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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新的格局

人人都爱马文才 祈祷君 4813 2024-11-16 06:33

  国子学算上五馆来的“天子门生”, 也不过两百人而已, 寻常人家的后园,如果一下子有这么多人进入,总免不了拥挤,可这些学生早已经进了后园,却很难一眼看到大部分人,同泰寺的后园之大, 可想而知。

  后园之中原本有一条小小的溪流, 大约是挖井时掘开的地下水,沟渠并不大, 水也很清澈,皇帝席地而坐,与皇子们同乐, 其他人便不好也站着, 沿着那条溪流泾渭分明的坐下,跪坐的跪坐, 踞坐的踞坐。

  地位高的, 自然能坐在最靠近皇帝的那一边, 地位低的, 只能隐于人后,连脸都没有办法露出。

  靠近皇帝那边的那侧大多是萧氏族人和皇亲国戚,而小溪的另一侧则是“第二梯队”出身的国子学学生,很多即使是重活两世的马文才也叫不出名字。

  他们大多和前世的马文才一样,费尽心思只是为了能在国子学里不丢家族的脸面, 至于正常的“交际”中就有些不上不下的尴尬。

  但如今,他们终于不是最尴尬的那一群了。

  从国子学过来的五馆生们站在溪畔,看着已经根本没办法插足的草地,一个个露出或隐忍、或懊悔的神情。

  马文才看到了萧综的招手,原本想要到皇帝身边去,可看到溪畔隐隐和国子学学生们对峙的五馆生们,脚步顿时一转,走到了那边。

  “你过来干什么?”

  傅歧压低了声音赶马文才。“你是秘书郎,有官职,去陛下那边啊!”

  “我也是五馆生,自然要和你们同坐。”

  马文才的表情中没有一丝勉强。

  那边坐着的都是人中翘楚,和他们挤在一起比作诗,很好玩吗?

  马文才的自我划分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大概是他的举动终于给了他们这个群体莫大的勇气,之前有些出身士族、被族中子弟或朋友接纳而得以有位置的五馆生,诸如孔笙之辈,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也站了起来,走回了溪水之畔。

  对于马文才这样“自甘堕落”的举动,不少国子生眼中隐有愤怒之色,可皇帝却赞赏地一击掌。

  “佛门之地,,理应不分贵贱高下,你们给他们移一移位置,大家效仿曲水流觞而同乐,岂不是美事?”

  话音过后,溪水旁坐着的国子生们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左右观望,见以王谢之家为首的顶级阀门子弟都没有动,虽心中忐忑,却也没动,只做充耳不闻。

  这下气氛就有些紧张了。

  能从五郡之中突围而出的五馆生,即使不是学问上佳,在当地的家世或交际手段上也都是出类拔萃的,如今到了京中,落得连立足之地都没有的地步,饶是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面上还是写满了屈辱。

  “天子门生”的名头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想象中的好处。

  没有哪一刻,他们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是“外来者”,是乡下来的

  “土鸡瓦狗”,在这些国子学学生的眼中……

  他们什么都不是。

  阀门子弟的不卖帐,让皇帝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士族子弟原是不会读什么国子学的,从晋之后,国子学几番废立,这些名门的子弟都有家中的长辈教导,又有当世少见的藏书作为教材,即使萧衍如今已经是皇帝,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教导皇子们的资源上,说不得还比不上这些世家。

  国子学是在他创立“五馆”后,为了掐灭他抬举庶族的希望,而被推动出来的。

  这些国子学的学生,年纪最大的,也才十七八岁。

  如果是他们的父辈在这里,即使不愿意和庶族同坐,大多也不会做的这么刻意,总有些圆滑的说法。

  可惜在这里的都是年少轻狂的天之骄子,心里不愿意,就是真不愿意。

  “要不,你们坐到……”

  国子学中,出身皇帝母族张氏的几个子弟见气氛尴尬,想要指着他们到下游某处坐下,刚抬起手,就被粗暴的声音打断了。

  “他们是父皇的门生,自然坐到父皇的身边。”

  萧综口中替五馆生说着话,却并不看那边,就像是随口提议一般:“你们坐的那么挤,他们也不见得愿意被挤到水里去,干脆坐过来吧。”

  这话一出,其他几个年纪较小的皇子立刻瞪起这位二哥。

  坐他们那边挤,坐这边就不挤吗?

