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五斩罢落残红七
剑芒。
无以计数、纵横交错的剑芒!
所有的剑芒聚合一处,骤然亮了十倍,一时间光芒映透夜天,竟生生将洛水之畔那道冲天的宝光给压了下去!
剑芒一闪而逝,玉虚真人现出身形,当空飘退十丈,方才止住了退势。在他双肘及双膝处各伸出十余道淡黄色有若透明的飘带,在空中缓缓舞动。
两道细细的血流从玉虚真人鼻中缓缓淌下。他并不擦拭,列缺古剑一提,遥指对面立着的一个老者,冷道:“无垢山庄虽素来与我宗不睦,但您若再进一步,从此可再无相见余地!还请忘尘先生三思!”
忘尘先生面色如玉,鬂发高高挽起,仅以一截松枝别住。他身着牙白织绵龙纹长袍,手持一口淡黑古剑,神情从容,意态逸奇,犹胜玉虚真人三分。
他嘴角一扯,轻笑道:“自当年那件事后,我本就没想着还要和贵宗留什么相见余地。”
参星御天大阵周围依然是星光点点,雷声隆隆,又时时有阵阵冰雨落下。归元洞府王天师尽管攻势如潮,但威势十之**都被参星御天阵给抵了过去,实在挡不得时,太微真人才会偶尔出手抵御一下。
阵外玉玄真人已尽落下风,只得以一把玉剑守紧八方之位,苦苦抵御着魏无伤的狂攻。但她道法剑术以绵密悠长见长,看似情势危急,但再支撑个把时辰还是绝无问题的。
夜空中二十八颗参星回旋飞舞,一道道光迹忽亮忽黯。参星明暗之间,早已将十余位修道者送上了不归路。修道者一旦被这二十八颗参星击中,一团光影爆过后直接就是形神俱灭之局。是以后来有一些反应快的修道者,刚被参星袭中,立刻以兵刃反刺自身,只希望能抢得一点轮回的可能。
光迹湮灭又生成。
自开战以来,道德宗镇守二十八宿方位的弟子已有七人陨落,但大阵外围攻的修道者们也早已不复先前的英勇。神物再好,总好不过自己的性命。修道者人数虽众,道行虽高,但毕竟是乌合之众,在道德宗不动如山的意志前,终于有了退缩。
玉虚真人又向忘尘先生冷笑道:“难道你以为你能从这参星御天阵夺走神物吗?”
忘尘先生微笑着,傲然说道:“我可非是为神物而来,不论它是什么,我都不感兴趣。”
玉虚真人喝道:“那你这却又是为何?”
忘尘先生未发一言,却身形忽动,已直冲入下方宝光当中!
玉虚真人双瞳急缩,列缺古剑一领,身周飘翎舞动,徐徐降下。
他并不着急。
篁蛇神物又岂同凡品?此刻神物尚未出世完毕,宝气仍未完全收敛。纵以忘尘先生道行之强,一触到神物,真元也必被神物宝气扰乱。玉虚真人只消守候一旁,忘尘先生就休想携宝而归。身带如此神物,还能挡玉虚一剑而不死,那已是神仙了。
玉虚自以为一切皆在掌控中,正准备伺机而动。哪知他面前突然宝光骤亮,一道无法言喻的宝气扑面而来!玉虚只觉得周身真元如沸,骇然之下,忙让到了一旁。
呼的一声,神物有若一颗流星,冲天而起,所过之处,所有修者无不纷纷走避,有那道行低些避不开的,则再也控制不住体内真元,一头从空中栽下。
于是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神物越飞越远,转瞬就消失在天际。
忘尘先生身形如烟,向参星御天阵外冲去,长笑道:“我并不想要神物,只是想让你们拿不到它而已!”
他话音未落,玉虚真人的剑芒已衔尾追来,眨眼之间,列缺与淡墨色古剑又已相击三次!
