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毓呆住了,眼睛瞪大, 好半晌才回过神儿来, 有些怔楞抬手摸了摸自己嘴唇。
“圣上,”她呆呆道:“你疯了吗?”
皇帝注视着她,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也没有疯。”
“没疯还敢亲我!”
乔毓冷笑一声, 抬手一拳打过去:“是我乔大锤提不动刀了, 还是你李大郎飘了?!”
皇帝哪成想她说打就打, 着实吃了一惊,不过他戎马半生, 身体矫健,想要伸臂拦住, 倒也没什么困难。
只是他手才抬起来一半儿,却见那小混账横眉立目的,显然是真恼了,心念间略微一动,还是停下来, 生生挨了这一下。
乔毓可没想这么多,一拳打过去,尤嫌不够,从地上一咕噜爬起来, 目光在内室周遭探寻。
那一拳是真的狠,皇帝略微往边儿上侧了侧,减缓力道, 却仍觉下颌惊痛,牙根发软,这会儿见她四下里找,心生警惕:“大锤,你干什么?!”
乔毓道:“我刀呢?!”
“……”皇帝真怕这二愣子发病,忙站起身,道:“你差不多就行了!”
乔毓挨着在内室找了一圈儿,却没找到个趁手家伙儿,只得暂且罢休,扭头去看皇帝,叉着腰,怒道:“再说最后一遍。我是我,二姐姐是二姐姐,我们俩不一样!圣上你这么做,既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二姐姐!今天这事我就当没发生过,再有下次,真要给你开瓢了——来日圣上驾崩,到了地下,二姐姐见了你,也得给你开瓢! ”
皇帝槽多无口,定定看着她,右手轻揉下巴,心不甘情不愿的应道:“知道了。”
乔毓哼了一声,又用衣袖擦嘴,刚擦了一半儿,忽然察觉到几分异样,狐疑的看着皇帝,道:“不对啊。”
皇帝道:“你又怎么了?”
“二姐姐在三月过世,我在四月回家,前后只差了一个月。”
乔毓眉头紧蹙,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道:“圣上,那时候你对我就不太对劲。最开始见到的时候,还可以说是因为我跟二姐姐太过相像,而触动情肠,可再后来呢?你移情的忒快了吧。”
皇帝心头一震,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才好。
“不对劲儿,不对劲啊!圣上,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乔毓越说越觉得奇怪,近前几步,有些咄咄逼人的道:“你只娶了二姐姐一个人,又没有异生之子,应当是很钟爱她的,为什么在她刚过世一个月,尸骨未寒的时候,就对她的妹妹移情了?”
“再则,圣上既然因为我与二姐姐生的相像而移情,那你对二姐姐的情谊,必然要比对我要深得多,更不必说二姐姐才过世没多久——可我怎么觉得,你这会儿不怎么在意二姐姐,只想着往我跟前凑?”
乔毓连连发问,着实是将皇帝为难住了,怔在原地,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乔毓见他不答,心中疑惑更甚,狐疑的看着他,道:“圣上,你怎么不说话?”
皇帝目光有些复杂,盯着她看了半晌,若有所思道:“大锤,你这么刚,应该没那么脆弱吧……”
若是趁这时机,告诉她此事由来,她又会如何?
他认识的乔妍,秉性刚强,坚韧不拔,不是会为此打倒的人。
只是……若真有个万一,岂非悔之不及?
乔毓不明所以道:“什么?”
皇帝踌躇几瞬,话到了嘴边儿,还是给咽下去了。
“无事,你不要胡思乱想,”他轻轻叹口气,道:“朕这便回宫去了。”
乔毓一头雾水,却道:“我方才问的话,你还没有回答呢。”
“朕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想再同你说什么。”
皇帝将衣摆上灰尘拂去,淡淡道:“走了。”
乔毓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细致,他越是避重就轻,她心中便越是惊疑不定,叫住他道:“你等等——”
她快步跑过去,伸臂将他拦住,仰起脸来,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她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
皇帝敏感的在这其中察觉到了什么不同,眉头及不可见的一跳,却被乔毓捕捉到了。
“现在回想,你们的态度都好奇怪。”
乔毓眉头紧蹙,注视着他,喃喃道:“不只是你,阿娘、姐姐和哥哥们,甚至于阿琰他们,似乎都淡忘了二姐姐过世的事情,神态中也少见悲色。若说圣上与二姐姐是表面夫妻,无甚深交也就罢了,可阿娘与阿琰他们,是二姐姐的骨肉至亲啊……”
她神情古怪,不解道:“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向来沉稳,也能沉得住气 ,现下见她紧拽着一个线头往下扯,句句直击人心,倒生出几分无措来。
他对着乔毓看了半晌,却不知应该如何解释,只得顺着她话头,反问道:“是啊,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做什么?这会儿是我在问你。
乔毓见他不肯讲,心头不禁冒出几个猜测来,胡思乱想了会儿,忽然道:“难道二姐姐其实过世很久了,只是一直秘而不宣,阿娘与阿琰他们的哀恸已经随着时间而淡去?”
