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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奔跑的月光 胡学文 4503 2024-11-16 06:54

  马达指着莫四眼窝,问是不是他让人捆他。莫四正吃饭,说是又咋样,不是又咋样?莫四漫不经心,还跟女人要一头蒜。马达愈加愤怒,是,还是不是?声音热辣辣的,似乎烤熟了。莫四剥开蒜,往嘴里丢一瓣。狗日的够狠,那么大的蒜瓣一口就吞了。马达催问,说呀!莫四喷着浓浓的蒜味,你别激动。马达砰地砸莫四一拳。莫四鼻孔爬出一条虫,稍稍一摆,便红红一片。莫四女人叫,你怎么打人?她想推马达,被莫四制止。莫四出奇的冷静,是我派的,你别怪他们。莫四这么说,马达反没有刚才激愤了。他问,你凭什么?莫四说,不凭什么,我不能让你胡来。马达骂,你个大狗腿。莫四咔嚓咔嚓咬着蒜瓣。骂了一阵儿,马达偃旗息鼓,就算现在撕了吃了莫四,也没用了。莫四算计了他,莫四根本没让他见着老板。他跳得越凶,莫四越得意。

  马达说,你等着瞧吧。

  莫四嘴里的声音更响了。

  夜里,马达问吴小丽老板去没去向阳坡。吴小丽说去了。马达问老板说啥了,吴小丽说没说啥。吴小丽不愿多谈,几次转移话题,都被马达揪回来。马达冷笑,我不信他没说。吴小丽说,没说就是没说,你让我编?马达问,老板脸上有笑没?吴小丽摇头,我没看见。马达说,你没长眼?吴小丽说,我长眼不是看老板的,老板是我看的?马达说,我让莫四捆了。吴小丽声音柔顺许多,还疼不了?马达盯住吴小丽,你知不知道他要捆我?吴小丽说,我怎么知道,我上山了。马达问,莫四没告诉你?吴小丽哭了,你咋这样怀疑我?莫四凭啥告诉我?马达说,没有就是没有,哭啥?吴小丽哭得更厉害了。马达并没因吴小丽哭泣而放弃对她的怀疑,这是他心里的疙瘩。莫四捆他,马达能断定,吴小丽是不是预先得信儿躲出去,马达确定不了。吴小丽不知情,马达还好受些,若她是躲出去,马达饶不了她。马达被这个问题缠住,走站想着。第二天,马达又问吴小丽。吴小丽恼了,骂,马达,你不是人,你非要我说知道是不是?马达说,我问问。吴小丽叫,什么问问,你都把嘴问烂了。吴小丽气成这样,马达倒松口气。吴小丽站在莫四一边没什么,吴小丽如果像莫四一样坑他,就是另一回事了。

  中午,马达开始行动。他早跟莫四说过,他不是吓唬莫四。原本要跟老板说的,但他见不上。见不上,就甭怪他了。太阳明晃晃悬在头顶,嗷嗷叫着,似乎在给马达助威。马达爬到向阳坡,一眼看见那条蹲在坟包上的狼狗,穿着西服戴着领带,左拎一只羊,右拎一只羊。它龇着牙,似乎随时会向马达发起攻击。马达冲过去,狼狗倏忽不见了,马达的拳头落在土包上。马达骂,有胆你出来!狼狗不再露面。但躲进包里的它肯定嘲笑马达,就算它不敢露面,马达两口子照样侍候它。马达骂,休想!发了疯地拔那些花。有的谢了,有的正开着,泥土还湿淋淋的,因为吴小丽刚浇过。吴小丽爱花,可她不是替自己养,而是替狗养。马达心疼,但绝不手软。

  马达不知道吴小丽什么时候上来的,听见她惊慌的叫声,还未等他回头,吴小丽已扑上来,大叫,你个蛮子,住手!马达怎么可能住手?吴小丽抓马达,马达一甩,她弹到地上。她跳起来再抓,再次被马达甩到地上。吴小丽拍着自己的腿,闯祸了呀!闯祸了呀!忽然起身,跌跌撞撞往坡下跑去。

  莫四带人上来,马达正拔那些松树,手被扎得血淋淋的,脸上趴着横七竖八的泥道子,衣服湿透了,紧裹着身体。莫四冲他喊什么,马达根本没往耳朵里收。莫四让那几个人摁马达,可马达有了防备,谁也不能靠近。莫四气得跺脚,妈的,全是废物。大个子警察一到,马达就没那么凶了。马达不怕警察,却怵他手里的警棍。马达栽一个跟头,啃一嘴土,再栽一个跟头,又啃一嘴土,直到被戴上手铐,塞进警车。

