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殿外承宣官的通名声中,辽国的翰林承旨从偏阁外的廊道上踩着碎步,小跑着跨进阁中,趋步上殿。
赵瑜眯起眼打量着应召前来的耶律大石。他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在另一个历史上,会成为西辽的开国之主,延续了契丹国祚近百年。只是觉得他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也许是在病床上躺得太久,脸色苍白如纸,颧骨突出,双颊和双眼都深深的陷了进去,久病初愈的身子骨瘦弱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与传言中善骑射、通兵法、文武双全的形象完全不同。但他下凹的双眼中透出的眼神却沉甸甸的如有万斤,即如其名,坚硬得像块石头。
耶律大石半垂着头,在阁中依礼参拜,起拜间同时也在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殿中的三人。分据左右的两人虽未通名,但从衣袍和随身的饰物上看,应是东海国执掌政府和枢密的两位相公。至于盘膝箕坐于正中榻上的,自然是东海王赵瑜。
‘年轻得过分呐!’耶律大石暗自感叹着,东海王虽然刻意留着胡须,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成熟,但实际上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一个二十多岁的开国之君!
回想起自己二十多岁时正在做什么?日间骑马射猎,夜中埋头苦读,对循例参加北面官诠选毫无兴趣,准备着参加科举,与汉人士子角逐一个进士头衔,幻想能用最短的时间入阁拜相,一扫朝堂沉疴,重振大辽声威;而东海王,十五岁时家逢大难,父兄皆惨死在宋国官军刀下,但仅仅几年后,便亲手打下了这么大的一份基业,以刚过弱冠之年,高居座上,让自己叩拜,无论如何都让人惊叹不已。
想一想,自古以来,白手起家,二十多岁便开国称王的又有几人?怕是一个人也没有!金主阿骨打现在已经五十多了,也不过刚刚做了几年皇帝,而完颜部能在数年内席卷北地,靠的不仅是完颜阿骨打的雄才大略,更多的还是完颜部连续几代的积累。而东海王一开始有什么,几百名被剿剩下的海寇罢了。
耶律大石拜后起身,赵瑜看了看他颤巍巍的身子,先赐了座,等耶律大石谢后坐下,方问道:“林牙的身体是否大好?前日林牙重病,孤不便亲去探视,只听得人回报,着实令孤担忧。”
耶律大石闻言,起身道谢:“若非大王遣医送药,外臣早已是黄泉路上之人。大王救命之恩,外臣不敢或忘!”
赵瑜摇头笑道:“林牙远来是客,孤这做主人的可没有眼看着客人生病却不施救的道理!何须言谢!”
耶律大石再一躬身:“大王仁德爱人,外臣铭感五内!”
赵瑜一笑摆手,示意耶律大石坐下,对他的客套话并不以为意:“贵国的国书,孤已看过。天祚皇帝【注1】的好意,孤亦心领。只是我东海为大宋藩国,与外邦通商并无不可,但私自结盟北朝,道君皇帝可容不得。何况,东海本是小邦,天祚皇帝却用大国之礼待我,这可如何使得?”
赵瑜说着,连连摇头。在耶律延禧的国书中,并非以上邦对下国的口气来说话,而是平等相待。这种做法,在这个时代的东亚大陆上,却是极罕见的。能得到辽国平等对待的,只有大宋一家,其他国家,如西夏、如高丽,辽国与其互致国书时,都是用君主训示臣子的口吻来行文。
就在两年前,阿骨打因女真扩张太快,后力不继,欲暂时罢兵休战以休养生息,便采纳汉人杨朴的建议:‘自古英雄开国或受禅,必先求在国册封’,遣使辽国,要求其册封阿骨打为大金皇帝,同时金辽以兄弟通问【注2】,双方议和。而耶律延禧虽然被打得丢盔弃甲,国中精兵尽丧,但仍没有答应金人的要求,仅以宗主国的名义册封阿骨打为东怀国王。为了这名号上的事,双方争论不休,使节来往十余次,直到去年,阿骨打因长生岛之败兴兵攻下上京城,方才告一段落。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两国论交,必先正名。大宋与辽国是兄弟之国,而赵瑜与赵佶是以叔侄相称,而现在耶律延禧又以大国之礼待东海,传扬出去,赵瑜向道君皇帝上贡的时候,未免就有些尴尬了。
耶律大石心中冷笑,若赵瑜真的是这么想,也不会故意把宋国册封使团安排到他隔壁的几个院落居住。他提声放言:“大王太过自谦了!阿骨打区区一化外蛮人,不过仗着兵强马壮,便敢立国称帝,而东海论军力更胜女真,上至大王、下至群臣,也贤于金国诸蛮,论起仁德爱民,更是远远过之。这月来,外臣虽病卧榻上,但出外的从人皆备言基隆城规模不让五京,而繁华尤胜,由此可见大王治理之功。以大王之贤明,以东海之兴旺,如何当不得吾主之礼!”
