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脸上本来很少的肌肉全耸到了眼眶前,眼眯成了一线,发出极其锐利的针芒。他的眼神却凝聚在殿外的天空中。
“老十四…老十四。”
这位人间至尊似乎沉溺入了梦幻的惊心动魄的往事里——那虽隔几十年却倔强不肯褪色的刀光剑影,血腥往事!他喃喃的发着梦幻似的低语:
“那段日子…,那段不知生死,胜败,存亡常系与一线的日子!老十四,你为何要与我苦苦相争!”
说到此处,雍正忽然一惊一醒,恍然悟到了自己的失态之处,立时敛容,威严立现!他在这短短的一刹那,又恢复到了那个阴冷严苛的皇帝身份!
在殿外值勤的几名侍卫以及一些熟悉雍正脾性的大臣额头上的冷汗却似凄惶的雨一般簌簌滴落下来。他们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数生数死的人,此时却安静畏怯得连各自汗流浃背的声音的都清晰可闻!
因为他们都深深的知道,殿上这个性情难测的皇帝已经动了怒。
——而且是那种被人在旧日的重创上洒了一把盐的真怒!
自从雍正登基以后一直到现在,敢于在他面前提起登基前那段夺位往事的一共有六人。这六人的下场是四个立即被处死当场。剩下两人在暗无天日的天牢里苟延残喘,生不如死。
——宝玉会不会沦落到同他们一样的下场?
雍正虽然还是之前那般阴翳沉冷的模样。可是他的眼里已多了一点燃烧着的愤怒。
——恰似寒夜里一点不灭的星火。
他望向虽然跪拜在殿上,浑身上下却还是流露出一股桀骜不驯的强烈气势的宝玉,眼底闪出一丝惋惜的神色,旋即便为决绝痛恨之色所代替!
“你可知道,早在二十年前朕便颁下严令!在此大殿上,严禁谈论与阿其那(自从雍正登基以后,便免去了与他争位的十四皇子的王爵,改其姓名为带侮辱性质的阿其那)等一干谋逆之人有关的事务?违者立即处死?”
雍正的语声,森寒得几乎连射入的阳光也冻结了!
宝玉再一次深深倔强叩首下去,可是奏对的言语可是半分都不肯退让。
“臣蒙圣恩,自知干犯禁忌,然睹君父之过而缄口不语是为不忠,观部下之功不能赏是为不义,臣虽驽钝,却也不敢为惜命作这不忠不义之人,故直言犯上。生死一途,却已看得开了。”
殿中群臣面面相觑,哪怕到了此时,宝玉仍然没有丝毫悔改的意思,还要死撑到底!他上面一番奏对虽然说得谦卑非常,其实比之前更进一步,什么:“…然睹君父之过缄口不语是为不忠…”,言之凿凿,这岂不是直接指雍正在此事的处理上有重大失误么?
雍正抓住龙椅的干枯的手指关节,忽然发白!
十年了,已经整整十年没有一个臣子敢于这样同他这样直言犯谏!已经整整十年没有一个臣子能令他生出这种动怒的感觉!
雍正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很残忍的笑意!
他的目光却似能直接逼入人的心底深处!
“好,既然你想要忠义两全!朕也有**之美!”
雍正的目光越发森幽。
“你们以为朕不知道,背地里朕已经被人骂了二十年的刻薄!朕不在乎,国家如今动荡飘摇,千创百孔,乱世怎能不用重典!朕说的话,你们都必须记住,那就是绝对的权威,以前是,现在也是,将来更是!”
“来人!”
这一声怒喝,却是对着殿前的几名带刀侍卫而发的。这些如狼似虎的侍卫轰声答应!已将宝玉围在了中央!
雍正犹豫了一下,旋即眼中射出愤恨的光芒——显然是因为宝玉勾起了他对于昔日往事的痛苦回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将这个目无君上,大胆妄为之徒给我拿下,打入天牢!择日处斩!”
