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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山雨欲来

人人都爱马文才 祈祷君 7207 2024-11-16 06:33

  随着八月的过去,最后一丝炎热也渐渐离开了大地, 若说之前还有曾有过因为“秋老虎”而脱得只剩单衣跑的学子, 天气的渐渐转变,也终于让人明白了什么叫“九月授衣”。

  学馆发的儒衫只是外袍和下裳, 冬季会多两套夹袄, 据说当年五馆最兴盛的时候连冬衣和鞋子都有地方上供给,但现在明显不是当年的时光在五馆几乎要被郡府遗忘的今天, 来读书的学子依旧能够得到学馆里发下儒衫、夹袄,都已经算是馆中勒紧裤腰带做出来的决定。

  即便有这么多士族学生为了谋取“天子门生”而涌入学馆,也带来了大量的束?和“补贴”, 但那几十个人和几百馆生相比,所能帮到的也就是杯水车薪。

  天气一变, 贺馆主便不止一次离开馆中,出现这种情况,大部分助教都知道是馆中又有了亏空,需要去找人补贴“资助”,而他每一次出门, 明显是为了天气将要渐渐转凉而需要给学子增添的炭盆、御寒衣物等奔波。

  对徐之敬、褚向这种主要在贺革门下学习《五经》的学子来说, 贺革经常出门就意味着他们不得不暂时停止学业转为自己修习。

  而对于马文才、梁山伯这类触觉敏感的学生来说, 贺革突然停下了授业的工作, 他们本能的就能察觉出学馆出现了麻烦。

  又是一次贺革准备出门的时候,得到消息的马文才等人前来相送,而带着好几个背着行李箱笼的家人的贺革,明显要出的是远门。

  “先生这次出门要多久?”

  马文才看着馆中已经有人开始牵出果下马, 眉头微微蹙起,“外面并不太平,先生带这么几个人不安全吧?”

  “这次大概要出去半个月吧。”

  贺革宽厚的笑着:“馆中有诸位助教和学官看着,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你们底子都很扎实,我出门半个月,有什么学业上的问题,你们可以请教馆中其他五经教习。”

  “现在外面不太安全,先生带的人也太少了,东西也简陋。”马文才状似无意的看了看天,想了想,“要不,我护送先生一程?”

  在馆中的士族中,他看似带的人不多,只有风雨雷电四个算是得力的,但贺革和不少人都知道,马家为了这位独子煞费苦心,在山下买了一座小院不说,光院中养着备用的下人就不止十人。

  马文才的衣食用度,那些馆中少见的食材,都是山下的下人不时背上山的。就连京中来的邸报,爱子如命的马太守都会让人抄了给自家儿子送来,借由山下院中下人送上山。

  如今馆中这么多士子想要得到建康的消息,倒要去刻意讨好马文才。

  “会稽毕竟是上县,哪里有什么凶险。再说,就算遇到歹人,不过抢些衣衫鞋帽,不会为难我一个身无长物的读书人。”

  贺革对自己弟子的担心很是受用,嘴角一直扬着:“而且我要去不少地方,并不是去做客的,带了许多人,反倒引人反感。”

  贺革经常去“拉赞助”的事情大部分助教都知道,学子们知道的却不多,毕竟馆中要提供相对安静的读书环境,就不能让学生们感受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急迫。

  但马文才和梁山伯立刻就听了出来,再看向笑吟吟的贺革时,心中就有了许多百感交集。

  “有事弟子服其劳,先生有什么困难的,不妨说来。”马文才并没有犹豫,向先生承诺着:“马家虽然不是什么灼然大族,但……”

  “你的好意,我都明白。”

  贺革笑着打断了学生的话:“但是你们家做的已经很多了,每年都提供那么多方便,馆中年年都麻烦你们家,即便马兄是太守,也架不住这么多张嘴经常来打抽丰,何况这并不能解决长久的困难。”

  马文才的嘴翕动了下,原本想要劝他的话也咽了下去,马家只能解一时的燃眉之急,但先生的意思明显是想找到长期资助五馆的办法。

  他不是家主,即使再慷慨,无法代替父亲和家族给馆中一个承诺,所以只能欲言又止。

  在这一刻,他又感受到一种力量弱小的无力。如果他富甲一方,又或者权倾朝野,此时先生需要的帮助,也许只是他嘴巴碰一下就能解决的事情。

  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每一文钱都要为将来的蜕变作积蓄,能动用的力量,也许还不如馆中随便一个挥霍无度的士生。

  贺革是个豁达的人,自然不会因为马文才突然的沉默而不悦,他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你也不必太担心,我昔日的门生在会稽太守府内任职,说是太守府来了位贵人,这时去即便不能见到太守,若能见到那位贵人也是好的。只要有一点机会,总要去试试。”

  贵人?