忘尘先生速度骤然加快,如流星般远遁,刚才的一声长笑犹在空中回荡,只遁去的方向上一溜血雾渐渐散开。
此际景霄真人正自目送着虚玄三位真人在夜色中远去。他看似平静,然而却绝不轻松。神物冲天而起时,连他也受到波及,眉心凤冠忽隐忽现。就在这前防虚玄、后御宝气的刹那,景霄真人忽觉后心一点刺痛,然后周身真元极速溃散!
这一刻,万籁无声。
他低头看了看胸口露出的一截暗淡无光的剑尖,五指轻握松纹古剑,淡淡问道:“是哪位高人?”
背后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贫道虚无。景霄真人可以上路了。”
景霄真人淡然道:“也未见得。”
背后那人并未作声,瞬间抽出长剑,就隐没在夜色之中。
景霄真人额心凤冠隐去,双目渐渐黯淡无光。他低低地道了声:“殷殷,星蓝……”就此闭上双眼,徐徐当空坠落。
此时,洛阳郊外已是灯火俱灭,万籁俱寂,惟悦来客栈中灯火通明,在无边的茫茫夜色下格外显眼。
此际夜天燃火,地涌血泉,也惟有这间客栈才是血海中一座孤岛。
“臭女人,快把我放下来!不然的话,我一定把你剥皮抽筋……”女孩怒叫着。
她也只能怒叫。
女孩如一只小猫样,后颈拿在顾清手中,手足软软垂落体侧,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用言语威胁顾清。可是此情此景,她的威胁实在有限得紧。
顾清静立于沉沉的夜空中,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提着那女孩,只顾凝望着远处下方悦来客栈的一点灯火,对女孩的百般威胁置若罔闻。
女孩儿叫嚷半天,见顾清全然不理会自己,顺着她的目光,也向客栈望了一眼。一望之下,她立即又叫道:“那小子就躲在那里,臭女人,快带我过去!若是让他走掉了的话,我一定把你剥皮抽筋……”
顾清淡淡地道:“倒真看不出来,你居然敢去悦来客栈捉人。”
女孩怒道:“为什么不敢?不就是间小小客栈嘛,我怕什么?天下间只怕有千万间悦来客栈,这间难道有何不同吗?你这个无胸无胆的臭女人,你不敢做的事,别以为天下就没有人敢做了。”
顾清哦了一声,面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低头饶有兴味地问道:“难道你的很大吗?”
那女孩把胸一挺,俨然道:“当然比你的大!”
顾清闻听,嘴角微微一翘,将那女孩提转过来,竟将手探入她领口,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方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女孩一时呆住,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一张小脸胀得通红,尖声叫道:“你……你这个邪恶的女人!你又能有多大,居然这么说我!……”
顾清轻笑道:“我是大是小,反正也不是你能知道的。走了!”
女孩儿眼见顾清转身飞走,急得大叫:“他还在客栈里呢!放我下来,你不去我去!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放我下来!有本事我们再打一次啊!刚刚若不是你投机取巧,怎么赢得了我?你这算什么本事!”
顾清只是提着她向南方飞去,淡淡说道:“再打十次也是一样。今晚既然悦来客栈开在了这里,我们还是离得远些为妙。你可不对悦来客栈的胃口,我也不想招惹那间客栈,只好躲得远些了。”
顾清不再理会手中女孩不住口的叫嚷,顷刻间已向南飞出数十里,方立定身形,当下手一松,啪搭一声,那女孩一头栽落在地。
她手足麻痹片刻后才消,这才挣扎着站起来,怒视顾清,想要上前动手,可是又有些犹豫。
顾清淡然道:“就凭你那才修成第一重的龙虎太玄经,也想闯悦来客栈?只消进了悦来客栈,你那恃之横冲直撞的归魂咒可是会立刻失效的。我言尽于此,你若还想去悦来客栈,尽管去好了。”
那女孩惊道:“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顾清不再理她,转身离去。
“邪恶的女人!你要去哪里?”
“求援。”
女孩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事,又高声喊道:“你连我的名字也不问问吗?”