一干侍卫顿时一拥而上,以白刃架在了宝玉的脖子上。宝玉却是镇定非常,似对加于颈上的白刃视若不睹,只是眼神中的悲哀凄切之色越发浓重,依然对着雍正三跪九扣,君臣之礼做得中规中矩,丝毫不肯懈怠半点。
当他起身出殿时,一名侍卫有些无礼的推了他一把,宝玉转身冷冷的瞪着他,厉声喝道:
“推什么!我自会走,你们这帮狗仗人势的东西,有这能耐去北方同元人拼个你死我活啊!”
他这般疾言厉色的一喝,浑身上下顿时发挥出一股深不可测,偏生又飞扬跋扈的强烈气势!包围着他的侍卫均是身经百战之人,却还是不禁为宝玉的那种惨烈睥睨气势所慑,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两步。宝玉此时虽已步出殿外,但是在殿中的稍微有识之士都在心底惋惜的暗叹了一声:
“好一名年纪轻轻的将才!”
甚至雍正的眉心,也因为见了宝玉展露出的这一面在战场上杀伐的模样后,不为人察的微皱了一下。显然老谋深算的他也意识到,这样贸然将这桀骜不逊却才华横溢的青年打入天牢择日处斩实在做得有些过火。
——因为至始至终,宝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巩固他的山河而做。
——然而说出去的话和泼出去的水一样,都是收不回来的。
——何况雍正还是一国之君!君无戏言!
而渐渐离去,昂然行远的宝玉,忽然唱起了一首古老而悲迈的歌。
这首歌的深沉的调子,曲律,仿佛正在将人世间的沧桑反复摔打一般。
于是这日里的早朝,便在宝玉这渐渐湮灭的悠远歌声里悄然散去。
事实上,在此之前,没有人曾经想到过此事竟然会这样了结,甚至连站在宝玉对立面的那些敌人都没有想到过,竟然能功成此役,将这眼中钉一般的贾宝玉弄入天牢,彻底终结他的政治生命!
天牢里一片肃静。
只有来回巡逻的狱卒腰畔的刀鞘偶尔碰撞刀身发出的单调清脆响声。
宝玉所关押之处,却也并非寻常县城监狱那般阴暗潮湿,脏污不堪。若是略去那粗大的铁栅栏与昏黄的***,之中陈设虽然简陋,却也干净齐备,几乎和一所寒酸些的客栈房间无甚分别。
宝玉之所以能得到如此待遇,还是因为掌管天牢的大理寺卿周敦和的关系。这位对清朝忠心耿耿的大臣的爱子,便于前岁丧生于对元作战的战场上。此人心中悲痛之余,无形便对抗元的将领平添了几分好感,他自然知道宝玉之事,心中虽然惋惜却也知道君无戏言,只能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尽量的给宝玉以方便。
——例如,让宝玉的日常生活过得好一些。
——又比如,在保证监狱安全的前提下,大开方便之门,放一些焦切的关心着宝玉现状的人进去探视。
这其中,当然就包括了对宝玉忠心耿耿,忧心如焚的焦大,吴用,赵云,典韦等人。
他们见到宝玉后,心中本来***着的千言万语却仿佛一下子凝固了!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一条条热血汉子竟一个个的跪倒在宝玉的面前,哽咽着泪流满面,偏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宝玉却隔着铁栅栏,微笑着看着他们,分外的从容镇定。宝玉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吴用的身上,他的嘴角旁露出一丝很复杂诡秘的微笑。
“看来吴学究在这勾心斗角上,还是要略逊文和一筹,相信若是他在,定能看透我的目的。”
吴用入狱后,见宝玉依然淡定从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更似是话中有话,闻得宝玉入狱后心中的那种张皇无主,手足无措的负面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头脑也恢复了素日里的清明。宝玉早朝行事中表现的那一个一个的绝不符合常理的疑点立时浮现而出。
“难道公子你…?”
吴用的脑海里,顿时闪过了一个大胆到不可思仪的念头。以至于他都难以置信的不能将之吐露出口。
宝玉露出一个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这令人高深莫测的青年站起身来。洒然的背过身子,向着牢门后退了一小步,转首过来向着呆若木鸡的众人悠然道:
“我的目的若是出门,那么我后退这一步究竟该算作是进,还是退?”
“退,只不过是为了前行得更加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