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四更刚过,李贤淑便推着应兰风起身,要准备上朝事宜。
应兰风爬起身来,仍是睡未足,便打了个哈欠,李贤淑又气又笑,道:“在外头没人管着,也是这个情形?”
应兰风擦擦眼睛,道:“哪里得这样清闲?外头没人管着,更要自己警醒些……本还以为回来了能受用些呢。”话虽如此,却仍是极快地起了身,沐浴更衣,忙忙地吃了几口东西,便出门上轿,往皇宫而去。
五更天的时候来到殿前,群臣有的在朝房内等候,三三两两地闲聊,有的站在外头翘首以待,众人见应兰风来了,便有许多人走上前来,同他招呼寒暄。
应兰风见朝臣们对待自己比先前更加亲热三分,其中更有几个身居高位、先前对他正眼也不瞧一下儿的,如今竟也一反常态过来招呼。
应兰风不由地受宠若惊,还以为是离京太久、乍然回归的缘故,便也一一拱手见礼。
正说着,忽然见一人前来,面如冠玉,端庄温雅,正是郭建仪。应兰风此刻官职尚不如郭建仪,虽有亲戚关系,此刻却是在宫内,以官服相见,于是不免作揖,口称一声:“郭大人。”
郭建仪微微一笑,作揖过后,举手握住应兰风的手道:“应大人好歹是回来了,建仪挂心良久。”
应兰风因知道他向着怀真求亲之事,心里隐隐芥蒂,对郭建仪便不似先前一样态度随意了,便呵呵笑了两声,道:“多谢多谢。”
郭建仪见无人在跟前,便又轻笑道:“表哥比先前要清瘦了许多,必然受了许多苦呢。”
应兰风听到一声“表哥”,心防顿时懈怠,便摸着下巴笑道:“在外头不免餐风露宿,自然是混的不成个样子了……昨儿怀真还说我胡子也生了出来,如一个落魄书生呢……”说着便笑了两声。
郭建仪也笑了笑,才要说话,忽然听见众人又是一片寒暄声音,于是同应兰风两个转头看去。
却见从台阶处上来两人,头前一位却是林沉舟,身边儿的那人,一身红色朝服,在希微晨光之中,可见清隽的面色,双眸星芒隐隐,正是小唐。
顿时寒暄之声又是四起,小唐且走且作揖回礼,却见他似闲庭信步,气定神闲地同这个说几句,同那个点点头,走来转去,不露痕迹里,一转身的功夫,却已经是在应兰风身前了。
应兰风还则罢了,因为小唐屡屡相助,心中着实感激,自从见小唐来到,便目不转睛地,一直都在看着他。
纵然小唐不过来,应兰风也要迎上前去寒暄几句,只碍于群臣踊跃,一时倒也排不上号……此刻见小唐来到,便忙拱手唤道:“唐大人有礼。”
小唐倒是面上略有惊讶之色,看了应兰风一会儿,拱手道:“应大人!”
郭建仪在旁看了,玉面上不由掠过一丝极浅的冷笑,只是他素来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因此那笑也是电光火石之间罢了,不料才收了笑,就见小唐抬眼看向自己,有意无意地扫了他一下。
郭建仪心头一凛,眉峰微蹙,见状,便自也举起手来,做了个揖,道:“唐侍郎。”
小唐也向着他浅浅一笑,道:“郭郎中。”
应兰风在旁听着他两人互相唤了官职,才知道小唐已经升了“侍郎”,便道:“我才回京来,尚不知唐大人高升了,可喜可贺!”
小唐便也笑道:“哪里哪里,应大人此行劳苦功高,只怕也是高升不远。”
应兰风闻言一笑:原来他这种外放,差使繁琐不说,又都是些地方上的土建水建,干的若好,朝廷说一声好,若是稍微差池一点,不知哪里出了漏子,搭进去的便可能是自己的性命,何况他这一行,同样也是得罪了不少人,那些地方官儿但凡是敢胡作非为的,谁京内没有几个靠山的,如今被他不由分说拳打脚踢了一番……谁又知道到底是吉是凶呢?
