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成帝大怒,掴了太子赵永慕一巴掌,又骂了两句,谁知到底病体衰弱,竟气的不成声儿,只是狠狠瞪着赵永慕,怒火中烧。
良妃应含烟同杨九公两个一左一右地抚慰,九公便向着赵永慕使眼色,意思是叫他快些认错儿改过罢了,不料赵永慕虽然见了,却仍是不做声,杨九公暗自着急,又没有法子,只叹了声,赶紧叫传太医罢了。
成帝咳嗽片刻,缓过一口气儿来,便点头冷笑说道:“如今你是自恃翅膀硬了,便可不听朕的话,自作主张了”
赵永慕仰头看他,道:“父皇恕罪,儿臣并不敢如此。”
成帝道:“你既说不敢,如何却又敢这般胡作非为倘若不是有人进言,朕还被蒙在鼓里”
寝宫内一片死寂,忽地听赵永慕发声,竟道:“儿臣并不是故意要瞒着父皇,只因也是体恤之意,想要父皇静养。不瞒父皇说,此事儿臣也大为踌躇,不知是对是错,也知道一时半会恐怕不被世人明白,然而到底要一试才知对错,也才甘心。”
成帝虽然怒火冲天,然而见他说的恳切,心中虽仍怒意高炽的,却只盯着他,隐忍不发,且看他又说出什么话来。
果然赵永慕又道:“儿臣自小慕平靖夫人所行,但却也明白,这世间并不是哪个女子都是平靖夫人,但想当年,祖爷爷在时候,坊间风气,也不似如今这般拘泥规谨,如今竟似有些矫枉过正了,儿臣如今实行女学,并不是想要宣扬那放浪无行止的规度,而是借此,只希图略缓和些苛厉风气罢了,父皇可知,过去这十数年内,各地州县,竟有多少女子被逼迫走投无路而死之事论起究竟,其实并不至于非要就死一条人命的事,却因此闹出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别的不提,近来詹民国骋荣公主的生母,本也是我们舜人,昔日不过因私自出府逛花灯会被人识破,竟不容于族内,从此才九死一生,流落詹民国,至今有家难回”
成帝听到这里,双眉紧皱,本想叫他打住,目光微动,却又停了。
而旁边含烟听了这许多话,便呆呆地看着赵永慕,断想不到他竟会说出这些话来。
赵永慕说到这里,便又磕了个头,道:“我很明白父皇的心思,无非是想要社稷百年,稳固安泰,然而所谓国家,一国要安泰强盛,无非是千万家族安泰强盛,男儿本该心胸旷达,为国为家,又如何总是目光短浅地苛拘眷内,每每横生多余事端儿臣曾也命人做了算计统筹,跟昔年祖爷爷在位时候,这多少年来,女子不明不白而亡的事端竟有增无减,近些年来,更是尤甚,倘若如今这般的规制是对的,又何至于如此如今儿臣用女学的法子,也自教授种种行止规矩,不过也是想叫众人知道,男男女女,不管是谁,都是我大舜的子民,并无谁是草芥,谁又命贵千金的说法,只望从这末微做起,叫世风开明些罢了。”
成帝张了张口:“你这混账、越发说出这些糊涂话来,你莫非是说朕乃是昏”颤声说着,身子往前一倾,含烟忙紧紧搀扶住:“皇上且保重龙体才是。”
此刻杨九公也回来,忙劝止:“太子爷,你好歹看在皇上病着的份儿上,且别犟嘴,只快快认个错儿就是了可知皇上并不是故意生你的气只还是为了你好罢了,你行这些事,可知多少人眼看不惯只怕仍是对你不好皇上担心的是这一点子罢了,你难道不懂皇上的苦心呢”
成帝听杨九公说了,便长叹了口气,冷笑不语。
赵永慕点头,沉声说道:“父皇担心儿子之情,儿子岂会不知儿子也自是一片孝顺父皇之心,不过此举,也是为我大舜国势长远算计,并不是儿子的私心罢了,父皇细想便知还求父皇宽恕。”
赵永慕说着,便俯跪下去,郑重磕了头。
顷刻间太医已到,成帝冷冷瞥着赵永慕,道:“你且退下。”