  吴小丽想让莫四阻止马达,没想到莫四叫了警察。她求莫四别带走马达,损坏的花和树她赔。莫四说,我说了不算,现在已经晚了。吴小丽求大个子警察。她拍着车门叫,别!别!!警车射出去,留下一道长烟。吴小丽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马达看见吴小丽拍门了,看见她煞白的脸和弹跳的泪珠,他终于断定:这个女人没生二心。马达鼻子酸了。

  直到晚上,大个子警察才审讯马达。马达昏昏欲睡,他有了经验,不那么闹腾了。大个子警察似乎对马达也头疼了,说,又是你小子,喜欢这个地方?马达说不喜欢。大个子喝道,不喜欢怎么尽干犯法的事?马达问,我犯法了?我犯了什么法?大个子警察火了,装什么糊涂?你不知道干了什么?马达停了停说,那是我女人种的。大个子警察说,你女人种你就有权力拔?马达说,那是我的地,你可以去调查。大个子警察说,我早调查清楚了,地不是你的,花和树也不是你的。马达说,原来是我的,他们骗了我,他们没说埋狗。大个子警察说,埋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马达说,当然有关系。那条狼狗又在马达眼前出现了,神气活现。马达说,一条破狗,占那么大个墓地,还——大个子警察打断他,我看你是吃饱撑的。有钱不挣,穷个屁股舒服是不?马达说,我不稀罕狗日的钱。大个子警察说,不稀罕也不能胡来!马达说,是他们逼我。大个子警察一拍桌子,还不老实?!马达看大个子警察又要离开,忙问啥时候放他出去。大个子警察冷笑,你还想出去?马达说,出不去了?关我也好,可你不能罚钱了,我没钱。大个子警察气笑了,你以为是买东西,还搞价?你不是不稀罕钱么?马达纠正,我是不稀罕狗身上得来的钱。

  马达在派出所待了一夜。

  第二天,马达见到吴小丽。吴小丽嘴唇苍白,眼睛红肿,神色黯然疲惫。马达的心狠狠疼了一下。马达问,是不是罚钱了?你别给,让他们关我好了。吴小丽声音嘶哑,你个蛮子,你说了算吗?马达急忙问,你又交了?吴小丽说,交了!马达破口大骂,你个死娘们儿,凭什么……马达突然顿住,他看见吴小丽流泪了,红红的,血染的一样。马达小声说,哭啥?由他们罚好了。吴小丽说,她已经向警察保证,最短时间把花树补齐,若马达保证不再毁坏,她就能带马达走了。马达脖子又挺了,种?你还种?吴小丽有气无力,我求了半天人,才换来这句话,你想关就关着吧,我没时间陪你了,我得回去干活儿。马达想,就算坐牢也得把死狗挖出来,就这么太不值了。于是,马达服软。马达被带回。

  吴小丽问,还闹不了?

  马达说,不闹了。

  已经闹到这样,马达停不下来,他虽然心疼吴小丽,可他不能让一条狗打败。被狗打败还不如坐牢。坐牢好歹有个年头,被一条死狗打败马达就永远栽了。

  马达瞒过吴小丽,拎着铁锨上了向阳坡。马达要和这条穿西服戴领带的狗进行最后的较量。马达没有拔花时的疯狂和愤怒,他平和而冷静,周围静静的,只有铲土的嘶啦声和铁锨与阳光碰撞的嘎巴声。挖了没几下,吴小丽上来了,她警惕性颇高。吴小丽骂他不长记性,你要气死我呀。她不能阻止马达,便趴在坟包上,张开手臂护着。马达躲开她,从另一方向挖。两人正抽扯着,莫四来了。看来,他对马达更加不放心。莫四看两人在土包上折腾,骂,反了,反了。

  后来,大个子警察就来了,马达再次被铐住。吴小丽骂着马达,却又护着马达,不让大个子警察带马达走。她说我赔我赔,我赔就是。大个子警察不理她,拽着马达闪开。吴小丽哭叫,墓是我挖的,不关他的事。随后蚂蚱一样跳过去,抓起铁锨,奋力挥舞。在场的人全愣了,马达也蒙了,张着嘴却无声。还是大个子警察反应快,冲上前制止吴小丽。吴小丽忽然咬住大个子警察的手腕。大个子警察奋力甩开,吴小丽重重摔倒。马达没见吴小丽那么狠那么凶过,大个子警察疼得脸都歪了。