皇帝:“……”
“也不对,”皇帝没说话,乔毓自己就给否决了:“二姐姐若真是早早过世,为什么要瞒下来呢,即便阿娘与阿琰他们愿意帮忙瞒着,太上皇与章太后那儿也瞒不过去啊……”
皇帝:“……”
真想知道最后她能猜出个什么来。
乔毓实在没有想法,扭头去看皇帝,却见他正含笑瞧着自己,神情中隐约带着点儿怜爱,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再这么看我,我就揍你了!”
“罢了,”皇帝忍俊不禁,道:“你慢慢想,朕往外边儿去看看。阿琰他们打算在万年县内,以科举选取官吏,倒是很有意思。”说完,竟先行离开了。
乔毓目送他高大身影离去,心中疑窦却愈发深了。
她找把椅子坐下,从自己在昏睡中醒来之后开始想,一直想到自己离京前夕。
二娘是在村前的河边捡到她的,前一日,明德皇后辞世。
当初乔毓归家,见到的是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母女三人触动情肠,哭成一团,好些事情其实都讲得不甚详尽。
乔老夫人年迈,乔毓见她实在伤心,更不忍心再问,只大略听她们提了几句缘由,便没有再去理会过,现下再想,却觉疑窦重重。
乔家为什么要将她养在外边儿?
真的是因为虚无缥缈的命理之说吗?
皇太子几人刚见她时,情难自抑的落泪;韩国夫人见她时,以为她是老国公在外边儿偷偷生的女儿;邢国公府苏家向来与乔家同气连枝,高家更是乔老夫人的娘家,可他们都不知道乔家还有这么一个女儿。
就像是忽然间冒出来这么一个人似的。
乔毓忽然生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测来:
她真的是乔家的女儿吗?
还是说,乔家人的本意也与新武侯府一样,只想要这副与明德皇后相似的面孔?
她今年十六岁,出生的时候,大唐还未建国,正值战乱纷纷,乔老国公与乔老夫人怎么忍心将小女儿放在外边儿养?
是谁教她习武学医,以及其余那些本领的?
刚到乔家,乔毓沉浸在与亲人团聚的欢喜之后,全然没有怀疑过这些,现下再回头想,却恍然察觉,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原地打转。
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遗失的那十六年里,她是怎样度过的。
乔毓少见的有些怔楞,如此过了大半晌,方才下意识去摸自己面颊,又一次在心里问自己:
我真的是乔家的女儿吗?
不,乔毓,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她忽然自责起来:阿娘和哥哥姐姐对你的关爱,难道是假的吗?
你当初没有追问过往,只听言辞,便全然信了,不正是因为心里涌现出来的亲切与怀念吗?
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
乔毓头痛欲裂,却又想不出结果,怔怔坐了良久,忽然站起身来,大步出门去了。
皇帝与皇太子正在外边儿说话,秦王陪在边儿上,倒有些其乐融融的意味,见乔毓大步出来,失笑道:“怎么了?风风火火的。”
乔毓心中五味俱全,对着他们看了会儿,道:“我想回家一趟。”
回家?
“怎么了,”皇太子到她身边去,关切道:“在这儿住不习惯?还是有什么东西忘记带了?”
“都不是,”乔毓说的含糊,语焉不详道:“就是回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的。”
现下还不到午时,万年县距离长安又近,骑马归京,用不了一个时辰便能回来。
皇太子见她不肯详说,也不逼迫,只温声嘱咐道:“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皇帝在她神情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到近前去,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拉住她衣袖,将人带到另一边儿的无人处去了。
“你怎么了?”他低声道:“有心事?”
乔毓低着头,也不说话。
皇帝见状,倒不强求,垂首看了她几瞬,道:“朕与你一道回去。”
乔毓心头一突,道:“不必了,我一个人便好。”
皇帝见她情态不对,如何能安心,再想她前不久问的那些话,更是恨不能将人给拴住,哪能叫随便跑:“左右也是顺路,朕有日子没见老夫人了,也该去给她请安。”
乔毓见他坚持,便没有再推拒,大略同其余人说了声,上马往长安去。
时值六月,吹到脸上的风,都是燥热的。
乔毓的心绪有些纷乱,被这暑气一蒸,心中情不自禁的生出几分烦躁来。
赶路的时候,她与皇帝都没有说话,直到进了长安,放慢速度之后,皇帝方才说了句:“你有心事。”
乔毓“嗯”了一声。
皇帝尤且记得前不久她问自己的那些话,隐约猜到她想回去做什么,只是现下再拦着,反倒显得刻意。
他在心底叹口气,道:“谎言并不意味着恶意,有时候,那其实是关怀。”
乔毓扭头看他,目光坚韧,道:“可我只想要真相。”
皇帝眉头微微蹙起,迟疑几瞬,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抵达卫国公府时,已经到了午时中,乔老夫人用了午时,又去逗弄挂在廊下的那只鹦鹉,一把瓜子儿喂了小半儿,却听女婢前来回禀:“老夫人,圣上与四娘一道来了,这会儿已经进了府门。”
“是吗,”乔老夫人有些诧异,失笑道:“圣上也就罢了,四娘那个小混账,不是往万年县去了吗?她可不是个会半途而废的。”
说完,又道:“这个时候回来,也不知吃过午膳没有,叫小厨房备些凉面,赶紧送过来。”
外边儿女婢应了一声,便去吩咐厨房准备,约莫过了半刻钟,皇帝与乔毓便一道来了。
“瞧你,脸都晒得烫了,”乔老夫人在女儿面颊上触碰一下,又取了帕子帮她擦汗,嗔怪道:“出什么事了,非得大中午往回跑?吃饭了没有?”
