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荆也不知在雨中跪了多久,除了冷,几乎丧失了其它所有的感觉。雨水当头浇下,顺着头发、脸颊汩汩地流下,溶入早已湿透的衣衫中。倦倦地眨了眨被雨水迷离的眼睛。“好、好想睡觉啊——”紧接着心底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大声提醒,“不能睡,有监工看着呢——会挨打的——”
左右晃了晃脑袋,想使神智清醒起来。眼皮无力地开合了两下,却发觉眼前的水光潋滟的地面似乎开始模糊了。忽而耳边听得“吱嘎”一声,似乎是门开了,一刹那漏出的灯光在雨地上泛起层层华光。
小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拎了起来,一路往后园拖去。双腿在水中浸了半天,早已麻木,一路高高低低地拖去,竟也觉不出痛意。小荆迷迷糊糊地张了张眼睛,半晌才察觉好像是往后院浴场去的。迟钝地反应过来,刚要发问,却被那手高扬起来,“咚”地一声扔到了一桶冷水中。
“咳咳!”小荆被水呛得直咳嗽,拼命地拍打着水面才在冷水桶中站起身,定睛看了看抓他来的那个人,是府上的监工。“那个——”开口想问些什么,但是头昏沉沉地,刚说了几个字,思绪便断了线。
“好好洗,洗干净一点!”说着,他出门看了一下,随即就有一个侍女捧了衣物进来,在监工的示意下,放在小荆所在的浴桶的旁边,就退了出去。
“洗好后,换上那套衣服。”
“嗯。”小荆温顺地应出一声。
监工厌恶地瞥了小荆一眼,那神情便仿佛是在看一样脏东西似的。然后从鼻腔深处哼出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水很冷,小荆很快地洗了一下,瑟瑟发抖着将那套衣服套上,赫然发觉那衣服竟然是绸缎的。小荆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穿过绸衣,不禁好奇地抓抓衣角,又掀起袖子看看,直到监工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推门进来,不由分说,又一把提着小荆的衣领就往外走。
小荆本便觉得有些奇怪,当发觉那监工拎了他一直走过中庭,然后笔直往左院去后,不禁问道:“这,这是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监工没好气地答道
“噢。”被拎在半空中的小荆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沉重的眼皮垂了垂,心中暗自想道。“真的很困呢。”
迷迷糊糊间,突然传来一阵凄利的叫唤:“荆儿!荆儿!”
“姐姐?!”小荆冷不防打了个哆索,撑开眼皮转头看了看,一眼便看到楚湘夫人面色惨白地迎面狂奔而来,伞也不打,凌乱的发丝早已经被打湿,像蛇一般蜿蜒在脸上,异常凄清。
小荆挣扎了几下,想从半空中下去。监工却是丝毫不作理睬,仍在左右两名打伞家仆的护送下,不紧不慢地走着。待上了台阶,进了檐下,候在香霖阁门前的两名侍从便伸手推开了门。
监工正要扬手将小荆丢进怪去,忽听得身后嘶哑地一声叫唤“荆儿”,紧接着一条纤细地人影没命似地扑了过来,一把拉住小荆的手臂,侧身挡住门口,“咚”地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监工的面前,恳求道。“求求你,求求你放过荆儿吧,求求你放过他!”
“姐姐——”当事人小荆却对此困惑不解。
“楚夫人。”监工这时也略微怔了怔。虽然平日里对这位相当于被打入冷宫的楚夫人是全然不放在眼里,但无论如何说,楚夫人始终是主,他是仆,这会儿楚夫人居然对着他跪下了,万一让廖州侯知道——
监工侧头示意一名家仆赶紧去寻廖州侯过来,等那名家仆领命离去,又见楚夫人苦苦哀求,方才犹豫着松手放了小荆下来。
“荆儿!”楚湘一把将小荆紧紧地搂入怀中,反复喃喃道,“荆儿不怕,有姐姐在,没事的,没事的!姐姐不会让他们毁了你的,死也不让!”
见她有些失常,小荆连忙在脸上绽出一个笑容,说道:“姐姐,我没事。他们对我很好呢,让我很舒服地洗了一个澡,还送了一套新衣服给我——”不等他说完,脑后便被楚湘一按,将头按入她怀中,随即头顶上方传来了低低地啜泣声。“是我错了,不该让你进到这么个大黑锅里,都是我的错——”
“楚夫人,这是大人的贵客魏公子的意思,大人也吩咐下来的,我看还是——”监工的话有意无意地在此打住了。
楚湘扶着小荆起来,拂袖将眼角的泪水拭去,正色说道:“你就放心将人交给我,大人那里,我自会一力承担,不会让大人怪责到你一分一毫。”说罢,便要拉着小荆离开。
“楚夫人。”监工自然不会就此让他们离去,连忙侧身拦住去路。“夫人这样做的话,属下会很为难。”
“不这样做那样怎么做?”楚湘脸色发白,整个地颤抖起来。“要是荆儿是你的亲弟弟的话,难道你就会用双手送他过去给那个变态糟蹋?!”