于是赵永慕便退出了寝宫,站在门口呆立片刻,转身往外而行,出了宫门,却见有一顶轿子等着,赵永慕端详了会儿,面露笑容,这会儿那轿子里的人也躬身出来。
两个人见了,赵永慕笑道:“如何只在这里,怎么不进宫去”
原来这在外头等候的,竟是赵烨,便打量了他几眼,说道:“我听闻皇上大怒,所以赶过来看看,怎么,那个老头子没有打骂你么”
赵永慕啼笑皆非,道:“又口没遮拦了,什么老头子,那是你皇爷爷”又上下打量了赵烨片刻,笑说:“原来你是担心我才来的可知父皇才痛骂了我一顿呢。”
赵烨盯着他的脸看了会,见他左边脸颊上红红白白,隐约是个巴掌印子,他便也笑:“好大火气,竟还动了手了呢”
赵永慕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赵烨道:“真的是为了那个女学之事”
赵永慕看他一眼:“你还听说什么了”
赵烨道:“我听人家说,当今太子爷在胡闹呢,我只不理,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何必理会那些闲言闲语,只管做你想做的事儿罢了。”
赵永慕闻言,大为意外,仔仔细细又把赵烨看了一番,道:“我本以为你也要骂我胡闹,不想却说这话你竟觉得我所做是对的”
赵烨摇头道:“我又有什么见识哪里知道对错然而我知道你的为人是极好的,既然做了此事,你心中必然自有主张,而以你的性情为人看来,自然也是好的事而已。”
赵永慕微微蹙眉,盯着赵烨看了会,便张开手臂将他抱了一抱。
赵烨吓了一跳,便挣开去,诧异看他:“这是干什么呢”
赵永慕叹息:“倒是想不到,偌大京城,却只有烨儿是我的知己。”
赵烨噗嗤一笑,道:“这我却不敢当,我浑浑噩噩的,懂什么知己不知己的,只不过我先前跟随师父走的地方多,听的趣事也多,故而你行这件事,于我来说,倒也没什么可惊奇的,只觉有几分新鲜有趣罢了。”
赵永慕冒险成“女学”之事,既面对世人的非议,又顶着成帝的雷霆之怒,因此心中如担万钧之力,却想不到,这件事在赵烨口中,是如此举重若轻的,竟是他所见千千万万事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儿似的,只觉好玩。
赵永慕心中一琢磨,笑着点点头道:“虽看似新鲜有趣,但若是行的好,则关系千千万万人的立身之本,或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呢,只不知是否能够做成,也不知我是否能够得见如此。”
赵烨宽慰道:“不妨事,只要肯去做,自然便有机会达成呢。何况老头子也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如今他拿你也是没法子。”
赵永慕忍无可忍,抬手捂住赵烨的嘴,垂眸笑看他道:“再瞎说呢老头子咳是父皇若是不满我,自然可以废黜我,毕竟还有你这好孙子呢。”
赵烨推开他的手,冷笑道:“罢了,他敢么我若是当了太子,你如今做的这点子事儿算什么只怕我一天行个十件八件的,处处千差万错,只怕更还不够他废黜的呢。”
赵永慕大笑不止。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永慕的心情才算好了些,便约赵烨同他回府吃饭,赵烨知道他先前吃了委屈,不便推辞,就双双上轿,自回太子府去。
不多时,轿子便在太子府门口停下,赵永慕还未下轿,就听得一阵吵嚷声响,依稀有人喝道:“太子在此,闲人莫近”