略说了不几句,眼见早朝时候到了,群臣便默然无声,隐隐地果然听到三声净鞭声响,文武群臣便分成两列,上朝面圣。
金銮殿上,成帝高坐,太监上前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当下,便有京兆尹出面,奏了几件年下要预备的寻常之事,皇帝也一一恩准了。
京兆尹退下之后,忽然有一人出列,口称要弹劾工部员外郎应兰风,说他在南行办差之时,胡作非为,害得民怨四起。
此人说罢,便又有两人出列附议,竟是要声讨应兰风似的。
应兰风在旁边听得汗如雨下,正觉得大事不妙,忽然又见一位大臣出面,道:“启奏圣上,弹劾之言纯属无稽之谈,据臣所知,应大人克忠职守,不惧艰险,南边一行并无任何疏漏失职之处,臣并非空口无凭,现有御史的地方查看笔录呈奏。”
太监下了丹墀,将折子接了过去,往上呈给成帝,成帝仔仔细细看了一番,便哼道:“可恶,应爱卿南行劳苦功高,现有御史的亲笔记录,尔等竟然敢污蔑功臣?究竟是何居心?”
起先那些试图弹劾应兰风的几名大臣听见了,面面相觑,却又齐齐看向肃王,肃王使了个眼色,众人便忙跪地,请罪求饶,只说是被人蒙蔽,求陛下开恩罢了。
成帝便罚了这数人三个月的俸禄,又叫他们闭门思过,才算罢休,末了,便又说道:“应兰风不负朕恩,此行于百姓大有裨益,更是群臣楷模……”当下,就问工部可有什么空缺不曾。
正好工部的那位前侍郎,因为大放厥词对平靖夫人不敬之罪,被革了职,如今一直空缺。
工部尚书一奏,成帝便道:“便擢升应兰风为工部侍郎,再赏赐金花十朵,玉带一条,以示嘉奖,以后群臣也务必如应爱卿一般,奋不顾身,尽忠体国才是。”
应兰风如在梦中,呆呆怔怔,忙跪地谢恩。
如此这般,退朝之后,诸位大臣纷纷过来相贺,应兰风兀自有些反应不过来,忽然见肃王走了过来,淡淡道:“应侍郎,大喜啊。”
应兰风忙向着肃王行礼,肃王扫他一眼,转身便去了。
应兰风应酬片刻,见又有几位大臣来到,为首的那位,却正是方才在殿上为他说话的,正是户部的一位侍郎,姓周。
应兰风感念此人大恩,忙行礼相谢,周侍郎便笑道:“应大人不必客气,从此以后咱们都是一样的了……”
应兰风道:“哪里哪里,着实惶恐,若非周大人方才仗义执言,应某又哪里会有此刻?”
周侍郎笑了两声,便道:“其实应大人不必谢我,若真的要谢,得该多谢太子殿下才是。”
应兰风这几年不在京内,对这些官员们不免陌生,听周侍郎如此说,不免一怔,便道:“太子?”
周侍郎见他身边儿并无旁人,便笑哈哈说道:“上回令爱在珍禽园那惊世之举……肃王也是不依不饶地呢,当时太子就很替令爱说了些好话……此番,若不是太子殿下事先知道肃王命人欲对大人下手……又怎会事先准备好御史的奏报,叫下官相救大人呢?太子一番美意,应大人可得明白才好。”
应兰风听着前半段,似乎说的是怀真如何如何,只觉得当真是在梦中,竟全然不懂!听到后半段,却才明白,原来是太子命这周侍郎为他解围的。
应兰风忙道:“原来是太子高义,感激,感激!”待要当面相谢,太子殿下却早先离去了。
周侍郎便笑笑说道:“太子因知道大人是位能干的贤臣,故而才对应大人格外青眼照料呢,肃王先前就对应大人……咳,总之此番又被太子拦下,只怕未必善罢甘休,以后应大人可也要多多留心才是。”说着,便意味深长地看着应兰风。
应兰风心中已经明白:这周侍郎的意思,显然是想招揽他进太子的麾下……如今除了皇上之外,能压住肃王的自然只有太子了,若他是太子的人,肃王要下手,自然也要掂量掂量。
应兰风心中为难,他在朝中为官,实际并不想站在任何一派上……然而如今竟然承了太子的情……于是便只拱手作揖,低头称是罢了。
那周侍郎这才离去了,应兰风目送众人离开,心中兀自沉甸甸地,此刻,忽然又想起周侍郎方才说的什么“珍禽园、令爱”等话,忙抬起手来想要唤住周侍郎问个明白,见他人去的远了,只得又讪讪放下手来。
应兰风回过头来,便想看看郭建仪可在,毕竟两人是亲戚,若是怀真之事,问起他来倒也方便,不料张望了片刻,却见吏部的那位卢侍郎正拉着郭建仪,急匆匆地不知是有何事,郭建仪转头仿佛往这边看了一眼,却仍是被拉着去了。
应兰风无法,便想着赶紧回府,横竖找李贤淑问个明白便罢了,谁知才下了台阶,便听得身后有人道:“应大人,请留步。”
应兰风闻声,心中一喜,回过头来,迎着那人笑道:“唐大人。”
小唐走到应兰风身边,两人对着作揖,小唐便笑道:“我说应大人必然高升呢?恭喜恭喜。”
应兰风便笑道:“还是承蒙唐大人吉言,同喜同喜。”
小唐哈哈一笑,便道:“这么些年不见了,应大人赏不赏脸吃两杯酒呢?”
