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衣帮夜凝秋把了脉,又用手撑开她的眼皮看了看,蹙着眉不解地摇摇头。跟在一旁的瑶华连忙问道:“师父,怎么了?”
弄衣缩回手来,蹙眉道:“她并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了。”
“中毒?”瑶华与红珠及屋里的侍女莫不惊讶非常。
弄衣点头道:“看中毒的情况好像是一种来自北樗的秘毒,叫作七日离魂散。这是种很高明的毒,高明在无香无色,而且中毒之人在中毒后并不会有不适的反应,要到第二日才会开始发高烧,若非熟知它毒性的药师,普通大夫根本就看不出来。”
“毒?一定是即墨聆歌!”瑶华咬牙切齿地忿出一声,红珠连忙过来捂住了她的嘴,回眸问弄衣道,“是不是只要拿到解药便可以救夜夫人了?”
弄衣摇头。“一般中了七日离魂散,七日之内不服解药的话,便会高烧而死。但看她的样子,中毒的日子应该已经有半个月了,看来是因为一直有一股强大的念头支持着她,使她一直不肯合眼而去。只是,坚持到今天,恐怕已经是极限了吧——”
听到这里,瑶华已经忍不住哭出声来。“师父应该有办法救夜姐姐的吧?她明天还要跳舞呢,夜姐姐是那么地珍视明天的那场舞——”
红珠搂过哭得伤心的瑶华,自己也不觉红了眼圈。钦炎府内配有两名御医和一位重金聘请的东歧药师,若非是为了跳明天的那一场舞而没有去请药师过来看,一向身体不错的夜凝秋也不致于如此年纪轻轻便要香消玉殒。她如此珍视着那场舞,这种珍视甚至超越了虎狼之药,将生命坚持到今日,创下了一个奇迹,却要在这样触手可及的地方嘎然而止。
“为了明天的舞,夜夫人——应该还会醒来吧——”红珠颤声说着,虽然心中知道下午即墨的那一句“去回了相爷,把舞会取消”极有可能一下子催毁了她心中一直以来的精神支柱,嘴里却仍然重复着这句话,安慰着瑶华,也安慰着自己。
瑶华闻言用小手紧紧地揪着红珠的衣角,哽咽道:“那我们一起等夜姐姐醒过来!”
红珠缓缓点了点头。
瑶华坐到床边,看着夜凝秋苍白憔悴的脸色,喃喃道:“都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天了,应该还会坚持下去吧?人定胜天——一定会的,是这样的。”她自问自答,茫然地有些发呆。弄衣在旁边站了一会,想了一会,问红珠道:“府上可有东歧部洲来的药师?”
红珠连忙答道:“有的,有一位。”
“带我过去找他。”
红珠连忙应诺,引着弄衣出门去了,一直到晚膳时间也没有回转来。碧云轩的小侍女端了晚膳过来,瑶华也不去吃,只是一直呆呆地坐在夜凝秋的床沿。天渐渐地暗了下来,侍女们都退到了外间候着,房中便冷清清地只剩下瑶华和夜凝秋两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瑶华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瑶华以为是红珠回来了,回过头一看,赫然却是夜凝秋。“夜姐姐?!”瑶华又惊又喜,夜凝秋竟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了。“你醒了?”