  萧衍其实在忿忿之下也有干脆把五馆生都召过来算了的想法,只是他是皇帝,一举一动都有含义,即使心里再怎么愤怒,也不能真的打在场簪缨世族子弟的脸面,如今萧综轻飘飘一句,倒是立刻解决了他的心事。

  “综儿说的不错,要不然……”

  萧衍和儿子们并不坐在溪水边,而是一片丹桂之下的空地上,周围都是桂树,只不过地势较高,那条小溪两侧一览无遗罢了。

  他伸手一指,让他们到那边去坐,就“地势”而言,确实已经在这些国子学学生们之上。

  这样的安排,谁都看的出皇帝动了怒,可依然有人不愿意。

  “陛下,他们之中有不少是庶人,有些不过是下等士族,平日里不在一处上课便罢了,如今同处一园就已经是抬举,怎可让他们坐在那边?”

  琅琊王氏的国学生王训站起身,反驳着。

  “为何不可?”

  萧衍怒极反笑。

  他以为这几个王家子弟是不愿意他们坐在他们的“高处”,亦或者是他们分薄了他对国学生的关注。

  谁知道这个王家子弟掩着鼻子,再自然不过地说起了理由。

  “他们身上的臭气那么重,却坐在上风之处,难道是要熏晕我们吗?”

  这般荒谬的理由,坐在溪流东侧的不少国学生却同意地点头应和,有几个抹着脂粉、陪着香囊的少年更是掩着口鼻,嫌弃地看着站在那的五馆生们。

  话音刚落,当即有几个五馆生喉中发出“咯咯咯”地声音,身子也在微微颤抖,马文才看了一眼,那几个是来自平原郡的庶生。

  等马文才余光看到徐之敬袍袖已经微扬时,手臂轻轻一动,按住了徐之敬的手臂,向他摇了摇头。

  他在前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轻视,虽然也很愤怒,却不会暴跳如雷或内心充满恨意。

  对于这些人,憎恨或愤怒完全不会影响他们,他们已经彻底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束缚住,对于他们,憎恨也毫无意义。

  河流和小溪奔涌向前,会遇到无法毁坏的岩石或峭壁,河流会对挡住去路的岩石和峭壁产生憎恨吗?

  在没办法冲破它们之前,它只会转个弯绕过去。

  但水流越来越强的时候,也有淹没悬崖峭壁,让他们永无出头之日的那天。

  至于他们这样的下等士族,大概就是水里的土堆和小石头,稳固一点的,尚且能任由它们冲刷而过,不够强大的,就只能等着被冲走。

  这个世道下的门阀,便是这样的岩石和峭壁,他们有这样的实力和稳固,根本不必顾及任何的憎恨。

  前世的他顾及着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不停地告诉自己“我这只是顺势而为”,面对那些岩石峭壁,他由衷的羡慕和憧憬,无法变成他们,便只能厌恶着在不停改变着的世界。

  而这一辈子的他,早已经看穿了士庶之别的本质。

  他们不是对庶人有什么意见或仇恨,而是已经不能改变。

  察觉不到溪流已经渐渐汇成为能改天换地滔天巨浪,也不能改变的一群人,是最可怜的。

  所以马文才上前一步,并没有如其他人那般冒头说什么愤慨之言,亦或者和国学生们痛陈不甘,而是轻飘飘丢下一句:

  “那我们就坐在桂花树下吧。”

  既没有要坐在溪水边,和那些高等门第挤在一起,也没有顺势而为,要借皇帝的愤怒坐在所有人的上首。

  他转过头,和身边的“同伴们”说:“既然是来赏桂的,当然是坐在桂树下更有意趣。这里到处都是桂树,桂子飘香,难道还能闻到什么‘气味’吗?”