顾清头也不回,淡然道:“没必要知道。”话音未落,她已飘然远去。
女孩顿足怒道:“我叫苏苏……你,你,你听见了没有!……臭女人!你给我等着,总有一日,我要你主动问我的名字!咦,对了,你、你又是谁?”
苏苏回首向悦来客栈的方向望了片刻,犹豫再三,终放弃了上悦来客栈拿人的打算。归魂咒乃是她师门秘技,若遇险兵解,魂魄可即刻回归。那时再以玄香谷中独有的千年空冥果置于归元混天阵中,施以秘法,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苏苏即可复生如初。若在悦来客栈内归魂咒真的会失效,那就真如顾清所说,非是她能去得之地了。
悦来客栈。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压抑的死寂。尽管燃了七八盏油灯,堂内明亮却丝毫未增,反让人觉得越来越是昏暗。是时,几十道目光俱锁定在那居中而坐的黑衣女子身上,至于那闷头品茶的纪若尘三人倒没人理会。
这时一个老者长身而起,抱拳道:“云仙子,江湖上规矩,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如今我等也是辛劳一场,死伤门人不在少数,仙子或者要人,或者拿宝,总不好两样都拿了去。或者仙子将这两个小姑娘留下也成。”
那老者话一出口,众人立刻纷纷附合,点头称是。
云舞华端坐在桌前,左肘支在桌上,手中端着一个茶杯,正自慢慢地品着茶。她一袭黑衫,肌肤苍白,如冰的玉颜见不到一丝血色,有如大病初愈一般。
古剑天权横放在她面前,昏暗灯光的映射下,“玄冥伐逆”四个古篆中如燃着淡淡的火焰。
云舞华面无表情,直到客栈中逐渐安静下来,才冷冷地道:“再说最后一次,这三个人我都要了。”
此言一出,客栈中人登时如炸了锅的蚂蚁,再也坐不住了。一个大汉起身喝道:“云舞华,你莫在这耍横!你就是再强凶霸道,也敌不过我们这么多人吧?小心我等一拥而上,先把你放翻,然后再商议怎生分人分宝!”
云舞华眼皮也不曾稍抬一下,只是淡道:“若你等真敢如此,那我且先行退避,将这三人让与你们好了。只是还望各位回去转告同门,日后下山行走千万不要落单,家眷亲属也莫离开山门一步。那时可休怪我不讲道义规矩,不将诸位满门上上下下、男女老幼杀个精光,天权誓不回鞘。”
一番狠绝之语,直惊得众人又急又怒,纷纷喝道:“你无垢山庄再怎样也不能这么蛮横霸道!”
云舞华只是品茶,双目低垂,对于众人喝骂充耳不闻。而这些人尽管群情激奋,却无一人真敢上前动手。
云舞华道行深湛,已隐隐有凌驾于二等门派老一辈人物之势,又掌着凶兵天权,行事从无规矩可言,偷袭埋伏都干得出来。被这等人盯上,的确是终生不得安宁。假以时日,一些小门小派还真有可能被她单身只剑给灭了。
纪若尘听得这番话语,又见众人反应,倒没想到云舞华的威胁居然如此有效,当即若有所思。眼下这些修道者利欲熏心,早已不顾后果,也惟有这等绝人门户的胁迫,方会让他们有所顾忌。
但说着说着,不知为何,这些修道者又渐渐焦躁起来。一个接一个站起身来,逐渐向云舞华逼近。云舞华一声冷笑,也缓缓起身,伸手抓向天权古剑。然而手到半途,她却忽然身躯一晃,险些栽倒在地,全仗着以手支桌,才没有真的摔倒。她脸现讶色,双眼却渐渐混浊。
周围人一见,登时又惊又喜,叫道:“先把这婆娘给收伏了!”当下就有三四人扑了上去。
嚓嚓嚓!数声轻响过后,几道纵横黑气骤现半空,旋即为大片大片升腾而起的暗红所浸,没了踪影。那暗红却不减蔓延之势,在客栈中不住渲染弥漫开来。
暗红涌动中,云舞华衣裙飘动,掌中天权古剑冥气缭绕,指向面前诸人!那刚刚急不可耐扑向她的几人均呆立片刻,随后慢慢倒下。众人耳听得几声轻微的喀嚓,便见得那几人已是四分五裂,头颅、肢干滚落一地,地上大摊大摊的殷红流淌开来。
云舞华端立不动,纤纤五指却突然一松,呛啷一声,天权古剑竟然脱手,斜插于地!