夜凝秋淡淡抿嘴笑笑,伸过手来牵起瑶华的手,柔声说道:“跟我来。”她的手是冰凉冰凉的,指尖触在瑶华的掌心,就如同在掌心置了一块冰块似的。瑶华任由她牵着,穿过外间,出了房门,沿着摇曳着灯盏着的回廊,缓步来到了碧云轩后园的小竹林中。
夜凝秋让瑶华在竹林中的石凳上坐了,自己则退后几步来至竹林当中一片相对宽绰的平地上,皎洁的月光穿过稀疏的竹枝洒落在她的身上,浮跃起一种梦幻般的迷离与虚无。
“夜姐姐?”瑶华不解地喃喃道。
夜凝秋远远地对着她笑。“仔细看。”说罢,左手当着月光缓缓地抬起,宽大的衣袖在手臂内侧滑下优美的弧度,柔柔地随着林风一荡,腰肢轻摆,右手以肩为轴,在周身轻盈地环绕,舞裙翩舞如风,玉腕皓洁如雪,纤细的身姿在竹林中轻快地飞跃旋转着,如同一瓣随风而飘落的花瓣。
“这便是——飞天之舞?”瑶华出神地看着,惊艳于那样美丽而凄绝的舞姿。
不知不觉间,夜凝秋轻盈的身体随舞飘转到了瑶华的面前,牵起她的手,引领着她,在时起时落的晚风中,盈盈起舞。瑶华感觉自己已经置身在了一片虚无之中,身体也由不得自己,如落叶一般,只随着风飘转。
“妹妹要记住这一舞,一定要记住。”夜凝秋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叮咛着。
“嗯。”瑶华应诺着,隐约记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夜凝秋的手里交付到了她的手上。“瑶华——”遥远的一声呼唤,很遥远,像是巫月的声音。“瑶华——”这一声,却又像是变成了另一个声音。随即有一只冰凉的手扶上了脸颊,瑶华冷不妨全身一个寒颤,惊醒来过来,蓦然睁开了眼睛。
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事物,眼前又是一黑,整个脸被按入了一个有着青草香气的怀抱之中。“吓死师父了,宝贝徒弟,呜呜,徒弟——”是弄衣的声音。
“师,师父——”瑶华被他紧紧地抱住,整张脸埋在他的衣服上,闷闷地有些透不过气来。“放开我,闷,闷死了——”
弄衣闻声,连忙放手,改用双手抓着瑶华的双肩,用力摇晃着,大声叫道:“徒弟,宝贝徒弟,你没事吧,没事吧?!”
瑶华被他晃得头晕,有气无力地说道。“再晃就有事了。”
“啊,是,是这样,那不晃了。”他终于停了下来。
瑶华看着一脸惊惶的弄衣,又转目看看站在他身后的同样忧心忡忡的红珠,不解地问道:“我怎么了?”忽觉得手中似乎握有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本绢黄色扉页的古书,借着月光,看清扉色上端端正正地写着的是“飞天舞”三个字。瑶华心中蓦然一惊想起方才的事,又问道,“夜姐姐呢?”
弄衣没有说话。红珠的目光微微地往后面她身后的瞥去,瑶华立马扭头看去,赫然便见夜凝秋安静地躺在林地上,双手交叠地置于小腹之上,神情优雅而高贵。晚风穿过林梢,似闻讯而来,呜呜咽咽地,吹起一地的落叶,在那庄重的神情之上,漫天漫地地飞舞。
这一夜,秋风残破。
大皇帝国。神显元年,九月十五。因神显帝膝下无子无女,册立秋王之子天虞玳透为皇太子,以当朝宰相慕容咸欢为太子尉,即太子在行成人礼之前,须接受太子尉的监督教导,学习各种处事行政之法。册封司空之妹即墨倾歌为太子妃,新任司徒闻人仲沓之女闻人倩柔为太子侧妃。并于同日诏告天下,恢复向三壁请封之制,并拜倚天绝壁炼妖师容成汝烟为太子太傅。
册封太子的典盛大而繁缛,一场一场的殿祭下来,结束时,已经是下午申时时分了。乘车归得钦炎府来,回到凤仪院中坐下,侍女方泡了一壶茶上来,赋纸便在门外禀报,说是司空即墨归大人到了。
天虞、慕容、即墨乃是皇冉族最有权势的三大氏族。即墨归的身份与慕容咸欢相似,均是族中的嫡子,行成人礼之后即被擢任为当朝司空,掌一国财政大权,百官之中,仅列慕容咸欢与司马薛平印之后。而如今,其妹倾歌册立太子妃,因此这位司空大人又多了一个名为“国舅”的称号,其炫赫地位一时无匹。
说起来,慕容咸欢的常侍女官聆歌也出于即墨家,他们二人倒还是有些姻亲。因此听到赋纸报称司空大人到来,慕容咸欢不敢怠慢,吩咐研墨去唤聆歌到主殿,自己则带了赋纸出门亲迎。
到了华灯初上的时辰,应邀赴宴的官员们也纷纷到了,按照在朝中的位列在观凤大殿上坐了。随着一声清朗的“太子驾到”,众人静候着最后两位大人物——新立皇太子天虞玳透以及新任太子太傅容成汝烟也到达了,慕容咸欢宣布晚宴正式开始。
先是一段助兴歌舞,十数位手执纨扇的美貌舞女飘扬着五色的彩裙翩然而舞,就像是穿梭在花丛之中的彩蝶。舞罢,百官之间便开始祝酒,无非是说些恭贺之话,或是“今后便要多仰仗大人了”之类的话。
待晚宴进行地差不多了,慕容咸欢侧身看了随侍身旁的研墨一眼,研墨便会意地过来,附耳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慕容咸欢缓缓点头,轻抬手,研墨会意地退回原地。
“各位大人。”慕容咸欢微提了一下声音。
宴席中原本喧闹的宾客立时安静了下来,一脸恭敬地垂着听着。慕容咸欢微微一笑。“飞天之舞乃是大皇的宫廷之舞,相信各位大人必定不会陌生。但是自从天舞阁的惊颜师傅去世之后,飞天舞便在九厥城内绝迹。”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有官员问道:“宰相大人在请帖中写道重新觅得飞天舞传人,莫非真有此事?”
