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以一种姗姗来迟的方式降临到了承德。
整个城市都围绕着雍正的心血来潮急剧的运作着,无论大街小巷都被扫除得干干净净,就连街心的水磨青石板上,也被冲刷得光可鉴人,每家每户都在门口焚香设案,为这场春祭增添了分外肃穆的氛围。
宝玉却未能参加这场声势浩大的典礼。他此刻正顶着渐渐炽热的太阳光,如临大敌一般的披盔戴甲,没精打采的骑在马上一摇一晃的巡逻着。拿李逵这厮的话来说,那样子就是昨天晚上他***输了个精光一般。
见那黑厮在后面捧腹大笑,宝玉没好气地道:
“也不知道你这黑碳撞上了什么狗运,偏生能得皇上的赏识,惹得旁人都拿你这头蛮牛没法子,否则又怎会轮到我这小小团练使来看顾你这位将军,否则我也能在会场上悠然而坐,哪里用得着受这等巡逻的苦楚?啧啧,看这日头,才四月的天气,毒得比三伏都烈。”
旁边顿时有人笑道:
“贾大哥你虽说名位上只是个团练使,可是京师里哪位兵部里的不知道你的大名,我看只怕连皇上心中,也从来未将您当作过这小小团练使吧?你看看,连我们这群弟兄们今日跟您走到一道,都觉得脸上倍儿有面子。”
说话这人乃是二皇子弘毅的嫡系,正黄旗副旗主的儿子察里,他本是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能领军作战?只是老子有权有势,出钱在军中给他买了个偏将的位置。
这厮也是有名的***场中的太岁,欢场上的常客。只见阳光一照,脸上青黄青黄的,身上剔除了骨头就没剩下二两肉,骑在马上似乎一阵风也能将他吹得倒下地去,马儿每行一步,这人全身上下便从头自脚的颠上一颠,直让人为他的安全忧心。
宝玉却知道这等小人虽然不可深交,却也更不能自鸣清高的嗤之以鼻。这只因为这世上还是小人居多的,蚁多尚能咬死象,过于愤世嫉俗的人到最后的下场往往都是怀才不遇。实质上,宝玉初入京师时刻意表现出来的花天酒地从很大一种角度上来说,也是为了打入京师的这些贵胄子弟的社交***作铺垫。
两人引着一干兵众缓缓在拥挤的巡逻着,春祭固然重要,不过这仅仅是对高高在上的皇帝大臣而言的,小民的生活还是得过,在他们的眼中。这场盛大庄重,规模空前的大典,只怕还及不上今日中午饭桌上会不会多出一道荤菜实惠得多。
更何况这一天恰好又赶上了承德的酬神戏。
这一天,绝对是这儿一带方圆数百里最热闹的日子。因为今年小春丰收,每年的这个时候大家都会聚集在这里,拜观祭主,再演几台戏,不管看戏的,看事的,看热闹的,还是说借这个机会勾干营生的,今天都会往这儿挤,正所谓看人的太多看个目不暇给,办货的也能在那里办个琳琅满目。
诚然这酬神戏无论规模,排场等都远远的及不上在行宫那边举办的春祭,可是那处早已被一队队披盔戴甲,神情肃穆的士兵给封堵了起来。只有地方上有钱有权有势的乡绅等才能进去“瞻仰圣躬”,换而言之,那是这些升斗小民不可触及的繁华。
所以今日这社戏的规模,竟比往年都越发盛大得多。或许在黎民百姓的心目中,隐隐也有着几分同皇上较劲的快意:你不让咱看,咱还不稀罕,俺们自己弄一个也不比你差了。
当然,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是没有人敢于宣诸出口的,最多也就在心中游移而过而已。只是人人心照不宣,别上了这股劲头,做起事来就分外积极。
其实大凡祭典,不过是规模,隆重,参与人数的不同,主要的几个仪式都差相仿佛。一开始定是拜神,不过皇帝拜的是天地而平民百姓拜的是三方四正神,之后就是祭祖…人当然不能忘本。想来在这一点上,哪怕是尊贵如皇帝也与百姓的观点做法一致。
最后便是最引人入胜最热闹同时也是耗时最久的一幕了。端上煮熟了的三牲鲜果后,开始酬神唱戏,严肃的仪式便到此为止。而宝玉知道,这春祭的末尾却是田猎的开端。
…只是田猎到最后是哪位皇子笑到最后笑得最好,能够被雍正青眼有加,在当前扑朔迷离的局面下,他也难以判断得出来。
宝玉正一面走一面想着,忽然觉得旁边有人拉他的衣袖,回头一看,正是察里,只见他面露难色的颞颥道:
“二哥,此时本来已近正午,不瞒你说,小弟的肚里也实在有些饿了,只是眼下我等还是公职在身,若擅离职守跑去喝酒,被监察御使抓到了不免有些尴尬,好歹安个风流罪过也不甚妙…”
宝玉一楞后旋即明白过来,笑道:
“咱俩谁跟谁啊?兄弟一场,有话就直说!可是李逵偷溜去喝酒了?”