监工的脸色略迟疑,楚湘搂了小荆赶紧走,没走几步,冷不防便从院门外传来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当然会,有好处的话,为什么不?!”
楚湘惊了一惊,抬眼间,便望见院门处缓步转进来一名盛装男子。大约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俊秀,缓步而来,更是有一股清贵之气,赫然竟是魏宵明。他在四五个年弱小厮的伴同下,停在院门口冷冷地看着楚湘与小荆。见他们一脸惊惧地瞪着他,不由撇嘴一笑,伸手远远地指了一下小荆,对楚湘说道:“这个小家伙,本公子今天是要定了,你要什么条件,尽管开好了!黄金百两?还是要州侯大人废了正室,将你扶正?”
楚湘将小荆拦到身后护着,毫不示弱地回望魏宵明,忽然冷笑一声,说道:“为了黄金,为了地位,可以毁灭亲人的一生,这恐怕只有从未感受过亲情的人才说得出来的!你还真是可怜!”
“你说什么?!”魏宵明的脸色僵了一僵。
楚湘道:“说你可怜!你们这些达官显贵,拥有黄金千两,拥有家宅万千,又有什么用,都是冷冰冰的东西。我们姐弟虽然生来贫贱,但一直相依为命,彼此互相拥有、关怀着,却是你们一辈子也无法得到的。今天,我们姐弟俩宁可双双撞死在这里,也不会让你动我弟弟一根汗毛!”
“哼哼!”魏宵明冷笑起来。“这么容易就想到死了吗?你们这些平民的性命真是低贱啊——不过,”他皮笑肉不笑地上前几步,“不过,该庆幸你们遇上的是如此怜悯你们的人,我并不要你们的性命,只要你”,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楚湘,淡淡道。“只要你做一件事情,我就放过这个小家伙。”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做。”楚湘有些惊喜。
“脱。”魏宵明撇嘴冷笑一声。楚湘一时怔了怔,一时没明白过来。魏宵明冷笑地放缓语速重复了一遍。“我说,把衣服脱掉,一件也不剩,就在这里。”
楚湘的身体一颤,脸色倏地刷白。
魏宵明又笑了起来。“怎么,不是说只要能做到的事情,一定做的么?反悔了吗——呵呵,也无所谓了。那么,我就要带人走了?”
“等一下!”楚湘一咬牙,将心一横,便要伸手去解衣服。忽而身侧伸过一只小手来紧紧地拉住了她手手,楚湘怔了怔,侧过头去,见是小荆,迟疑道。“荆、荆儿?”
小荆沉肃着一张小脸,肃然道:“荆儿也跟姐姐一样,宁愿死也不要姐姐受辱。”说罢,转头面向着魏宵明,捏起小拳头,忿然道:“你这个变态,迟早会有老天收拾你!”
“好,我等着!”魏宵明怔了半会儿,忽然仰头哈哈大笑,似乎将眼泪也笑了出来。陡然眼中寒光一闪,回头转向监工,厉声说道:“去!拿绳子,把他们两个捆了,吊到那棵树上去!”
“魏,魏公子!”监工的脸色不由一白,双腿发软,咚地一声跪倒在地,颤声地说道。“她,她是州侯大人的妾室,这样——”
魏宵明暴怒。“妾室?今天就算是正室夫人,也给我绑了!”
监工吓了一跳,伏首在地瑟瑟发抖,不知所措。这时,院外非常适时地传来了一阵低语声。“大人来了,大人来了!”
“得救了!”监工舒出了一口气,整个人伏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廖州侯进得院来,虎目一瞪,四下子便倏地安静了,只能听到沙沙的细雨声。“你在这里干什么?!”他指的是楚湘,这边是客院,楚湘作为一个妾室,是不能进来的。
“大人——”楚湘刚要回话,却被魏宵明抢过去说道。“廖大人,您还真是客气,送了我这么多小倌不算,还让自己的美人来陪我。真是盛情难却,兄长那边,魏某自会为廖州侯大人极尽美言。”
廖州侯怔了怔,但魏宵明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无法再说什么,只能说了些“有劳魏公子”此类的话,便领着家仆们悉数回去了。等他们走后,魏宵明也回头对几个随从的小厮说道:“你们也下去吧。”
“是。”小厮们应了一声,纷纷散去。
“公子,伞!”一名侍从递伞过来,却被魏宵明挥走。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魏宵明与楚湘姐弟三人。
姐弟俩抱在一起,警惕地瞪着魏宵明,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魏宵明看着他们的样子,忽然笑道:“这么容易就被我要过来了,真是廉价吧——可怜的,低贱的贫民!”