应兰风本来一心想要回府,只是既然小唐开口了,哪里有不从之礼?便满口答应。
应兰风本是乘轿而来,因小唐骑马,应兰风便只叫人先回府去,借了随从一匹马儿,一块儿相偕而行。
两人且走且说,说了几句闲话,应兰风因想到周侍郎之语,便道:“方才周大人对我说什么……令爱在珍禽园中的惊人之举……我竟不明白是何意思,不知唐大人可知情?”
小唐见他全然不知,便笑了笑,道:“我自然是知道的……若说起来,此事竟还是因我而起。”
应兰风越发诧异不解,便问端倪。
小唐便从那香袋儿说起……一直讲到了应怀真又制香出来,珍禽园中仙鹤起舞之事,应兰风听得如痴如醉,连怎么上了酒楼的都不知。
等醒过神来,人已经在雅间之中。应兰风四处看了一番,恍恍惚惚说道:“竟有这等事?我、我却是丝毫也不知道……”
想到自己竟不知道,也无法目睹,心中更是难过起来,应兰风伸手扶住额头,喃喃说道:“虽然我在外这些年,为国为民,夙夜忧叹,可一旦想起怀真,便五脏六腑皆生疼一样,这几年来无法陪在她身边儿,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着实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罢了。”说着,便不由地滴下泪来。
小唐不免劝慰了几句,又道:“怀真丫头是个极懂事的,若是应大人因为她的缘故而犹豫不前,甚至放弃前程的话,她反而不会快活的。”
应兰风含泪点了点头,又叹了几声。
顷刻间,便备好了一桌儿简单的酒席菜蔬,两人便才吃了起来,又吃了会儿,就说起今儿周侍郎的事来。
应兰风便低声叹道:“我此行,本来得罪了不少人,其中似乎有肃王的人,不过也有太子的人……本来还以为不知如何呢,没想到太子竟不计前嫌,果然是明君之选。”
小唐见他如此感慨,便喝了口酒,微微一笑说道:“有件事应大人得知道……其实早先我得到消息,太子好像也派了人准备要弹劾应大人的……却不知道为何忽然之间转了风向了。”
应兰风听了,大惊失色,问道:“竟有此事?”
小唐笑道:“正有此事,不过……正如应大人所说,太子肯‘不计前嫌’,转为从肃王手中保下大人,倒的确是个聪明的明君所为,请。”说着便又举杯。
应兰风目瞪口呆,少不得也举起酒杯,慢慢地吃了一口酒。
却正在此刻,听得隔壁的雅间里进了人,小唐跟应兰风两个听了动静,便双双放低了说话的声音。
听得那边落了座,似乎吃了几杯酒,天南海北的地便说了起来,谈来说去,仿佛也有了几分酒意,一人忽然说道:“可是听说了?那善能调香的应公府小姐,她那外放南边的父亲回来了……且还升了大官儿呢。”
另一人啧啧说道:“可是了不得,现在朝中当官儿,真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不仅仅靠人脉,竟也能靠起有个乖女儿来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应兰风起初还怔怔地,听到后面一句,那脸腾地便红了,当时就要起身,小唐见他要发作,便伸出手来,在他手上一按。
不料就在这时侯,先前那人忽然放低了声音,神神秘秘说道:“其实这位公府的小姐又有什么呢?先前不还是传出那样不堪的流言来的?说是善能调香才让皇上龙颜大悦,实际上指不定是用的什么手段呢……”
应兰风听见这个,已经是呆怔了,小唐皱了眉,想不到对方竟能说出这种下/流的话来,因见不能再忍,便故意咳嗽了一声,以示警戒。
倘若隔壁的人是个有心的,听了小唐这声咳嗽,自然就知机止住了,不料这两个人都喝了酒,又说得兴起,一时竟顾不上避忌之类.
另一个人便接口说道:“你是说那件事儿?不是已经澄清了是谣言么?当时那位小姐人是好端端地在平靖夫人府内呢!”