慕容咸欢颔首道:“不错。本相新近纳了一位妾室,竟然习得飞天之舞,度之乃是宫廷之舞,便邀请各位大人来此,共赏此一绝迹多年的飞天之舞。”
众大臣闻言纷赞宰相大雅,慕容咸欢只付之淡淡一笑,回眸目视侍立门外的侍从,那侍从会意转身从门侧消失,不出片刻,便有一女子提着琉璃色的长裙莲步姗姗,款款而进。云鬓高挽,眉细如柳,杏目半喜还忧,纤腰束纨,姿态轻盈如细柳回风。只见她盈盈向前,朝着慕容咸欢欠身一礼,起身后,左手抬高过于头顶,右手半抬捏兰花于胸前,右足轻抬,便是一个优雅绝俗的飞天姿态。
席座上顿时发出赞叹之声。在座的有许多官员都是神显帝即位后新提拔的官员,而天舞阁惊颜师父在承惠年间便已经去世,因此有不少人对于飞天之舞都只是耳闻而并不曾目见,这会儿见得这绝美的舞姿在眼前翩翩而舞,一恍神间,便仿佛是置身于天界的蟠桃盛会之上,观看着九天仙女翩然而舞。
慕容咸欢温和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而侍立在侧的即墨聆歌的脸却慢慢地沉了下来,目光阴森森地落在随兴而舞的夜凝秋身上。
玳透本无心歌舞,只盼着晚宴早些结束,他好去毓秀阁找瑶华与弄衣。见众人皆看舞看得如痴如醉,漫不经心地转过目光往场中飞舞的人看去。这本只是无心的一眼,却赫然瞥见那舞者的左手腕竟赫然系了一条红色的丝线,线上一颗闪亮剔透的明珠。玳透的脸色慕地一变。
客座首座的司空即墨归是个年纪与慕容咸欢不相上下的少年人,却是个相当沉默的人。自打他入座之后,一直沉寂而温驯,在别的官员向他敬酒之时,方才微微颔首,并回些礼节性的话。他不声不响地看着歌舞,沉敛的目光不时地往主座上的慕容咸欢与玳透看去,这时已将玳透和聆歌的神情变化不动声色地收入眼中。伸手拾起面前的酒杯,轻啜一口甘冽的ju花酒,用两只手指缓缓地转着杯沿,心中暗自道:“看来,有好戏了。”
夜凝秋舞完一曲,官员们半晌才从舞姿中缓过神来,纷纷咋舌赞叹不已。在慕容咸欢的示意下,夜凝秋提着舞裙来到他身侧。慕容咸欢拉过她的手,让她依着自己坐定。夜凝秋目光微转,便看到玳透与即墨聆歌两道凌利的目光正紧瞪着她。无视那两道令人不快的目光,回过头轻抬素手,提过金制的酒壶,为慕容咸欢满上一杯,目光流转,轻声问慕容咸欢道:“贱妾跳得可好?”
慕容咸欢的眼中盛满温柔的笑意:“众位大人都在称赞你的舞姿,不曾听到么?”