  大个子警察放了马达,铐走了吴小丽。彼时吴小丽披头散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她在骂,骂什么谁也听不清。马达脑袋彻底停止运转,待醒过神儿,坡上只剩他和莫四了。马达叫,不关她的事呀。莫四瞪他一眼,现在没人管你了,你挖吧。

  马达再没有心思拿起铁锨。他追到派出所,说挖狗墓是他干的,与吴小丽无关,他要替换吴小丽出来。大个子警察不理他,而是端详自己的手腕。吴小丽咬得重了,大个子警察手腕上满是紫青的伤痕。马达声音软下去,求他放了吴小丽,他把马达怎么着都行。大个子警察根本不理他。

  马达求了一下午,连吴小丽的面也没见。马达想到莫四,这个时候竟然想到莫四。可除了找莫四,马达又能找谁呢?莫四狠狠寒碜了马达一顿,你闹腾呀,你不是很有能耐么?我还以为你铁**硬到底呢,半天也有耷拉的时候。这下好,把女人闹进去了。你以为我是你手里的风葫芦,你让我怎么转我就怎么转?马达第一次流泪了,莫村长,救救吴小丽。不管莫四怎么挖苦,马达只那一句话。莫四出完气,说我试试吧,这次不比上次,他瞒不住,已经报告了老板。莫四说,你真是闯大祸了,没准我也得栽跟头,你以为你是跟我作对?你个蛮子!

  果如莫四所言,这次是闯祸了。大个子警察说上两次他能说了算,这次不行了。马达问莫四,还有什么办法?莫四没好气,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马达抓住莫四胳膊,你得想个法子,只要放吴小丽出来,我肯定不再闹了,我向你保证,我闹就不得好死。莫四骂马达一阵儿,无奈地说,只能找他了,我也得给人家赔不是。

  马达终于见到老板。马达忘记怎么坐车、怎么上楼、怎么走进那个屋子的。那矮矮的个子,那光光的头,马达是记得的,在向阳坡见过一次。但老板的脸,马达没看清,还没等看清,马达就低下头。莫四先低头,莫四的腰几乎弯成大虾,马达见状,忙跟着低头。那个过程不说也罢,因为莫四出来第一句话就是警告他,今天的事烂在肚里,不准说出去。但保证的内容马达记得清清楚楚,他不敢忘。

  吴小丽放出来了,没罚一分钱。她完好无损,大个子警察没怎么难为她。

  马达把坟包修好,然后在向阳坡搭了间草坯屋。这是老板说的,马达得日夜守墓,不跟老板要一分钱。除了挑水,偶尔看看父亲,马达基本在向阳坡待着。吴小丽则是两头跑,因为她要给父亲送饭,晚上她也住在草坯屋。毁了的树重新补栽过,花呢,种了一些,又从城里买了几十盆菊花围在坟包周围,围成一个大大的圆环,那样子,好像花们在手拉手跳舞。老板来过一次,挺满意,还留下话,会适当给点钱。

  那对马达已无关紧要。马达终是被一条狗打败了。马达变得沉默了,一天说不上三句话。吴小丽对马达的状态深为担心,有时故意问他,马达不是摇头就是点头,偶尔吝啬地吐一两个字。

  一天夜里,吴小丽抚摸着马达日渐消瘦的胸脯,心疼地说,我知道你在想啥,咱俩偷偷挖出来吧。马达吓了一跳,不知她怎么就揣透他的心思。他确实在想大板牙的话。吴小丽说,没人知道的,别憋疯了。马达紧紧抱住吴小丽,还是没说一句话。

  几天后一个夜晚,马达和吴小丽挖开坟包,撬开棺材,把那个腐臭的家伙装进麻袋,然后把那两只羊放进去,重新埋好。马达事先在鸡公山坳挖了坑,那是给麻袋准备的。马达终于把它打败,虽然这种方式马达不齿,但没有别的选择。其实很简单。

  忙活完,天快亮了。两人把花盆摆好,相依坐下。浸了夜露,花开得更艳了,好像少女的脸,在等待心上人亲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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