楚湘与小荆互看一眼,到这时也已经大致明白魏宵明口口声声称他们为“贱民”,原不过只是在寻求某一种平衡而已。楚湘道:“我们是低贱,但到了这副境况,我还有荆儿在身边,荆儿也有我在这边,而你呢,你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一个人?!是吗,呵呵!”魏宵明冷笑起来。“只要我一声召唤,整个侯府的人,包括靖州侯在内,还不都得听我的?!真是愚蠢的贱民!”
“我看愚蠢的是你吧?那些人,纵然表面上对你惟命是从,逢迎讨好着你,背后却都在说你是变态!你不知道吧,要你进入州侯府的那一刻开始,府上上至老夫人,下至厨房的打杂小厮,都已经在讨论你是个——”
“闭嘴!”魏宵明受了刺激般地冲了过来,一把扼住了楚湘的脖子,大声叫道,“我不是变态,不是,不是!”
“放开我姐姐,快放手!”小荆扑过去,使劲掰着魏宵明的手。“放手,死变态!”狠狠地一声骂出,魏宵明的脸色蓦地一变,身体猛地往后一顿,骤然跌坐在雨中,双目茫然,喃喃自语道:“我不是变态,不是——”说着,随即他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事情,眼中露出惊恐之色,身体抱作一团缩到一边,颤声惊叫道:“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哥哥,哥哥救我,救我——”
楚湘喘回气来,见状搂着小荆退到一边。“姐姐,他,他怎么了?”楚湘道:“不知道。我们快些走吧。”小荆回头看了看在雨中抱作一团,瑟瑟发抖的魏宵明,说道:“让他一个人在这里,不会有事吗?”
楚湘抬眼看了看夜空,说道:“快到午夜了,会有巡更的家仆过来发现他的。我们快走。”
姐弟两人借着家仆们都去收拾宴席的空档,避开严密地守卫,逃出府去,寻了一处偏僻的所在,开始了久违的清贫日子。在姐弟相依的平和的日子中,他们却不曾想到,由于魏宵明是个好男风的家伙这个消息,侯府上下全部都知晓,因此午夜巡更的家仆路经他下榻的香霖阁时,也避之如虎狼般地绕道而行。这样直接导致了魏宵明在院子里淋了整整一个夜晚的雨。第二天家仆们发觉他时,他已经昏迷不醒,高烧不止了。请遍了靖州城所有的名医,高烧终于在三日后退了,但醒过来之后,却变成了一个终日胡言乱语的——疯子。
当消息传回东歧部洲时,部洲长勃然大怒,廖州侯险些被革官查办,幸好南圉部洲长及时进了好言,才着令他半月之内务必寻到肇事元凶,处于最严酷的极刑,否则他就要人头落地!廖州侯获令如逢大赦,连忙通牒全州,捉拿楚湘姐弟。
州兵搜到姐弟俩的家时,小荆正在街上卖菜。州兵们只抓到楚湘,楚湘怕小荆回来会撞上,便也不加反抗,一人承认了所有的罪过,主动跟他们走了。
小荆再次见到楚湘时,是在几天后西市的刑场上。楚湘的四肢和头颅被绳子系了,拴在了五辆战车之上。小荆咬着牙在人群中奋力地挤着,隐约听到有人啧声惋惜道:“竟然是车裂之刑,可怜还是个年轻姑娘,不知是犯了什么罪?!”
“姐姐!姐姐!”小荆大声叫喊着,使劲往人群中挤去,但瘦弱的身子,一次又一次地被拥挤的人群挤了出来。“姐姐!”一次又一次爬起来,往人群中用尽全力挤去。
“臭小子!凑什么热闹!”一个胖子不悦地回过身,一巴掌扇过来,将小荆打飞了出去。脸朝下地重重摔在地上,这时人群中隐约传来车辗动的辘辘声,随即唤起了的是一阵看客们的纷纷倒抽一口凉气的唏嘘声。“真是残忍啊,还是第一次看到——”
“姐姐!”小荆将脸深埋到沙地中,任沙尘迷离了双眼,泪水无知无觉地滚落而下。冥冥之中,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声悲悯的叹息声:“痴儿啊,痴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