云舞华晃了一晃,极力想要睁开双眼,却终还是支持不住,踉跄倒地。
她这一倒,有数人立时面露喜色,大步上前,大多数人却茫然四顾,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眼前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又觉得整间客栈都暗了下来。
扑通声接连响起,不断有人栽倒在地。那数人刚把云舞华拉起来,正欲用法宝加以束缚,也是眼前一黑,先后栽倒在地。
纪若尘眼见众人纷纷倒下,心下大惊未已,就又见张殷殷和青衣嘤咛一声,也先后倒在了桌上。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他细细品味唇舌之间,果然在一缕郁而不散的茶香之下,又有一丝淡淡的酸甜味道。这味道极是熟悉,只因他幼时曾经偷偷尝过这种味道,结果不光昏睡了一下午,还被一盆冷水浇醒过来。那时刚入隆冬,这当头一盆冷水的滋味,纪若尘可是终身难忘。
“蒙汗药……”他心中刚刚浮起这几个字,就只觉一阵眩晕冲上头顶,全身软绵绵地就要睡去。
纪若尘一惊,运起三清真诀,眩晕却越来越重。他忙又换成解离诀,这才感到眩晕渐去,药力渐消。
客栈中还有四五人与纪若尘一样,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但仍挣扎着不倒。他们各自运功服药,竭力与药效对抗,逐渐有了清明之意。就在此时,云舞华轻哼一声,也扶着头挣扎站了起来。
店中忽现出一道身影,慢吞吞、无声无息地在店中绕了一圈。
扑扑扑数记闷声响过,站立不倒的人都闷哼一声,又软软地倒了下去。云舞华纤手后挥,想要挡格什么,却挡了个空。她一声**,再一次软倒在地。
纪若尘只觉背心一紧!这是一种极为微弱异样的感觉,因他实未能从背后感应到分毫灵气真元的气息,但就是本能地感到异样。
纪若尘忽然向前一俯身!
一道微风掠来,拂起了他颈上的几根发丝,同时背后响起“咦?”的一声,显然身后那人对偷袭落空颇为惊讶。
纪若尘心中暗自庆幸,刚准备反击,忽然后脑上毫无征兆的一记震荡,耳中嗡的一声轰鸣,眼前登时黑了下去。
依稀间只听得一个公鸭般的声音响起:“嘿嘿!就这点本事,也想避过俺的无双棍?”
这声音好熟……纪若尘迷迷糊糊地想着。
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纪若尘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丝光明。
周围不断传来的嘈杂声音,让他的神志渐渐回醒过来。他又感觉到脚上传来一股力道,似乎身体正被人拖动着。
隐隐约约之间,纪若尘又听到了那道熟悉之极的厚重中有凌厉、雄霸中带杀机的声音:
“快把这头小肥羊给我拖到灶边去,水都烧开半天了!干什么都是磨磨蹭蹭的,要你有什么用?都大半年了还学不会怎么干活,白费了我那许多的干饭!”
纪若尘立时感觉到脚上传来的力道大了许多,身体的挪动也快了许多,很明显拖他那人加快了速度。
此时又有一个公鸭般的声音响起:“唉,一个月没生意上门,没想到一来就是一大群肥羊,真是要把人累死!这是最后一头了吧?快快把他洗了下锅,早点弄完,又好开店了!”
一个尚带三分稚意的声音唯唯喏喏地应了。
那雄浑厚重、潜威无伦的声音又起:“你都收拾干净了?”