  马文才一怔。

  会稽太守是衡阳郡王萧元简,与现在的陛下是堂亲关系,梁国宗室子弟。

  天子重用宗室,会稽郡向来是三吴之地重要的发展地区,自宋时起人口便不停增多,至今时已经多达五十多万,这还不包括郡中的荫户和隐户,县中更是宗室达官高门无数,历来受皇帝重视。

  所以太守一职,也是大多是由宗室担任。

  会稽太守萧元简虽是太守,但身上还有各种官职,例如给事黄门侍郎、都督广、交、越三州诸军事、平越中郎将等等,而且一年之中大半是在京中。

  各种虚职实职都属于对宗室的优待,大部分宗室即便身上领着无数官职,享受无数官职带来的多份俸禄,可还是在建康呆着,一年也回不去一次做他该做的事情。

  会稽郡没有因此而乱成一团,纯粹是因为会稽太守生了个好儿子,衡阳郡王世子萧俊一直在其父留在京中时替父亲代为处理会稽郡的事务,虽然他也不怎么勤快,但他底下的寒门和士族却都颇有才干,他又是正儿八经的宗室,没人敢因为他的“代理”多说什么,这会稽郡的太守府居然也就这么运转下来了。

  自从萧元简的儿子可以代理事务之后,这位衡阳郡王更是不愿回郡中,连带着郡中真有急事想要见他一面,都得去京中汇报。

  马文才的父亲就是吴兴郡的太守,吴兴郡也是大郡,周边诸郡太守的生平和人际网也属于马文才从小要学的知识,甚至他还见过这位衡阳郡王萧俊一面,只不过两人地位悬殊太大,马文才也只远远看过而已,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但有一点马文才是肯定的,那就是能被太守府认作“贵人”的人,必定是大有来头的,毕竟能让宗室奉为上宾的人,这世上也没有几个。

  若是平时,听到这样的消息,马文才便是费尽心思也要跟着先生去看看,为自己多增添条人脉,可他心中如今有着一件更大的图谋,并不能离开会稽学馆。

  但实在是心痒难耐,只能掩饰住自己对人脉扩展的欲望,只是故作好奇地询问:“贵人?”

  一旁贺革的几位门生其实都很好奇,褚向性子腼腆不敢问,梁山伯地位低微,即便知道贵人是谁对他也等于是没什么用的消息,可心中也好奇,马文才问了出来,几人都用期盼的目光看向贺革。

  “呵呵,我只知道是京中来的贵人,再具体的也不好细说。不过这贵人并不是高门权贵,也是寒门出身,否则我也不会想去碰碰运气。”

  贺革当然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如果是对你们有帮助的人,或者是能让你们轻易见到的人,我一定会带你们去的。你们是我的入室弟子,但凡能提高你们阅历的事情,我都会设法让你们积累……”

  他的表情渐渐无奈起来:“但我现在去做的事情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说实话,我是要去求人的。马文才,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思虑又缜密,但这种时候心思缜密并没有什么用,你从小学到的东西也大半在这个时候派不上什么用场,反倒要去低声下气。”

  贺革乐呵呵地自嘲:“再怎么说我也是先生,也还想在学生们面前有些脸面,这种事情,你们就别跟来了。”

  马文才等人听到贺革的话却无法像他那么豁达,马文才的脸更是烧了起来。

  听到贺革说到“贵人”,他们这种从小就在争名夺利氛围里长大的士族,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别的,而是这贵人能给他们带来什么,能靠什么途径去攀上这个贵人,却忘了自己现在并不具备让人重视的能力。

  不但他们没有,连身为会稽学馆馆主兼任国子博士的贺革也没有这种自信,更别说他是去求人的,更没有奢求其他的条件。

  他们汲汲于名利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往往在自己意识到不合时宜之前,就已经自然而然的这么去想,这么去做了。

  “好了,这天色不怎么好,我得趁着没下雨赶快出发。”贺革的话解了马文才的不自在,“馆里这段时间要有什么事情,能帮着的就帮一下。文才、山伯,你们在学生中都很有威望,我对你们期待很高,别让我失望。”

  “是,先生。”

  “文明先生请放心。”

  梁山伯和马文才连忙躬身受命。

  于是一群人便在山脚目送着他们的恩师骑着矮小的果下马,领着两三个背着箱笼的家人,晃晃悠悠地向着远方而去。

  “天子下诏欲再兴五馆,可馆中却还是入不敷出吗?”

