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是牛毛般细细的小雨。
一打开门,便是新鲜的土腥气,这样的天气,没来由得就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始皇帝嬴政站在坤宁院的台阶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自言自语:“今年还是雨水不多啊,连着下上几天就好了。”
梁辰陪在旁边,伸手试了试,确实,雨太小了。也就是将将湿了皮肤。
嬴政往院子当中走了两步,仰起头,闭上眼,让雨丝轻飘飘地洒在脸上,凉凉的,带着点惬意的酥麻,他不自觉地笑了。
这几天,他想清楚了。小寒挂在树上的鞋子并没有得罪他。那东西本来就在那里挂着,是他要占了她的“巢穴“,弄得她没地方去了。而她要从树上下来的时候,实在是没法动作,若是让他发现鞋子的事情,反而不好,还不如光着脚下来。可能她以为,这事儿也就含糊地过去了。谁曾想,终究还是被他发现了。
呵呵,在她心里,还是知道尊重人的。
只可惜,他不会装糊涂。
“梁辰,我们到藏书院溜达一趟!”这样的天气,真应该做点啥。
“啊?哦!梁辰这就去准备斗笠和蓑衣。”说完,他转身要走。
“要什么斗笠和蓑衣!”嬴政抱怨了一句,就迈步走出去了。
梁辰迟疑了一下,还是去关照小太监把斗笠和蓑衣一会儿送到藏书院去。这会儿雨下得小,呆会儿,可就不知道了。要是再一次被小寒姑娘气得扭身就走,再赶上大雨,回来还不一定找谁撒火儿呢。
藏书院,藏书楼的檐下。
郑夫人和小寒一边站着赏雨,一边聊天,舒仪在旁边陪着。
郑夫人说:“这院子里花太少了,明年让人种些。”
小寒说:“后院倒是长了些野花,只要稍微打理一下就行。小寒挺喜欢这院子,有这么多的树。这里,除了出不去,什么都挺好的。”
郑夫人扭头,看她一眼,她平静淡泊的脸上有一抹可能她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清愁,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最近,还睡得好吗?”
小寒淡淡一笑,望着灰色的天空,轻轻地说:“还好吧,累了就睡,什么也不想。”
郑夫人没再说话,只是抓过小寒的手腕,轻轻拍了拍。
“夫人,您也别担心我,我没什么的。倒是有件事,要麻烦舒仪姐姐。”
舒仪听了,睁大眼睛,不明白她有什么事能麻烦到她。
“是这样的。小寒做了件雨披,人出不去,也没法拿给大公子穿。上郡那边到了秋天风大,雨水也多,这东西隔风又隔潮,用得着的。以前做了一件,他送给了蒙恬将军。到现在,他自己用得着了,却没有了。”说完,遗憾地笑了。
舒仪点点头,原来是让她给送东西。于是,她征询地看了夫人一眼。
郑夫人无奈地摇摇头,再次抓住她的手,摩挲了两下。她对扶苏还是情深义重啊。
“舒仪,你把这衣服送到扶苏府上,让他家派个人送一下。咱们也没什么送的,扶苏那里什么也不缺。”
舒仪点点头。
“夫人,其实他还是有东西缺的。”说到这句,小寒的脸忽然红了。
郑夫人诧异地看着她。
“请舒仪姐姐到我经营的那家店去找找三春,就说小寒姐经常拿的那个尺寸的男人内衣让她多准备几条,上郡那里没人给他准备这些的。”
郑夫人明白了,又叹了气,儿子在上郡哪是什么都不缺,是缺少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啊。
小寒又叮咛一句:“就说是夫人让送的,别提小寒。”
这话倒让舒仪诧异了,但郑夫人却明白她的意思,女人们之间,总是这样的,针头线脑的事情也会变成大事。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就这么说吧,我的话,她们总听的。咱也准备些东西,反正是送一趟。”
……
嬴政进了院,习惯性地抬头看看那棵树,树上没人,却多了些东西,网兜还在,但上面搭了板子。
呵呵,又鬼又精,她这是摔怕了!
雨不大,但走了一路,头发都湿了,衣服也有些潮。她们在哪儿呢?
