禹先一步想通,有组织的敌军击败难、歼灭易,而散乱的贼寇却截然相反,:“都指你是怕胜了一仗后,贼人反而会四散逃走,难以全歼?”
岳飞一双不大的眼睛眯了起来:“对!明教贼人在鼎州、澧州根基深厚,信众极广,想连根拔起决非易事。诛除首恶钟相也许不难,但余众若是四散入乡里,如何剿平这些余孽,安靖地方,这才是今次行动的重中之重。”
“先将擒杀钟相的功劳捞到手,然后四个营再行合作也不迟!”萧清不服气的说着,“八千人费点功夫,也不是剿不干净!”
“可我们只有半年时间!不能在一开战就歼灭贼军主力,我们就会陷入游击战争的汪洋大海。江南已经安定下来,而其他地区也在渐渐稳定中。到了明年开春,官家必然会大举出兵,北上攻击金虏。难道到那时,两位还想在洞庭湖与贼寇们捉迷藏吗?他们可是土著,一旦习惯了游击作战,就会比水中捉泥鳅还难。
洞庭湖湖区广大,浩瀚如海,湖汊港湾甚多。且洞庭湖原身是上古云梦大泽,幅员数千里,虽是沧海桑田,云梦堰塞,但荆湖两路仍是湖沼遍地。除最大的洞庭湖外,还有洪湖、推湖、沉湖、斧头湖、三台湖、西梁湖、赤亭湖、青草湖,等等等等,而其余小一点的湖泊池沼更是数以万计,且皆与洞庭水路相连。八千人也好,两千人也好,对于万湖毕集的旧时云梦来说,依然是沧海与沙砾的区别!试问,湖泊如此之众,区区八千人如何在半年的时间内斩草除根!?怎么才能赶上一统天下的战争?!还要怎样去打破金虏的黄龙府城?!”
岳飞站在天下全局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他的一番话,林禹和萧清全然无法驳斥。一统江山的大战在即,封狼居胥的尘烟即起,黄龙府遥遥在望,谁会甘心与明教妖人周旋上半年!
“文命!”岳飞叫着林禹的表字,直接取自上古圣王的名号,却是一点显不出王气,“我问你,荆湖两路以及洞庭湖周边的军用地图,你有没有找到。熟悉地理的向导,你又找来几人?”
林禹摇摇头,很老实的回答:“原本没有想到会如此困难,连张合用的地图都没有。向导征来不少,但深悉全湖地理的却难以寻到……洞庭湖实在太大了。而职方司的工作重心,也从没有放到洞庭湖这边来。”
“所以这种情况下,只能选择集全军之力,争取一击毙敌。否则,便是满盘皆输的局面。以枢相和山长的挑剔,你们认为他们会选择矮子里拔将军,从考核不及格的四个营中,选一个分数稍微高一点的出来吗?!官家会将军刀授给没有通过毕业考试的我们吗?!”
岳飞目光炯炯,与此前悠然懒散的样子已是截然不同。虽然仍是在坐着,但林、萧二人却感觉犹如被一只猛禽盯上的兔子,浑身都是不自在,更没有了反抗的念头。
萧清不由自主的咳嗽了几声,缓解一下压在心头压力,问道,“其他三个营会同意吗?”
“我会说服他们的,只要他们还想顺利毕业的话!……想一想罢,为什么我们四个营会被归入靖安第一军团!”
两天后。
其他三营也陆续抵达鄂州。半日之后,暂编靖安第一军团的指挥官们便围坐在了一起。
站在众人中间,岳飞的一番演说已经到了结案陈词的阶段:
“……我们都是属于暂编靖安第一军团,不是分开来的靖安一营,靖安二营……也就是说官家也好、枢府也好,山长也好,都已经用这种方式暗示过了,要我们配合作战。如果领会不到,那就是我们不合格的证据。
诸位和我一样,都是领过兵的。不知诸位会喜欢看到什么样的下属,是互相配合、协同进击的部众,还是各逞私欲,自把自为,视友军为寇仇的陌路人?再想想皇帝罢……建邺府里的官家又会喜欢什么样的臣子?!会愿意看到一群为了争功而罔顾兵法正道的将校吗?!
所以说相互配合,互相协作,这才是我们获得胜利、取得合格的唯一道路!”
一众皆是沉默,岳飞说的道理,冷静下来的众人很容易想得通,但最后的封赏实在太诱人了,还是有人忍不住:“最后战功怎么计算,总得分个一二三四出来。”
“放心好了!”岳飞的笑容充满自信,赵瑜、赵文和马千祖的用心,他已经看得通透:“若我所料不差,只要我们能同心协力全歼贼寇。那我们所有人的军衔都不再会是临时,而暂编靖安第一军团也会去掉暂字,而是堂堂正正的靖安军。大宋虽不乏人,也没有将历经战火的将校重新降级的道理,无论如何,一个表现出足够强悍的战斗力的军团,是决不可能被放弃!”
“即是如此,就信鹏举你一回。为了一个临时军衔转正,就在荆湖与贼人周旋太久,反而会亏本。就算到最后都是一场空,俺也认了。要想争功劳,还是去北方和关西会更快!都是胳膊上跑马、胸口上行船的汉子,就别黏黏糊糊的!反对的说一声,同意的也说一声。没得时间浪费!”