  褚向并不通经济,但也听出馆中应该有些窘迫,此时如画般的眉峰渐渐蹙起。“先生去太守府求助,可太守府哪里是那么好进的!”

  “天子对五馆这么多年不管不问,突然下诏擢选人才,许多人还抱着观望的态度,何况‘天子门生’和‘除吏’的资格并不能给五馆带来什么好处,朝中也没有因此对馆中增加补贴,人越多,学馆负担越重啊。”

  梁山伯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对钱财的重要性明白的更加透彻。

  “高门子弟进入馆中已经让寒门子弟和士族子弟起了攀比之心,往日馆中提供的东西虽微薄,可对许多衣食无着之人来说却是雪中送炭。现在出入皆有贵人,两厢一比,倒越发衬出人心不足之处。如果馆中供给再一断,说不得要出事。”

  “可是我们的衣食用度并没有用馆中的,皆是自家带来啊,他们有什么好‘人心不足’的?我们又没有用他们的东西。”

  褚向眨了眨眼。

  “能出什么事?”

  “大概是我把人想的太坏了。”

  梁山伯叹气,脸上有些疲惫:“但祝英台身上出的事情,让我不得不想多。”

  “要下雨了,我们先回馆里吧。”

  马文才看了看天色,面色有些沉重。

  贺革门下诸位弟子,除了徐之敬和马文才有些矛盾,褚向和梁山伯平时皆以马文才为首,他不愿再提这个话题,褚向和梁山伯也就不再多言,三人一路无言的上了山。

  气氛原本就沉闷,山雨欲来的低气压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恨不得捅破天将这雨水直接漏下来才好,偏偏老天爷似乎觉得他们还不够烦躁的,他们还没走进山门,山门边早已经有等着的学子急急忙忙地冲了出来相迎。

  “马公子!马公子!”

  冲出来的学子一身儒衫洗的已经破败,打着补丁,明显是寒生。

  马文才定神一看,是一直在照顾刘有助的丙生张大眼,心中咯噔一下。

  张大眼是红着眼眶冲出来的,一见到马文才就如同找到了依靠的雏鸟,抽泣着说:“马公子,刘有助从五更天开始一直抽搐,徐公子说他活不了了,叫我来寻您,我去了甲舍,祝公子说你送馆主出门了,我就只能在这里等……”

  “怎么会突然开始抽搐?前段日子不是一直说伤口长得不错吗?”

  马文才在刘有助身上下了太多的功夫,而且七日风最危险的就是第七天之后,刘有助在徐之敬的照顾下不但活过了七天,现在伤口还在渐渐长好,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从阎王的手中逃脱了。

  就连徐之敬那样讨厌庶人的公子哥,在经过这么多天的救治后都对刘有助产生了某种期待,前些日子马文才还听见他哼着小调儿跟丹参开玩笑,说那位“神医”得到消息大概要气死。

  这才几天,病情就反复了?!

  “徐公子说风痹潜伏之日不定,大部分人熬不过第七天上,故名‘七日风’,但也有极少人是熬过了七天却熬不过第二个七天的,刘有助应当就属于第二种。”

  张大眼一边说一边小跑,因为马文才行走速度极快,他没马文才个子高,已经渐渐跟不上他的速度。

  梁山伯也对刘有助抱有很大的期待,他见证了刘有助数次死里逃生,早已经无法把他当做无关之人,此时也跟着一起小跑,褚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见两位同门都惊慌地向贺革院中走去,也被这气氛感染,急急忙忙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路小跑。

  一行人就这么“冲”入了贺革的客院,就算在院子外面都能听到刘有助痛苦的哼叫声,更别说进了屋子。

  丹参和黄芪几人早已经按住一直在抽搐的刘有助不放,他的嘴里咬着一截木头,是徐之敬担心他抽搐中咬断自己的舌头被塞进去的,可这并不能让人心安,榻上刘有助痛苦的哼叫和牙齿断断续续碰触木头的笃笃笃声像是敲在众人的心头之上,越发惊心动魄。

  帮着丹参几人按着刘有助的祝英台已经满身大汗,她负责压住他的腿,以防他抽搐之中掉下榻去伤的更重,看到马文才和梁山伯他们来了如同看到了救星,立刻大喊了起来:

  “马文才,梁山伯,快来帮我,我要按不住了!”