“嗯,老规矩,男的当肥羊,女的现下都扔在厢房里,等会剥光了轰出店去。”
雄浑声音立刻高了一倍:“你个死杀胚!敢动什么坏脑筋,仔细你的皮!干站在那干什么,还不快把这头小肥羊下锅!这小子油滑得紧,你可给我小心着点,别总惦记着那几头小骚狐狸!”
纪若尘忽然觉得脖子一紧,已被人一把提起,紧接着一只滑滑腻腻的手伸进他怀中,开始解起他衣服来。他左半边身子奇热无比,看样子那口烧着滚水的大锅就近在咫尺。
一想到烧水下锅,纪若尘猛然心中一惊,立刻清醒了过来,大叫一声:“不要!掌柜的,夫人!是我啊!”
纪若尘猛力一挣,已脱了束缚,站定在了地上。这时他才看清自己正立在厨房之中,房中一边立着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虽已五年过去,但那副阴险猥琐的相貌未有分毫改变,正是当年龙门客栈的掌柜。另一边则立着一个高大健壮、气势如山的妇人,直比纪若尘还高出了半个头去。她只这么一站,周围十丈之内任何事物都矮了三分。
厨房一角则缩着那跑堂打杂的瘦弱少年。
纪若尘乍见掌柜夫妇,又惊又喜,直疑似自己已非在人世,颤声道:“掌柜的,夫人,你们没死?我……我是……”
一时间他还真不知该如何称呼自己,当年龙门客栈只他一个伙计,掌柜夫妇不管吩咐什么事,都是他的活。若有称呼,也就是小杂种三字而已。
掌柜夫人盯着纪若尘看了半天,方道:“原来是你这小杂种啊!怎么,你就这么盼着老娘归天?”
纪若尘连忙摇头,迭声道:“不!不!不!夫人当然是长命万年!我……我……”
纪若尘本以为掌柜夫妇已死,没想到竟然在这悦来客栈重逢,回想起幼时的养育之恩,他一时心中激荡,眼圈已有些发红,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掌柜的也认出了纪若尘,于是用力一拍纪若尘的肩,险些将他拍了个跟头,一边道:“原来是你小子!五年没见,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了,里里外外都是一股肥羊的味道,倒险些认不出你来!若不是你醒得早,刚刚可就把你下锅了!”
纪若尘向旁一看,果然好大一口铁锅架在灶上,灶中火光熊熊,锅内热气腾腾,水烧得正沸。热气中飘着一种淡淡的异样香气,纪若尘跟紫云真人学过多年丹鼎,一闻就知是幻星草的香气。这种药草并不稀奇,掺在热水中能使人昏昏欲睡,水越滚,药力就越是厉害。倘若刚刚纪若尘被扔入那锅中,定已在昏沉之中被煮得熟了。
纪若尘暗叫侥幸,心中又惦记起青衣和殷殷,忙问道:“掌柜的,您这些年生意怎样?刚刚随我进店的那两女孩子呢?”
一听到纪若尘问他生意,掌柜的当下笑得黑面开花,一双小眼更是眯成两条细缝,连声道:“和你同来的那两个小姑娘被几个很是厉害的家伙抢走了,那些人看起来和那穿青衣的小姑娘是一伙的,你不用担心了。至于其它的肥羊,早收拾整理得干干净净了。这些年店里的生意可是好得不能再好!来来来,我带你四处看看去!”
他也不由纪若尘分说,一把拉着他出了厨房,指着后院一块绿油油的菜地笑道:“中原非比塞外,这里的人嘴刁,可不能再卖人肉包子了。自打搬到这里以后,所有肥羊都是蒸熟煮烂,埋在后院作肥料。你看我这一块菜地,长得多好!”
果然是一块好菜地!
每一株青菜皆长得高大粗壮,似乎在比着往上长。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发亮,隐隐渗出丝丝油意。只是看着如此好菜,纪若尘头皮不禁有些发麻。
掌柜的又将纪若尘拉到前院,神神秘秘地从怀中掏出一本旧书,递到纪若尘面前,低声说道:“我近来刚得了一件宝贝,你看!”