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道:“我便是要见太子”
赵永慕心里诧异,便掀开轿帘子看去,忽地见前方停着一辆车,车中下来一个女子,生得颇为出色,衣着打扮也很体面,像是哪家的小姐,仿佛有些面熟,只记不得是何人。
那少女见是他,忙上前来,竟跪地道:“参见太子殿下,小女王浣溪,意欲投身太子所建女学,求太子收留”
赵永慕听她自报姓名,才想起来原来这女孩子是应兰风所收留的那王家的义女,永慕便惊疑问道:“你既然有心投身女学,倒是好事,只不过跑来此间做什么自去学里便是了。”
王浣溪道:“小女不敢前往,只怕会被家里人仍带回府。”
赵永慕一怔:“这话古怪,你既然要入学,自然要你家人同意呢,敢情如今你是自个儿跑出来的”
王浣溪眼中含泪,不能出声。
这会儿赵烨已经下轿来,闻言摇头道:“早知道不是人人喜欢这主意的,然而既然她愿意,自要成全她才是,何况是太子主事,是什么人这样大胆敢拦着”
原来赵烨并未见过王浣溪,因此才这样说。
赵永慕忍着笑,咳嗽了声,把赵烨召到轿子边上,小声道:“你别瞎说,你知道她是谁是你怀真妹妹的父亲应大人收留的王家义女。”
赵烨这才吐吐舌头,后悔说道:“我如何知道,你很该早些告诉我才是,若给怀真妹妹听说,倒要怪我多嘴了。”
永慕一笑,因觉着此地并非说话之处,也不想同浣溪纠缠,才要打发了她,忽地见有两辆马车急急而来,竟也停在太子府跟前儿,马车上缀着名牌,乃是“应公府”字样。
浣溪看见,又虚又怕,不知所措,这会儿马车停了,头一辆上下来的那人,面白髯长,斯文高贵,长身而立,仪表不俗,正是应兰风。
赵烨见了,念在跟怀真的情分上,又且因素来敬佩他,便上前作揖见礼。
永慕本在轿子中未动,如今见应兰风来到了,就也躬身出了轿子,笑着上前叙话。
此刻浣溪也走到跟前儿,行礼忐忑唤道:“义父。”
应兰风略同永慕赵烨寒暄两句,看见浣溪上前来,便打量了她几眼,却仍是和颜悦色,道:“我竟不知你有此心,你既然想入女学,为何不当面跟我说明如今行这般举止,落在别人眼中,倒像是我刻薄了你。”
浣溪落泪,竟当众跪地,道:“义父饶恕,并不是故意要瞒着义父,只是姐姐她一力拦着,生怕我闹出事来,更不许我跟义父请示,我因没有法子,才自作主张地出来,情知罪该万死。”
赵永慕跟赵烨听了,才知道端倪,两人对视一眼,还未说话,就见后面的马车上也下来一人,却生得鹅蛋脸,十分貌美,气度娴静,跟王浣溪略有三分相似,两人的气质却迥然不同。
这下车来的,自然正是王浣纱,浣纱本不愿在人前抛头露面,因听了浣溪这两句话,便忍不住下了车,径直走到跟前儿,先向着永慕跟赵烨见礼,才又对浣溪,柔声说道:“妹妹,家里的事儿,何必闹到外头来,你且跟姐姐回去,我同你细说。”
浣溪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出来,又如何肯回去,便起身退后一步,有些戒备说道:“你叫我回去做什么无非是拘着我罢了,我原本曾说要跟义父求情,义父通情达理,未必会不答应我,你偏拦着,生怕我惹义父不喜,才逼得我如此如今你还要拉我回去么”
浣纱听她当众说了这几句,脸红的几乎如同滴血,便转头看向浣溪,忍羞含怒地说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谈,你非要如此给我没脸”
浣溪张了张口,竟又道:“我知道姐姐也是为了我好之意,只是姐姐你觉着你是为了我好,可知我要的不是那些好”
浣纱心头震动,睁大双眸死死地盯着浣溪,眼圈发红。