察里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宝玉笑道:
“你们怎么不拦着他?”
此话一出,旁边那三五名将领都面露尴尬之色,想来早已吃过李逵这蛮牛的苦头,心中均想:“我要是叫得住,那还让你来干嘛?”
宝玉也无意难为他们,同时他也实在不愿意在这紧要关头再生枝节,忙跟着一名兵士急急的行了过去,老远的就见李逵的那匹黄膘马被栓在一所颇为豪华的酒肆门口,还没看见人,已有一叠声音含糊不清的呼喝传将出来:
“上酒上肉,直娘贼,爷爷先来,怎的将菜端那边去了…小二再拿一坛女儿红,切半斤肥羊肉…”
进门一看,只见这黑厮旁若无人的踞坐一方,一只脚踏在旁边凳上,身上簇新的将官袍散散的披在腰间,眼见得一双油腻的大手已在上面抹拭得污垢斑斑,大概是酒意上涌,顺带把前面的纽扣解开,露出一大片长满黑毛的胸膛,旁边几桌人见他这副模样,嘴上不说心中害怕,早已悄悄的结帐离去。
宝玉便在众人的目光行了进去,坐到了李逵对面,只见这黑厮醉眼一翻,正待发作,忽然见是宝玉,忙大着舌头起身道:
“公…公子,来来来,也是正午时分了,今儿我作东咱们好生喝两盅。”
宝玉微微一笑,当真坐了下来与他对碰饮了一杯,又伸筷夹了几道菜尝尝,果然样样都炒得烹得别有风味。他伸杯与李逵连饮了三杯,赞道:
“好酒,不过该走了。”
李逵听了这陡然一转的话不禁一楞,窒了一窒,看得出来这黑厮一副老大不甘愿的模样。但还是乖乖的起身结帐,临行前还拿手自盘中撕了一只鸡腿藏在怀中。旁人见了,无不啧啧称奇,今日若是换了旁人,不要说能把这家伙叫出去,就是能与之答上话的也绝无仅有。宝玉微微一笑,给李逵整了整衣领,领着他往外走,正到门口,冷不防巷口传来一连串稠密的马蹄声,其声却整齐非常,若如一匹疾奔而来,一听便知道乃是精锐之师。
宝玉微微抬目,只见几十骑黄衣黄甲的勇悍骑兵排列成巷,其袖上均有监察的标记从街那边飞驰过来,街头那么多的人只来得及为他们闪出一条狭窄的小路来,可是这些骑兵在人潮中穿行得游刃有余,足可见骑术之高明。为首一人猿臂蜂腰,身形修长,头上带了一顶亮银虎头盔,兵器环上放的是一支镭金狮首长枪,背后一袭红色披风猎猎作响,人未至,一股英锐凌厉的气势早迎面逼来。
来人在马上远远的厉喝道:
“你等乃是巡守禁军,为何会在此时候玩忽职守,饮酒作乐!”
这声音宝玉却甚是熟悉,不是老对手海易还是谁?
宝玉闻声反应也极快,迅速将李逵往店中一推,这一推竟是将他向正端了盘子上酒菜的小二身上推去,那小二怎禁得住李逵这一撞?立即同他一起倒地成滚地葫芦,同时宝玉背过左手去,作了两个旁人看来无法理解的手势。立时他身旁两名亲兵便抢进店里去,只听得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海易心中忽然有些觉得不对劲,怎耐宝玉已双手抱在胸前,面上似笑非笑地道:
“原来是海公子,许久不见,气色不错啊,怎的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监察队中人,莫非是托了兰蕊妹子的福?”
宝玉这话笑眯眯的说出来,听在海易耳中却实在不是滋味。什么摇身一变,高高在上倒也不说了,最后那句托了兰蕊的福,无疑是在暗讽他在沾女人的光。这等绵里藏针的讥刺,当真令海易怒火万分,偏生又无法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