纪若尘拿过来一看,原是一本《紫微风水命相》。这类相书在民间也是随处可见,原是那些半吊子风水先生为糊弄愚民百姓,骗取几个钱财而纂,又哪里是什么宝贝了?他翻开一看,果真如此,当中内容错漏百出,通篇俱是诓人之语。
他正看得一脸愕然、目瞪口呆之际,掌柜一把将书抢了回来,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然后四下一指,傲然道:“你看我这间客栈,东井镇青龙,西厢压白虎,后院浮玄龟,前门雕朱雀,那是四灵俱全、水火不侵、天雨难晦、地裂犹坚啊!”
纪若尘定睛望去,其它三瑞没有看见,倒的确是在一扇院门上看到一个鸡不象鸡、鸭不像鸭的东西,看来这就是掌柜口中所言的朱雀了。看那刀工劈斩纵横,多半是出自后厨那把镔铁厚背砍骨刀。
掌柜的又道:“说起来你这小子倒有些奇怪,明明当年走的时候面有福相,怎么现在忽然满脸晦气了?待我看看……嗯,你命宫竟有四大凶星聚汇,倒也少见。”
纪若尘苦笑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那掌柜的意犹未尽,又向那面招客旗一指,道:“自得了这样宝贝后,我潜心推算一月,就把龙门客栈改成了悦来客栈,旗上四字就是我的手书。怎么样,铁勾银划吧!四瑞收好,这面旗再一挂,光凭悦来客栈这四个大字,那就是风翔云动、八方财聚啊!我开店本是十年遇一大劫,此刻承天之运、秉地之杰,至少能改成十二年才遇一劫!啊哈哈哈!”
掌柜的长笑未已,就听后厨中传来一声狮吼:“张万财!就你那点破本事还敢卖弄。今夜天降火雨,地脉干枯,分明是有人逆天改命之兆。依我看那,你这几笔破字一写,十年大劫多半被你改成了五年之灾!”
掌柜闻言,当即勃然大怒,道:“你这婆娘懂得什么,没的乌鸦嘴!”
他仰头看了看夜天,心中又着实有些不稳,于是掐指一算,不由得大惊失色:“糟糕!就快满五年了……”
话音未落,夜空中忽然传来“咻”的一声尖啸,随后一颗闪亮流星出现在天际。这颗流星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不偏不倚,恰恰正对着悦来客栈飞来!
掌柜的和纪若尘大吃一惊,纷纷跃出客栈。还未等他们跳出院墙,就听得轰的一声,背后一道热浪袭来,将二人掀翻在地。
二人好不容易抖落身上砖石灰土,爬起身来,回头一望,惊见悦来客栈几已荡然无存,只有一间厢房倒还完整无损,只是已落在十余丈外。客栈的正中央有一个浅坑,内中落着黑乎乎一块尺许方圆的东西。
这悦来客栈倒似建在一头巨兽身躯上一般,此时坑中不住涌上滚滚血浆,转眼间就没了小半个坑,仍没有止歇之意。
此时边上一堆砖石拱动,掌柜夫人灰头土脸地从中钻了出来。看着一地的瓦砾碎砖,她竟罕见地没有发火。
掌柜叹一口气,到血坑中捞起轰塌整间客栈的物事,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才叹息一声,随手塞到了纪若尘怀中,然后向那间厢房一指,道:“里面还捆着几口小羊,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掌柜夫妇对望一眼,又一起长叹一声,竟不收拾任何东西,就此远去。
纪若尘抱着怀中那又象铁盘、又似鱼鳞的物事,呆了片刻,这才叫道:“掌柜的,夫人!你们去哪?”
“开店!”
纪若尘怅然若失,呆呆立着,直到掌柜夫妇的身影彻底在夜色中消失。
或许是掌柜夫妇的声音太过有穿透力,阵阵夜风,仍断断续续地载来两人声音。
“看来悦来客栈这名字不能再用了,且待我好好钻研相书,看再取个什么名字好。你说是叫高升客栈好呢,还是叫有间客栈好?”
“……短命杀胚,你还想变成三年一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