浣溪索性道:“姐姐只想安分守拙,从不肯惹是生非却叫我也这般,然而我要的跟姐姐所要的毕竟不同,今日既然出来了,索性说明白罢了,姐姐不必管我,大不了就当没有我这个妹妹也罢了,从此不用再操心。”
浣纱闻听这话,指着浣溪,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抬手一掌掴去。
浣溪动也不动,生生受了,复咬牙说道:“这是姐姐第二次对我动手,以后你可再也不能打我了。”
浣纱如遭雷击,越发不能言语。
浣溪便又跪了下去,又对应兰风道:“义父在上,我从来任性妄为,不算是个好女儿,今儿这次,也是我自作主张,跟姐姐无关,她一心想要尽心孝顺,好报答您的恩惠,义父是知道的。浣溪也并非狼心狗肺之人,今日任性如此,实在情非得已,求义父宽恕,以后倘若有能为,势必也要报答义父之恩。”说着,便磕下头去。
应兰风见她姊妹两人决裂,正在拧眉诧异,又听浣溪这样说,思忖了会子,便道:“我也知道你的性情自来跟浣纱不同你既然想要入学,倒也罢了,你自去就是,我也不会拦着然而我到底认了你们一场,以后你若是有些为难之处,仍便回公府就是了,我依旧是你的义父。”
浣溪听了这话,又看一眼浣纱,心中感念,顿时泪如雨下。
浣纱闻言,更也忍不住泪如泉涌,只含泪看了浣溪一眼,更不言语,转身便走。
浣溪还想叫她想了想,又紧紧地闭了口。
此刻,应兰风便对赵永慕道:“殿下既行非常之举,只怕胸中自有所谋,以后浣溪入了女学,便托付殿下了。”
赵永慕道:“应大人深明大义,我甚是钦佩。”
应兰风一笑,又对浣溪道:“起来罢,以后不比在家中,且好自为之,你姐姐虽然严待了你,却毕竟是骨肉手足,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有些过了。以后,不管如何毕竟别忘了你姐姐才是。”
浣溪听了这两句,越发忍不住,竟大哭起来。
应兰风深吸一口气,也不再做声,转身往回而走,见浣纱在前,因听见浣溪哭声,身子竟一晃,应兰风忙上前扶了一扶,低声问道:“可还好么”
浣纱双眼通红,泪顺着脸颊流个不停,断续哽咽道:“毕竟、是我做错了,没有管束好浣溪对不住先父,也对不住义父。”
应兰风忙道:“休要胡说,岂不闻人各有志哪里是你能左右的何况浣溪这般,也未必就是错的,且看她自个儿的造化罢了。”
王浣纱听了,抬眸看了应兰风半晌,含泪忍痛,只道:“此生最难得的,便是遇见义父,今生只怕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说着,又有些泣不成声。
应兰风却很是感念她的深情挚意,忙叫丫鬟扶着她上车,自回应公府去了。
话说应兰风王浣纱分别乘车离去,永慕叫手下人先领了浣溪,自带她去学里安置。
赵烨点头道:“三叔,应大人着实的通情达理,怪不得怀真妹妹是那样的品格。”
赵永慕笑了几声,在他肩头一抱:“说起来,我倒是也有些想怀真了改日倒要寻个机会去瞧瞧她。”
赵烨忙道:“叫着我一块儿。”
永慕道:“这是自然了。”说着,便带他一块儿入太子府去。
赵永慕一边儿走,一边儿心中却想:“你所欲之事,不管千难万难,我毕竟要一一替你做了只不知你如今行到何处,几时回来只盼千万平安而已”
一念至此,不知如何,心中竟有些空落惶然,不大自在。
永慕心中想着,不由回头看了一眼东北方向,却见那天际风起云涌,白云做堆,那瞬息万变的滚白底下,却又透出一股阴阴沉沉地墨青色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