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元年十月十一,甲申。【西元1119年11月15日】
台湾。
已是晚稻的收获时节。
张大牛驾着满载着稻谷的牛车,正往县城慢慢赶去。时不时的,他高高举起鞭子,跟从县里回来的乡邻打个招呼。这条三丈宽的从乡里往县城的水泥官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一辆辆四轮大车。回头的车上,装着锅碗瓢盆、绸缎布匹等日用杂物,而跟张大牛同方向的,则无一例外地都是装着满满一车近百石的稻谷。
这种民用的大车,没有转向器,也没有减震装置,仅仅就是四个轮子加上一方车斗,结构十分简陋,但却也因此造得极为坚固,在又宽又长的车斗上,装满万斤粮食,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就仅仅五十贯的售价来说,的确物超所值。
今年经过台湾的几场台风都不算强,并没有给收成带来太大的影响,他家的三顷多田,除了留下两亩地充作菜田,其他的一百五十亩地有一半种了双季稻,另一半则种了苜蓿。每年苜蓿能收割三次,出产的数万斤牧草绝大部分都给官中收购,剩下的一点,则留给家里的牛和猪。至于稻谷,由于田地太多,张大牛没法儿如在老家时那般精心服侍着地里的庄稼,都是漫种漫收,一年两收的上等肥田就只有三四石的收成,按二硕谷一硕米的比例,亩产仅有两百斤不到的大米,其产量竟只为台州家乡的一半。
这么低的产量,若是还在老家,不但周围人会嘲笑他是个不会种田的夯货,佃主也不会再跟他续佃,甚至连赋税都别想交清。不过在台湾他却什么也不必担心。周围人种起田来都跟他一样水平,更不需要再担心佃租,同时东海国的税赋也并不重,没有什么杂变之税【注1】,仅有夏秋正税,何况他是三年免赋的时间才过去两年,得等到明年,他才需要开始缴纳田赋。
只是田赋是田赋,人丁税却是少不了的。不过只要加入了乡里的弓箭社,每五日参加一次军事训练以及秋收后的半月集训,并签署同意在征兵令下达时加入东海军的合约,就可以免除每年高达五十贯的丁税——这个夸张到极点、比大宋的身丁钱高出百倍的数字,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征收过,其本意就是为了强迫所有东海国辖下的成年男子成为东海军的预备兵员。
这种做法,类似于唐时府兵制,良家子皆有从军队义务,不过并不需要自备甲胄军器;也有点像后世的预备役,但覆盖面更广。乃是赵瑜为了几年后的战争布下的准备。东海军的各级野战部队都是三主官制,在必要时,抽出一部分军官另组新营,以一老营带两新营,转眼就可以扩军两倍,同时还能保证老营的战斗力不至于降低太多,新营也会拥有一定的作战实力——新营士兵的来源,就是如张大牛这样接受过初步军事训练的农夫。
赵瑜的这个算盘并没有瞒着人,东海国中人人都知道保不准哪一天东海王就会下令征发乡兵。不过他们倒不是很担心。张大牛还记得几个月前辽南大捷传到岛上后,村里蒙学的先生在聊天时跟他们说的关于大宋、大辽、金国和东海之间军队实力的对比。
大宋与大辽相持百年,军力都差不多——也许大宋还低一点——而大辽则不如金国,大辽皇帝带的七十万大军正是被两万金兵打得丢盔弃甲;不过金人虽强,却仍远不及东海,赵大王只带了五千人去北面,就把十万金兵全灭了。这样算来,东海国的十万水陆大军,足以抵得上两百万金兵,七千万辽军,如果是大宋的官军,说不定能抵得上一万万!
当时张大牛听得这个数字,跟身边的人一样都是一阵发懵,继而想笑,但看着蒙学先生严肃的表情又不敢笑——十万抵上一万万,这实在是太离谱了。但回去后,让刚刚学了四则运算的大儿子算了算,那先生还真是没说错。既然如此,所有人都放心来,东海有如此强军,根本也轮不到他们上阵,就算被征入军中,还是看热闹的可能性居多。
张大牛用力打了个响鞭。如果真的被征入军中,他可不希望在后面看热闹,再怎么说也得给自家挣个封赏出来。村子里,也有几户是军属,门口都钉着盾上双剑交叉的铜牌。村长、甲长还有里正,都是那几户的户主担任。平常里,个个走起路来趾高气昂。前些日,县里的主簿下来籍田,对着他们也是和和气气。可是他们家里的那几个小子,却都是实打实地大头兵,胸前没有一个有着日、月的标志,更别说星了。但就是这等不起眼的小兵,也能让县里的大官人不敢轻慢。
哪像大宋,渡口撑船的是兵,店里跑堂的是兵,砍柴的也是兵【注2】,一个个萎靡不堪,被大小官吏呼来喝去,怎比得上东海的兵,个顶个的英豪。如果能进了军中去混个出身,比起土里刨食,确是要强上许多。
一路想着,三十多里路,转瞬即至,苗栗县仅仅一丈高的城墙,便出现在张大牛的面前。来到城门口,他并没有赶着牛车进城,而是顺着壕河边的水泥路向西头绕去。苗栗县的常平仓和官粜的衙门,不是在城中,而是在城西一里外的港口边。
当张大牛的大车抵达苗栗仓时,仓前的广场上已经满满当当的全是一辆辆大车。粗粗一数,怕不有两三百辆。
把车停在一处空位上,一个小吏便递过来一块号牌:“你是七百五十八号,等叫到你时,就快点过来!”