不得不说,耶律大石的马屁水平的确不错,赵瑜被拍得十分舒服。不愿去反驳耶律大石,便向陈正汇使个眼色,让他出头说话。
陈正汇会意,说道:“我王即受大宋之封,一向谨守臣道,从来都贡奉不断。今大辽以大国之礼待我国,试问我王日后入贡,将如何自处?难道贵国乐见属国首鼠两端,一边称臣于辽,一边联手于金?”
耶律大石仰天一阵大笑:“这位可是传说中治国之才不让萧房的陈正汇陈相公?!想不到以陈相公之才,竟只记得让大王尽忠,却忘了教大王尽孝!自古以来,皆以孝义之天下,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敢问大王,可曾忘了十一年前的昌国县城!”
‘当然早忘了!’赵瑜心中冷道,对于赵橹之死,他现在想来是有些遗憾,但对于他那个嫡母和大哥,他从来都一直认为死得好!只是看了看张口结舌、面红耳赤的陈正汇,被耶律大石如此质问,当真是无法回答了。他不由得暗赞一声,这个大石林牙此前当真做了不少功课。
赵瑜长叹一口气,把话头转过来,解除了陈正汇的尴尬:“明人不说暗话。让东海背宋投辽绝不可能!孤虽出身于海盗,但东海却是以行商立国。做商人的讲究和气生财,如是有盗贼想劫掠东海财货,孤自当反击,但道君皇帝待我东海一向宽和,每年我国海商从大宋赚取的钱钞多达数百万贯。东海的国库都靠这笔钱撑着,除非大辽能给东海与之相当的利益,不然,孤只能对林牙说声抱歉了!”
这下轮到耶律大石目瞪口呆,赵瑜这话说得够坦诚,也太过赤裸裸:什么恩怨忠孝都是虚的,东海只认钱!东海王既然说得这么直白,再舌绽莲花也毫无意义了。数百万贯的钱钞,大辽无论如何是给不起的,莫说现在五京道已经被夺了两道,就算在圣宗皇帝在世、国力最鼎盛的那个时代,大辽的岁入也从没有达到数百万贯。
当初大辽与大宋厮杀多年,到最后,拿到手的也不过是三十万匹绢、二十万两银的岁币,而东海只是行商四方,却能一年净赚数百万贯,传到北地,那些辛苦厮杀的只为了求个富贵的豪杰肯定会想一头撞死。想不到南国之富庶一至如斯!
赵瑜见耶律大石哑口无言,也不为已甚,转移话题道:“大石林牙,孤想贵国上下应该已经知晓,这些年来,大宋已多次派出使节前往辽东联络金人,意图联金灭辽!”
耶律大石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辽国与大宋做了一百多年冤家对头,都有间谍在其国中。大宋联金灭辽的图谋虽号称密议,但在东京城中早就传遍了,辽国也早早地收到了消息。若非担心因此腹背受敌,耶律延禧也不会舍了脸皮,对东海平等相待。
“想必林牙也知道大宋为何会不顾旧盟:只为了夺回被石敬瑭割去的幽云之地。孤亦是汉人,河北河东是汉家故地,若能收归大宋,孤乐见其成。”赵瑜见耶律大石脸色突变,话锋一转道:“不过,大宋和大辽之间有百年和议,无故背盟,非正人所为,见利忘义,孤亦不齿。做商人的,最讲究信义二字,若轻言毁诺,败了名声,日后也没人会跟他做生意。孤行事也是如此,说孤粗鄙者有之,说孤好杀者有之,但说孤无信无义的,却一个也没有!”