  马文才和梁山伯一丝耽搁都没有,上去一左一右按住刘有助的双腿,让祝英台能够换个手,她早已经来了,精神一直紧绷着,此时放开手后气力一卸,顿时累的滑到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

  “你没事吧?”

  一个和煦的声音响起,而后对她伸出了手。

  祝英台闻声抬起头,被褚向玉人一般的姿容所震惊,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半天合不拢嘴。

  她一直以为世说新语里那些夸人的肉麻话是当时对人过度的恭维,她接触到的美貌男同学只不过体态柔弱了点,还没几个能到“伪娘”这个地步的,没想到真有符合这个时代审美观的男人存在。

  搁在以前,这种长着绝世好受容貌的少年一定让她狼血沸腾,可现在刘有助这个样子,她一点yy的心思都没有,只是震惊了一下,就借着褚向手臂的力道站起了身子,道了句“谢谢”。

  褚向已经习惯了别人见到他的容貌后惊讶的样子,见这少年明显对他的容貌惊艳无比,可眼神却很清澈,也和大部分人不一样没有借着肢体接触对他趁机揩油,心里也生出了好感。

  “累了就去休息会,这里有马文才和梁山伯呢。”

  褚向看着面前满身像是湿透,却硬要站在刘有助床边不走的少年,表情有些担心。

  “没,没事,我这样子大多是被吓的,缓过来就好。”

  祝英台红着眼眶手足无措地看着刘有助又开始了剧烈的抽搐,连黑眼珠都翻到没有了,连话都开始说不清楚。

  徐之敬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本事,刘有助身上扎满了银针,十根手指和足心都放了血,可依旧没办法减缓刘有助的痛苦。

  抽搐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可怕,马文才极力按着刘有助,到后来连身材柔弱的褚向都已经上来帮忙。

  他们要一边按住刘有助以方便徐之敬救助,一边还要防止刘有助抽搐之下伤到了他们,到后来马文才口中都开始发出了低吼。

  渐渐的,刘有助的喉咙里开始发出可怕的喘息,像是残破的风箱拼命的在鼓动着注定送不进炉内的空气,听到这样的声音,徐之敬脸色顿时傻白,几乎是立刻伸手拿掉了刘有助口中的木棍。

  但显然所有的救助都已经无济于事,随着残破的呼吸声,刘有助的抽搐也渐渐停止了,可这并不能让他们高兴……

  抽搐停止的同时,刘有助的呼吸也停止了。

  梁山伯第一个发现了不对,因为他掌下的肌肉突然从一直紧绷的状态变得松弛,而后是马文才,他发现已经不需要花力气去压住他,因为他突然不动了。

  意识到是为什么,马文才按着刘有助腿的手猛然一缩,往后退了几步,就像是他突然发现那张榻是什么能吞噬生命的怪物,连靠近一分都觉得痛苦。

  “我#&%*&%¥#!”

  一向以士族风范约束自己的徐之敬突然咒骂出一大段乡野间的粗俗俚语,就像是最底层的那些市井粗人一般。

  啪!

  骂完之后,徐之敬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地面摔掉了手中的木棍,头也不回地甩门而去。

  刘有助的身体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定格在了瞬间,像是在笑话着这段时间来所有人的欢欣雀跃。

  祝英台当场捂面大哭,褚向的脸色惨白,扶着墙半天无法停止自己的战栗。亲眼见到一个人死在面前和只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是根本无法比较的。

  梁山伯上前试图合上刘有助眼睛,却怎么也无法让那双暴出来的眼珠子阖上,几下之后也忍不住了,哽咽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他怎么能瞑目呢?

  他怎么能瞑目?

  他昨日还好好地躺在这榻上喝着鸡汤,和小厮谈论着自己日后的打算,他还准备身子好了后就去上任,再把两个弟弟也送到会稽学馆来。

  不过是一夜之间……

  哐!哐!哐!

  不知哪里吹来了猛烈的山风,将屋子里的窗子一扇扇吹开,窗框打在墙上、窗沿上哐哐作响。狂风携带着山雨欲来特有的水腥气扑面而来,吹得屋内每个刚刚出过大汗的人齐齐打了个冷战。

  屋子里一直在伺候徐之敬针石汤剂的下人们抹着眼泪去关窗户,令人烦躁的哐当哐当声终于消失了,可天色却突然一下子黑了下来。

  就像之前期冀的那样,“谁干脆将天捅破”的愿望终于实现,巨大的闪电划过天空,将屋子里每个人的脸都撕的光怪陆离。

  “马兄,现在该……嗬!”

  梁山伯的话音刚起,就被突然在耳边乍起的巨大雷声吓得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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