开口的是四营的都指使王介。众人之中,他的年纪最大,已经超过三十,资历最老,整整十一年的军龄,故而说话的份量也很重。他的话一出口,还在犹豫不决的人们便接二连三的点起头来。
“好!就这么定了!”王介一锤手,又对岳飞道:“鹏举,蛇无头不行,人数即众,就必然需要一个头。整件事是你提出来的,你又是首席。按照今次的排位,当由你来指挥!”
没人附和,但也没人反对。而岳飞更不谦虚,团团作了个揖,道:“必不叫诸位哥哥兄弟失望!”
“既然内事已定,那就说说今次怎么打罢!”岳飞很自然的坐下,开始主持作战会议,“我们的任务目标是三个。一是钟相为首的明教妖人,以鼎、澧二州为主。二是荆湖两路的盗匪,荆湖多山多湖,盗匪也因此几乎遍布各地,第三、则是心向旧朝的官吏。
不过盗匪虽多,但势力太小,除了洞庭湖附近的水寨都是以钟相马首是瞻,可视为一体,其余地方的盗匪,不过百人、千人,放一个都过去就可以扫平。而那些心有反意的官吏,他们敢于腹诽,却没有真正起兵的胆量,所以对付他们的手段就仅是震慑,挑几个出来杀鸡儆猴也就够了。
故而首要目标只有一人,那就是在鼎州武陵家乡煽动百姓的钟相!”
…………
六天后,八千大军齐集岳州的州治巴陵,不过并没有进城安置,而是驻扎与岳阳楼遥遥相望的洞庭君山。湘妃竹林上,娥皇女英留下的泪迹斑斑。而千余顶牛皮帐篷便深深的隐藏在茂密的竹林中。
运载军队前来的车船只有几艘巡游在湖水中,围绕着纵横皆不到两里的君山岛,驱赶靠近的渔船,而更多的则同样是隐藏起来,以防贼人的耳目探察到情报。
新兵们虽是初次上阵,但三个月的军营教育让他们有了足够的信心。但军官们却有事挂心。
十六条各携带两门火炮的车船是他们仅有的水上战力和运输工具。每一个人都很明白,他们并不是水军,依靠水战,是消灭不了船只多如蜂蚁的教民。同样,也不可能在陆战胜利后,堵住败退的贼寇退入洞庭湖的水路。
必须要设计围困敌军主力,以便一战全歼。但要如何让分散在洞庭湖西案各处水寨、旱寨的贼人们齐聚一处,便是军官们要头痛的问题。
困扰军官们的问题,并没有困扰到岳飞,他并没有多想,心中早有成算。不久之前的一场会战中所用的策略,同样可以用在如今的战役上。两千兵围住钟相军寨,假作攻击,而剩下的六千兵则等候在湖中。等贼人的援军齐至,在全军进发。
这几乎是燕津会战的翻版,但以钟相等贼人的眼界和见识,谅他们也不可能看破其中内情——就算看破也不妨,还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们,总是会将兵力和战力等同起来,不吃过一个大亏就绝不会醒悟。内里两千,外围六千,是围歼敌军的最低底线,包围并歼灭贼军中最为精锐的三四万人,尚有七八分成算。
岳飞是第一次率领大军,但心情却是出奇的平静,发号施令也举重若轻,完全没有感到任何压力。就像落入黄河中的鲤鱼,很自然的便在浪涛中畅快的游动起来。
他是天生的将才!
不仅是岳飞心中的自信,也渐渐成为靖安第一军团中每一个军官的共识。又驻屯整备了两日,等王介已经带着他的第四营当先出发去攻打钟相军寨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让岳飞暂停了正在整装待发的后续梯队。
湖中的一艘车船上,岳飞和其他几名将领坐在摆放于前甲板的交椅上。他们身前,站着名身着白衣、渔夫模样,自称杨太【注1】的年轻人,正是他说出的话,让岳飞等人惊诧莫名。
“招安!?”
“正是!”杨太恭声说道:“去岁女真南下,种老爷募兵勤王。如今老爷帐下有二十万兵马!战船数千!护卫着荆湖两路的百姓。听闻将军领军来此,喜不自胜,自请拜在将军帐下,但求一个出身。愿为洪武天子扫平金虏,还天下一个太平!”
岳飞冷笑,箭在弦上,岂能说停就停,谁能保证这不是缓兵之计:“想要被招安也容易,让钟相焚去军寨,散去人众,自缚而出,本将自会向上给他请一个出身!”
杨太傲然道:“钟老爷诚心日月可鉴。若将军弃之不顾,老爷还有句话让小人传上:山高水深,军寨森森,要想捉我钟相,除是飞过洞庭湖【注2】。”
“除是‘飞’过洞庭湖吗?”岳飞哈哈大笑,长身而起,一指杨太:“好教你这贼子得知,本将之名,正是一个‘飞’字!”
注1:即是杨幺本名。
注2:这一段,出自陆游的《老学庵笔记》第一卷。鼎澧群盗,惟夏诚、刘衡二砦据险不可破。二人每自咤曰:‘除是飞过洞庭湖。’
不过在岳飞的孙子岳珂所著的《鄂国金陀萃编》中,这一故事却是发生在岳飞在绍兴三年,江西彭友之乱的固石洞之战中:
岳公飞之破固石洞也,……其酋长乃一女子,号廖小姑,持刃叫呼曰:今日官军要破我砦,除是飞来!
公闻其言,顾左右曰:飞即我也!
击鼓进师……诸军竞进,遂破贼砦,生擒其酋以归。
一般来说,应该以岳珂的记录为准,不过为了小说情节安排方便,故而用了陆游的说法。(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