夜凝秋柔柔笑道:“贱妾只要相爷说。”
慕容咸欢微微一怔,随即微笑道:“好,好得很。”
夜凝秋闻言不由鼻头一酸,一双美目之中便噙满了泪水。“相爷喜欢贱妾的舞姿么?会一直记得贱妾的舞姿吗?”话未说完,声音已先哽咽,两行清泪沿着瘦削脸颊滑落,混和着胭脂,划出一道令人惊心的红痕。
“秋儿——”慕容咸欢无奈地低叹一声,抬手要用袖口去拭夜凝秋的泪水。“大人。”侍立一旁的研墨机灵地立马捧上一方绢帕,慕容咸欢接将过来,温柔地将她脸上的泪痕一一拭去,另一手轻抚着她如丝绸般柔软的秀发,轻声道。“傻秋儿,哭什么呢,变成花猫了。”夜凝秋已经忍不住抽泣起来,怕当众失了慕容咸欢的脸,便接过他手中的绢帕,转过身自己拭泪。
慕容咸欢轻叹一声,然后振声说道:“各位大人,其实本相今日召集各位来此,还有一件事,希望能得到各位大人的支持。”
原本呆了一怔的众位大臣回过神来,连声说道:“相爷但说无妨,下官必鞠躬尽瘁!”
慕容咸欢会意地颔首,拉过夜凝秋的手,说道:“本相的这位夫人,虽是从民间迎娶而来,但却并非平民之女,而是朝中显贵之后。各位是否还记得六年之前主宰刑阁的夜氏一族?”
“听说夜通判之女曾拜惊颜师父为师,莫非——”
“难道这位夫人便是曾经名动冉京的‘白歌夜舞’中的夜舞?”
官员们议论纷纷。
“夜通判兄弟因为错断冉京命案而获罪,全家被牵连,寡母幼子弱女流落街巷,其情可惨。本相认为,在世为人,一人做事一人而当,因一人获罪而连累到无辜妻儿却是不该。各位大人也是当朝为官,所谓伴君如伴虎,难保某一日不慎获罪,自己舍命倒也罢了,若连累娇妻弱女受人欺凌又于心何忍。因此,在下有一不请之请,请各位大人与我联名上书,请求皇帝陛下废止诛连之罪。”
官员们心中虽然觉得慕容咸欢说的是,但不见其他人先说,便忖着自己先应承的话,不免显得有些贪生怕死。因此一时之间,诸人竟也相视以目,无人应承。慕容咸欢见状,缓声道:“就算是帮本相一个忙。”
此言一出,立马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出来应承。
慕容咸欢微笑地点着头,慢慢移动着目光落到坐在右首第二位的一位蓝袍官员身上。“将作大人的意思呢?”
原来那位蓝袍官员便是六阁之一的工阁将作大人申屠子桑。申屠子桑官列工阁将作三十余年,历仕雍和、章庆、承惠、神显四代,是位名副其实的四朝元老。其兄长长女申屠娇,于二十年前嫁与刑阁通判夜骏为妻,也便是夜凝秋之母。
申屠子桑也是老于官场之人,方才一听到慕容咸欢提到刑阁夜氏一族,便已经明白了十之八九,此时听得他叫唤,连忙起身出得座席来,躬身道:“宰相大人方才所言虽是为私事,实则乃是为吾等朝臣谋利,下官定以宰相大人马首是瞻。另外,恕下官冒昧,这位夫人可是前任通判夜骏夜大人之女。”
慕容咸欢道:“正是。”
申屠子桑闻言连忙道:“那这位夫人竟还是我申屠氏之后,下官更将为此事赴汤蹈火而再所不辞!”
“我也记起来了!夜通判的夫人似乎是——”
夜凝秋静坐在慕容咸欢的身侧听他神情自若地与众位大臣侃侃而谈,看来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原来他在册封太子盛典之后召开这场晚宴,便是要趁着大赦天下之际,联合众位大臣借机上奏废止连坐之制。而特意让她在晚宴上献舞,是为了以示他对她这位侍妾的宠爱之情,使得工阁将作大人主动地来承认这脉血亲,而非要让她请求上门。他如此安排,既清除了她身上罪臣之女的污名,也为她寻得了工阁将作申屠家这一强大后盾,使她今后在相府中不再因为来自市井而受欺于人。朝中公务缠身的宰相大人对她竟是用心良苦至斯,夜凝秋又不禁泪水涟涟。“原来竟是如此——”她含泪喃喃轻声道。“原来如此——天意弄人——”
“相爷!相爷!”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纷囔之声,隐约听到有女子惊异的高呼声。“相爷!”“聆歌大人!”
一直暗自气恨得咬牙切齿的聆歌隐约听到有人呼唤,刚要转身出去看个究竟,便见赋纸快速地闪身进来,一边高声唤道:“研墨,保护宰相大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