张大牛点头应了,看了看手上的小木牌,上面的几个数字他在军训时也学过,去年、前年的半个月的秋后集训,不仅仅是整天刺杀和走队列。
“七百五十八啊……”他仰头长叹口气,一大早便出门,没想到还是拖到了这么后面。
“五百零四!五百零四!”几个小吏在广场上喊了起来,很快,一辆大车便慌慌张张地赶了过去。
还有两百五十多人,张大牛知道了自己还要等多久。从座位下摸出一个篮子,里面装着浑家王氏今天一早就起来给他准备下的午饭。
填饱了肚子,张大牛用一捆干牧草喂了牛,便往车斗上一躺,在粮袋之上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只觉得大腿一痛,猛然惊醒过来。
“七百五十八号!”一睁眼,便看见刚才给他发牌子的小吏正凶神恶煞的瞪着他,手上棍子正是把他打醒的凶器。
“七百五十八号!你是不是?!”小吏对着他耳朵大喝着。
张大牛把怀里的号牌掏出来,果然是七百五十八号。他抬起头,用敬佩的眼光看个那小吏,那么多人,他怎么记得一丝不错。
小吏可不管面前的人在想什么,拿棍子一戳张大牛,“还不快去!磨蹭什么?!”
“是!是!”张大牛连声应到。
赶着牛车,进了粮仓的院中。先验了稻谷的品质:两个吏员拿着个验粮的戳子,往几个粮袋里一戳,抽回来时便带出一点谷子,用手捻了捻,又放进嘴里嚼了嚼,然后在张大牛带着奉承的眼神和谄笑中,批了个合格,接着便是奴工们一袋袋的卸下粮袋去称量。
“九十七石八斗!”一通折腾后,粮官报出了这个数字。
张大牛点着头,擦了擦汗,这个份量与他在家里估算的差不多。看着粮官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这计算用的器物据说还是赵大王所发明的——张大牛也在心中计算着今次的能粜出多少钱钞。
今年收成好,县中的粳米米价已经降到了七十文一斗,而稻谷的收购价,最多也不会超过米价的四成——去壳、储藏、搬运都要损耗——也就是说一斗不会超过二十八文,一石就只有二百八十钱,按一百石算来就只有二十八贯多——东海的一贯是实打实的一千文,而不是大宋省陌后的七百七十文——而九十七石,拿到手就只有……
张大牛扳着手指,一时算不清楚,而粮官手上的算盘珠子却不再响了:“两百五十五文一石,九十七石合二十四贯又七百三十五文足!”
“二十四贯?!”张大牛惊了一下,不过立刻又冷静下来,跟预想的也差不了多少。
留足了明年的种子和口粮后,今天的秋粮卖了二十四贯,而几个月前,早稻则是三十九贯,加上出售牧草,他一家四口一年下来有八九十贯的收入。看似不少,但钱还是存不下来。
台湾依然是人少地多,无法招佃,三顷地光靠一家四口根本忙不过来,只能雇用奴工来劳作——撂荒是不可能的,如果被发现抛荒,或是庄稼长出来不及时收割,便会被官府没收田地,同时课以重罚——但农忙时节,一个奴工的一日工钱要两百文之多,还要管一日三餐,不但得让他们吃饱,还得见荤,今年单单花在了雇人上的钱钞,就有收成的一半。
剩下的那点钱,除去缴还贷款的利息和本金,还有家里两个小子去学里必不可少的笔墨纸砚和书本费用,以及给先生们的束修,就只剩二十多贯。再买些家常用品,逢年过节添置几身好一点的行头,也就剩不下多少。如果再加上参加村里乡里的社、会的份子钱,那便真是一干二净了。
这钱来得快,去得也快。叹着气,从出纳手中接过卖粮所得,张大牛一个个数过之后,小心翼翼地把一摞银叶钱、金花钱放进随身的钱袋里,登时撑得鼓鼓囊囊。不过他待会儿还要去县城里的钱庄分号去缴还贷款,等他从那扇大铁门中出来,这个钱袋便会瘪上一半了。
赶着牛车,离开粮仓。他曾听说在基隆城中的钱庄总号的地下,有一个极大的金库。金库的四面墙,连着天花板和地板,都是一层铅板,一层青砖,再加一层水泥砌起来的。里面存着的不是他袋子里的金钱银钱,而是一块块砖——金砖银砖!
听说那些价值连城的金银砖,在金库里堆得如山一般高,每次战后封赏,赵大王就会使人从金山银山上,搬上几百块砖下来,再用车子从地库里拖出来。当一块块金砖银砖被拖到有阳光照射的地面的时候,整个基隆城的天空上,都会闪出一层宝光。
张大牛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小袋子,又叹了口气:‘真想见识一下啊!’
注1:北宋承袭五代十国的苛捐杂税,以类合并,统称之为“杂变”。其中名目繁多,如农器税、牛革税、蚕盐税、鞋钱等,即所谓“随其所出,变而输之”。杂交也必须随同两税输的。
注2:北宋的厢兵部队,有渡船、桥阁、梢公、装卸、采斫、楼店务等名号,从名字上就能看出他们是做什么工作。
PS:感冒了,脑袋都在发昏。吃了药,睡了一个白天,到晚上起来才好些。(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