刚刚在院门口,就看到梧桐院的车子,知道郑夫人今天是坐车来的。她倒是勤快,隔几天就来串个门儿。
那么大肚子跑什么跑,说不准就这几天了。和年轻时候一样任性!
一边抱怨着,一边往里走,却听见几个女人咋咋呼呼的笑声从屋子里传出来。
“他又动了,又动了,你再唱,他喜欢这个。”是郑夫人的声音。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我们滑雪多快乐我们坐在雪橇上……”是小寒的声音,清亮欢快,像溪水一样。
“他又动了,又动了!”郑夫人笑得哈哈的。
“小寒姑娘,你再唱那个赶车的歌,咱看看他这次是什么反应?”大概是舒仪在说话,很好奇似的。
“好,咱就唱那个。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犹豫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歌声沉郁忧伤,有浓得化不开的哀愁。始皇帝不禁皱了皱眉,这是小寒唱的吗,怎么觉得声音变得怪怪的。
“看,他不动了,他不喜欢这个!”是郑夫人的声音。
“那咱再换一个,再试试他。来个欢快的。”舒仪很雀跃。
“好吧,咱来个步步高。啦啦啦啦啦……”这次没有歌词,只有曲调,随意轻松,听着好像一蹦一跳的,让人不由得要动起来。
“动了,动了,他就喜欢这样的!”郑夫人开心地大呼小叫。
几个女人都跟着哈哈笑。
始皇帝看了后面的梁辰一眼,走进屋来。
梁辰也乖了,知道皇上不让他打招呼了。打了招呼,该跪的也不跪,倒让自己下不来台。
“玩什么呢,这么高兴!”
郑夫人一愣,要从炕上下来,舒仪连忙给她把鞋子套上。
小寒本来就在炕边跨坐着,这会儿,她收起笑,微微地屈了下腿,叫了声:“皇上。”
“行了,你别下来了,肚子大了,还乱跑,就是不听话!”他没理小寒,倒是轻轻地说了郑夫人一句。
郑夫人笑笑,还是穿上鞋子,微微弯了下腰。“今天天气舒服,就想出来走走,皇上这不也呆不住吗?”
皇上摇摇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茬。
“你们继续玩,联就是随便走走。”说完,他背起手,四下溜达起来,倒真像是随便走走的样子。
可是,皇上来了,还怎么玩儿呢?大家都放不开了。
“那个——,皇上,郑夫人,你们坐着,小寒出去看看鸡炖得怎么样了?”说完,她快步走了出来,尴尬的时候,要找点事做,大家都是一样的。
旁边那间,算作伙房。春桃正在看着火。夏天,一般在院子里做饭,今天下雨,只好在屋里做,但这个灶老不用,就变得不太好用,弄得她一脸烟灰。
揭开锅盖,热气“腾”地起来,遮着眼睛。她一边用手赶着热气,一边用筷子戳了戳,觉得差不多了,就捞起来。
另一间屋,几个人还在无聊地呆着。
皇上问:“刚才在玩你的肚子吗?”
郑夫人笑着点点头,说:“他听得见呢,他也有喜好!”
“嗯。”嗯完了,皇上就又没话了。
郑夫人看看皇上脸色,就不知道该不该走了。
要不,走吧?
“皇上,少秋应该回去了。”
“回去干什么,在哪儿呆着不是呆着?”她走了,他就更不能呆着了。想想,都知道那女人是什么神情。
郑夫人只好“哦”了一声,重新坐下。
“来吧,夫人,舒仪姐姐,这只鸡真大,咱们把它拆了。春桃姑姑,快拿个盆子,让夫人洗洗手。”
小寒这么一招呼,尴尬的气氛就冲淡了。
几个女人在拆鸡。她们偶尔才说句话,但看起来也很安详。
始皇帝无聊地转了一圈,发现几案下边放着的竹简,伸手拿过来,到门口亮处去看。他的字不行,但每天看的东西多了,倒也成了品字的行家。这几行字,应该是小寒写的,很娟秀,很清新,但那内容却让他直皱眉头。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他不禁看了眼正在专心拆鸡的小寒。这么沧桑的句子,她怎么写得出?