耶律大石拱手赞道:“大王为百名商人兴兵攻灭交趾的义举,纵是万里之外的北地亦有传颂。纵使鄙国七岁孩童,亦知南方海中有一信义之国。”
赵瑜哈哈一笑,厚着脸皮把耶律大石的恭维照单全收,故作谦虚道:“些微虚名,不足挂齿!”
“大王即是重义如此,但为何对大宋背盟之举视若无睹?!金人肆虐辽东,涂炭生灵,大王又为何不肯对我大辽施以援手?!”
听到耶律大石如此质问,赵瑜微微一笑,他前面说的那些话,正是为了引出耶律大石这一句:“大宋背盟,孤甚不喜,女真残暴,孤亦厌之。但此时并非春秋,东海亦非五霸,大宋、女真之事,哪是东海管得了的!?孤只能向林牙保证,北地之事,东海会置身事外,绝不会助大宋和女真一兵一卒……”说着,他叹了口气,“林牙勿怪,孤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瑜都这么说了,耶律大石哪能说不:“还请大王明示!”
赵瑜沉吟了一下,方缓缓说道:“……在孤看来,贵主天祚皇帝着实算不上明君,朝中更是奸臣罗列,若非如此,金人也不会如此势大难治。有如此君臣,林牙以为大辽还能坚持几年?”
耶律大石猛然跳起,苍白的脸色转作铁青,若不是最后一丝理智让他保持冷静,他便是要转身拂袖而去。
赵瑜没有被耶律大石的愤怒动摇:“东海助不了大辽,但孤却能助得了林牙。如果大辽当真不支,林牙也没必要以身相殉……所谓海纳百川,不论是汉人还是契丹人,都能在东海找到自己的位置,林牙尽可把此事告知亲朋好友!”
耶律大石默然片刻,躬身行礼,决然道:“大王好意,外臣心领。但外臣生是大辽人,死是大辽鬼。耶律大石只会为大辽存续鞠躬尽瘁!”
赵瑜又叹了一口气,这次是真的觉得很遗憾:“即使如此,孤也不会强求。林牙只要记得孤的心意就行。看在林牙的份上,日后契丹的商人只要拿着林牙的亲笔书信,便可到天津以半价购买重弩和铁甲。”
耶律大石匍匐在地,三跪九叩,“耶律大石多谢大王高义!”
耶律大石蹒跚离殿,一直插不上话的赵文立刻发问:“二郎,半价买军器,你也忒大方了罢?”
赵瑜笑道:“半价又如何?二十五贯的重弩,一百五十贯的铁甲,对比成本难道还不赚吗?薄利多销嘛!我这么一打折,赚得会更多!”
赵文摇头,不满意赵瑜的解释:“这些军器卖得太多,说不定北面的事情会多添变数!”
赵瑜一口否定:“不可能的!我们卖的重弩和铁甲只适合步战和守城。但以契丹人的步兵训练水平,见到女真骑兵就会一哄而散,卖给他们火枪也没用。若说守城,如果契丹人有决心死守,没有东海的重弩铁甲一样能守住,如果没有信心,有多少武器都没用!……我这是空头人情!”
赵文不说话了,陈正汇却接着开了口:“大王是想招揽契丹人?”虽然耶律大石现在拒绝了,但日后却保不准会回心转意。何况,东海半价卖他军器,招揽之意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辽国君臣不可能不明白,东海打算挖大辽墙角了。
“没错!”赵瑜点头,“契丹败亡在即,但英雄豪杰却也不曾少,这耶律大石便是一例!若辽主身边的大臣武将,能有他一半的能力和忠心,哪有金人出头的地方!若日后有这些地头蛇相助,攻打白山黑水,直捣女真老巢也会容易许多!”
注1:天祚皇帝是耶律延禧在位时的尊号,并非谥号,类似于赵佶的道君教主皇帝,所以可以在此时使用。
注2:金人欲与辽国和谈,声明了十项条件:‘乞徽号大圣大明者一也;国号大金者二也;玉辂者三也;衮冕者四也;玉刻‘御前之宝’者五也;以兄弟通问者六也;生辰、正旦遣使者七也;岁输银绢二十五万疋两者八也(盖分大宋岁赐之半);割辽东、长春两路者九也;送还女真阿鹘产、赵三大王者十也。’其中前七项是正名,表明金国与辽国有着平起平坐的资格,而后八九两条,才是争取利益。名重于实,便是古代东亚国家外交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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