  马文才的话其实是偷换概念,这里以桂花树为主,其实到处都是桂树,即使是溪水边和皇帝身边也到处都是,可他半个字都没有提他们,只说“桂花树”,无论他们选择坐在哪里,都不是依靠溪水和皇帝的位置划分,而是以无处不在的桂树而划分的……

  哪怕他们坐在皇帝或溪水的附近。

  如此一来,什么香气臭气也没办法再提了,一个人的鼻子再怎么灵敏,也不可能透过如此浓的香气闻到什么臭气,即使是找茬,也是要讲究风度的。

  这其实并不符合君子之道,甚至有些“卖弄聪明”之嫌,但确实将五馆生和国学生之间可能激化的矛盾轻轻掩过去了。

  国学生之中并不是都是自视甚高的蠢货,冷眼看着王训蔑视别人,不过是想要试探现在的形式和国学生里这些人的性情,此时见马文才提出此言,都忍不住仔细打量起这个之前他们觉得是走了“狗/屎/运”的幸运儿。

  马文才的话也让萧衍和萧综很意外,在他们看来,马文才不像是这么没脾气的人,至少他的射策都不是那种粉饰太平的风格。

  萧衍还在思忖,另一边萧统已经小声地劝解着:“父皇,今日来赏桂,本是件高兴之事,就这样吧,如果您真要坚持,吃亏的反是那些五馆生。”

  “大哥还是这么会做人。”

  坐在萧衍下首的萧综嗤笑,“就是可怜了那些千里迢迢带着希望上京的学生,还以为能混成个人样。”

  听到萧综的讽刺,萧统面色难看。

  其余众皇子都还年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此时一阵风起,揉破黄金万点轻,那些飘洒而下的金蕊像是下了一黄金雨,飘飘洒洒带着要熏透众人的香气,引得所有人抬起头,目光追随着它们的踪影。

  此情此景,美好动人。

  萧衍心头一颤,觉得这是佛祖在借着满地黄金提点他什么,于是心头原本源自于“内部消耗”而起的愤怒也为之消散。

  他便是这么重情又敏感的一个人。

  于是在萧统那充满祈求的目光中,皇帝点了点头。

  萧统松了口气,在萧综越发冰冷的笑意中,他站起身来,对五馆生说:“诸位,请坐吧。”

  萧统是太子,在萧衍不出声的情况下,他就代表着皇帝的意见。

  马文才向太子一礼,率先找了一个靠近皇帝等人,又离小溪不太远的桂花树席地坐下,深吸了一口桂花的香气。

  不远不近,不凑热闹又不疏离,这就是他表现出的态度。

  有了他的“正确示范”,其他五馆生开始陆陆续续寻找合适的位置坐下。

  他们的位置也很有意思,无论是靠近小溪还是靠近皇帝,他们都和马文才一样,并没有表现出对国学生的“泾渭分明”,而且……

  他们的位置,隐隐以马文才的那棵桂花树为中心,有几个就干脆坐在了马文才的身边。

  这其中,不仅有傅歧、徐之敬、孔笙、褚向这样本来就来自会稽学馆的同学,也有平原郡里之前为了不为难别人而刻意保持距离的的庶生,甚至有来自吴郡、和马文才有过龃龉和矛盾的那些人。

  溪水东侧占据“风雅”位置的顶级阀门、溪水西侧敬陪末座的高等士族,还有如星子般点点散落在众人之中的五馆生……

  所有人都找到了该有的位置,眼下的一切充满着矛盾和散漫,却自带着某种平衡和合理。

  萧衍似乎已经沉入某种突如其来的“顿悟”里去,浑然忘了自己这次来的目的,自然也没有注意到眼前这散落的学生。

  事实上,这几年他经常突然这样的“出神”,大部分人也只把这个当做人年长后精神不济后的惯有之事。

  但总是人会注意的人。

  “有意思。”

  萧综倚靠着身后的桂花树,轻笑着眯起了眼睛。

  “看看我看见了什么?”

  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了不起的……

  新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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