谁能真的不在乎“是非成败“,谁又能容忍”转头空“?谁能豁达到“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他做不到。
怕是只有置身事外的神仙可以做得到吧!
……
中午饭是在一起吃的。
郑夫人以为会是多么尴尬的一个场面,没想到,皇上和小寒都很坦然。
对小寒来说,炕上坐着的,就是扶苏的爹妈,和公婆一起吃顿饭,也没啥。刚来大秦的时候,见着赵高就觉得见到名人了,现在想想,大家不都是肉做的吗?对面坐的这个,不也是个动不动就掉脸子给别人看的男人吗?
饭是口袋饼,汤是小米汤和鸡汤。
小寒说鸡汤太油了,孕妇在这个阶段不要吃太油的东西,小米汤是专为郑夫人熬的。
皇上也要了小米汤,他也嫌鸡汤太油了。
小寒干脆把鸡汤端出去给梁辰和舒仪喝。她是每个人都照顾得到的。
小寒一边给郑夫人讲解怎么把饼子做成口袋,一边往里边装料,料是酱拌过的鸡丝,和切得细细的葱白。
郑夫人咬了一口,直说好吃。
小寒说,酱里边搁了糖,就不那么咸,却起到提鲜的作用。
郑夫人又吃了口凉拌的瓠子,也说好吃。
小寒说,花椒用油炸过,拌凉菜就很香。
说到花椒,始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自己动手装了一个口袋饼。现在,大家都没必要忌讳花椒了,她是神,神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和神一起吃饭,也就客随主便了。
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郑夫人时不时说点扶苏小时候的事儿,调节下气氛,看样子,这个话题是最安全的。
小寒很喜欢听,时不时地捂着嘴笑,说他现在动不动就摆大公子的谱儿。
皇上只管闷头吃饭,吃得很专心。他再次觉得扶苏很享福。
在这样的雨天,坐在温暖的炕上,吃着可口的饭菜,听着女人们的絮叨和屋外若有若无的雨声,呵呵,也是舒服的一天。
咸阳的雨下得小,肤施却不同。上郡的大营,被水泡了。
扶苏指挥着人疏通沟渠,虽然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可是全身仍然湿透,只胸口处还有一点干爽。
丁满也是同样打扮站在旁边,他劝扶苏回去歇一下,喝口热水,扶苏一挥手,拒绝了。
丁满说:“公子,这雨太大,疏通了也作用不大,土地已经喝饱了,流进去,也渗不了。眼下,到处都是水呀。”
扶苏没理他。今天不把沟渠挖得深些,帐蓬里就没法住人了。这么多军士如何安置呢?
“公子,听一句劝,您已经够累了!”
扶苏皱了下眉,挥了挥手,说:“丁满,你先去吃饭吧。”他知道丁满不是个不懂分寸的人,刚才,那口气确实是因为太着急了。
他身边也就丁满是亲近的了。对他好的人,他得珍惜。
蒙恬去检查直道的工程,已经走了好多天了,大营这里他是总负责,他当然要把这个家管好。
丁满无奈地看了大公子一眼,心里叹了口气。自从上次他们来报过信,大公子就更沉默了。没必要说的话一句都不说,有几次看着他就想发火了,可是,好像刚提起气就又泄掉了。他连火都懒得发,似乎,心里没力气了。
他带人挖的蓄青池让水淹了,满大坑都是水,他蹲在坑边呆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忘了在坑边筑一道坝。不怪她,是我没想周全。等天干了,咱再挖,这次坑底给它做成夯土的。”
丁满当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但这种事,谁又能帮得了他和她呢?
有人喊了一嗓子:“蒙大将军回来了!”
丁满扭头看,果然,蒙恬骑着马回来了,后边跟了亲兵和副将。
大公子扭过身来,擦了把额上的雨水,踩着水迎过去。
蒙恬勒住马,一骗腿,从马上跳下来。跳下来的时候,溅起一地的水花。
“这雨下的,怕是明天都晴不了呢!”说着他望望天,裹了裹身上的雨披。
田黄石做的扣子沾了水,平时只觉湿润而厚重,此时,竟然显出些撩人的娇艳。扶苏的眼睛像被刺了一下,强笑着说了句:“一路辛苦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