小唐见此人说的有理,不由也是一怔,应兰风满心不懂,只是侧耳听着,却听先前那人十分猥琐地笑了两声,道:“什么在平靖夫人府上……这件事儿我也只告诉你……应公府内有个丫头,曾是跟着那小姐身边儿的,那丫头亲口说的,说是那晚上,的确是被个大盗把人掳了去,至于出了什么事儿就不知道了……后来是给人救出来的,为了保住颜面,才只说是在平靖夫人府上……”
应兰风听到这里,惊心动魄,虽然不甚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也知道必然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事,他最爱的便是应怀真,听了这话,已经按捺不住,正要起身,却见小唐道:“你坐着,不要出面。”
应兰风一怔,还未反应,小唐已经起身,便推开这间儿的门走了出去,出门时候又把门带上了。
应兰风见他走了出去,便也随之起身,心中一腔愤怒无解,走到门口把门打开,才一露面,就见小唐人在隔壁间的另一侧,第三间房的门口,把门推开看了一眼,确认里头无人,才又把门拉起来。
小唐回身之时看见应兰风,便冲他使了个眼色,那眼神十分凌厉,应兰风心中虽然愤怒,却更茫然,见状便只好退了进去。
小唐这才重回到隔壁的那雅间,也不敲门,一推门就走了进去。
那两个人见忽然有人进来,都是一惊,其中一个却是认得他的,顿时面色就不大好。
应兰风在隔壁,只听得小唐微笑道:“别怕,我来问几句话,说清楚了,自然放两位走了。”
他先前在大理寺,最擅长的便是询问人犯,通身自有一股威仪,此刻虽然是口吻淡淡地,浑身的气质却叫人不寒而栗。
其中的一个还不知小唐身份,正要起身呵斥,对面那人颤声道:“这位……是唐三公子……”那人听了,顿时咬舌战战,不敢再言语。
小唐在桌边儿坐了,便道:“方才你们说的那些传言,是打哪儿听来的?”
这两人对视一眼,不敢言语,小唐微笑道:“此刻我在这儿,还能跟两位好生说话,两位若真是如此铁齿,不肯同我说实话呢……咱们少不得移驾到大理寺,那个地方是最适合问话不过的,就算再狠的人,到了那里也不过是一块儿面团罢了,不知两位筋骨如何?”
这两人听了,浑身似筛箩一般,其中一人道:“我并不知,是陈大哥说的……我原本说是流言……前阵子传的,近来已经不闻了,是陈大哥又说什么……什么公府的丫头?陈大哥你倒是快说,只别带累我!”这人吓怕了,便反而催促那陈大哥。
这姓陈的也慌了神,便道:“我我、我其实也是听人说的……我认识应公府一个上夜的,姓魏,是他跟我说的。”
小唐端量着,慢慢问道:“他又从哪里听说什么丫头嚼舌的事儿呢?”
姓陈的道:“大人容禀,只因他新娶了个丫头为妻,正是……昔日跟着那小姐身边儿的。因那丫头有几分姿色,这魏大哥本甚是得意,不料却又发现那丫头并不是处子,魏大哥只疑心这丫头跟小厮们有私,便每日打骂,那丫头吃不过,才说了,原来是那夜……”
这人哆嗦着,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苦苦求饶,只说是黄汤灌多了,迷了神儿才胡言乱语起来。
小唐点了点头,知道是秀儿那边出的事。
正思量如何善后,忽然间听到隔壁的门一声巨响,小唐心知不好,忙站起身来,把门打开往外一看,却见应兰风的身影趔趔趄趄地冲下楼去,因走的太急,几乎从楼梯上直摔下去!踉跄着跌坐地上,又爬起来,飞似的往外而去!
小唐皱了皱眉,却仍回过身来,见那两人已跪在地上,仍旧苦苦求饶,小唐便道:“我是谁两位自然认得,不瞒你们说,你们口中的这位公府小姐,我疼得如自己的眼珠子一般,本是不容任何人嚼半寸舌的……今儿看在你们认错儿还算真的份儿上,且不为难你们,只是以后若再随意嚼舌,你们也知道大理寺的耳目是无处不在的……但凡给我听到一个字儿,你们且掂量掂量,若有人敢戳我的眼珠儿,我却该怎么对付呢?”
小唐说着,便慢悠悠地把桌上的一双筷子拿了起来,说到“对付”二字之时,手上微微用力,那筷子顿时断成两截,小唐一松手,一双筷子变成四根,纷纷落在地上,断开之处,竟如刀切一般整齐。
那两人听了这番话,又眼睁睁看了小唐的做派,早已经面无人色,其中一人耐不住,竟是尿了出来,另一人便狠狠地自掴耳光,边道:“再也不敢了!大人饶命!”
小唐冷冷一哼,起身将门踢开,快步下了楼去,追出酒楼门口,却见应兰风骑着马儿,歪歪扭扭已经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