乔毓注视着她慈爱的面容,有些怔楞的道:“没吃。”
“我就知道。”乔老夫人笑了,又催促外边儿人:“面呢?好了没有?”
午膳刚刚结束,膳食都是新鲜的,凉面上浇上香油、碎芝麻和辣椒,再放上一撮儿荠菜,瞧着便觉得开胃。
女婢送了两碗过来,先后给皇帝和乔毓端过去,二人低头瞧了半晌,却都没动筷子。
“怎么都不吃?”乔老夫人诧异道:“我记得你们都挺喜欢的。”
皇帝捡起筷子,缓缓吃了一口,乔毓拿筷子将上边儿芝麻碎搅拌几下,食不知味的吃了起来。
乔老夫人见他们如此,更觉摸不着头脑,同身边林妈妈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些莫名,心里边儿也不禁生出几分不安来。
乔毓慢慢将碗里边儿的面吃完,终于将筷子搁下,女婢送了茶来,她漱了口,又抬头去看乔老夫人。
不知怎么,她心里忽然很难过。
“阿娘,”乔毓眼眶有点发热,注视着乔老夫人,忽然胆怯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的生辰是哪一日?”
乔老夫人被她先前那一通凝重搞得胆战心惊,这会儿听她问这个,才松口气,不假思索道:“你是九月十……”
这话说到一半儿,她忽然间停住了。
九月十六,是乔妍的生辰,不是乔毓的。
姐妹俩赶在一天出生,虽然年岁不同,但终究太过巧合了。
乔老夫人语滞了。
乔毓看着她,追问道:“阿娘,是九月十几?”
乔老夫人心头一跳,下意识低下头去,复又抬起,道:“九月二十四。”
她勉强的笑,语气中带着点嗔怪:“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可我刚回家的时候,你说我是七月生的。哪有母亲会弄错孩子的生日?”
乔毓看着她,心里某个地方就像是被扎了一刀,呼啸着往里灌风,她微一低头,眼泪不受控制的掉出来了:“你不是我阿娘。”
她站起身,神情伤怀,目光怀疑的四望:“这儿真的是我的家吗?”
任何言语,都不能形容她此刻的惊疑与难过。
未知的过往,刻意隐瞒一切的家人,还有与二姐姐之间奇怪的重合……
正是她最为亲近的家人,一道编织了一张巨网,将她困在其中,不得动弹。
这跟在新武侯府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乔毓知道葛家人不是她的亲人,心下防备,即便他们真的对她痛下杀手,也不会放在心上,最大的情绪波动,也不过是愤怒。
可乔家人不一样。
这是融进她心里的家人,是她要真心对待的家人。
他们怎么能合起伙来骗她?
若是换成在葛家,她或许是平静行事,或许会一走了之,可是在乔家,她做不到。
乔毓宁愿选择一种自投罗网式的询问,哪怕将外在的假面揭开之后,内里是不堪的伤疤。
这是她的家人,她想听他们说个清楚明白,而不愿因此造成误会,抱憾终身。
即便真是因此自投罗网,被缚其中,乔毓也认了。
“……怎么,怎么会不是呢?!”
她那句“你不是我阿娘”说出来,乔老夫人当真是心如刀绞,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什么解释的话来,她摇晃着站起身,过去拉住了女儿的手臂。
“好孩子,”乔老夫人老泪纵横:“你是娘生下来的,怎么可能认错呢。”
乔毓眼泪不停,再见乔老夫人落泪,心中更觉酸楚:“你们都在骗我……”
她哽咽道:“你们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人。”
乔老夫人搂着她,想要解释,又怕刺激到她,真的出什么事儿,可若是不说——
她左右为难。
乔毓任由乔老夫人抱着自己,如此等待了半晌,却也无人做声,她好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掉下来了:“都是假的!你们都在骗我!你真的是我娘吗?!”
乔老夫人听到此处,难过的说不出话来,世间哪个母亲,听见女儿这样问自己,不心如刀绞呢。
“好孩子,娘不骗你,娘都告诉你,好不好?”
她眼泪蜿蜒,握着乔毓的手,一下下的亲:“你是娘最小的女儿,只是,你不叫乔毓,你叫乔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