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很长。
清廷和明军同在两岸集结重兵,阻断不了两岸的商船。
就像当年从杀胡口和张家口走向草原和辽东的商队,你们打你们的,而我们贩运我们的货物。
当然,现在的商队要面临更多的危险,所以贩运货物的价格更高。
比如,稻米在江南两两五钱银子一石,在北京要四两银子。平虏将军府严禁私运粮食过江,但现在将军府的控制力还没到随心所欲的程度。至少应天府还在朝廷的控制下。
只要有足够利润,走私打击不绝。商队们除了走私货物,还组织北民南渡。
其实平虏将军府本身就是最大的走私者,为了筹备银子,宗茂无所不为其极。
现在的商盟太庞大了,庞大到柳全无法再精准的把握各处的生意,庞大到翟哲和宗茂都已觉得有些不妥。柳全该得到他应有的回报,但一切都要有度,所以翟哲找了三家徽商来中和商盟的影响力。
常州地界,五艘小船在江水中摇摇晃晃的靠南,船头挤满了衣衫褴褛的百姓。
“到了,到了!”看见脚下的木船像是被一根线牵拉着走向南岸,船头的一阵躁动。
明军收复江南后,从江北南逃的难民从未断绝过。山东、河北大批良田被满人圈夺,汉人在北境被欺凌搜刮。传说中,江南是鱼米之乡,他们只期盼在这里能有一条活路。
第二艘船上的人要少一些,几个健壮的汉子围成圈子护着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在圈子外面有两个年轻人和一个女人。
护卫指向对岸:“翟老爷,就快到了!”
翟堂望眼欲穿,江南的土地就在眼前。
他舍弃了诺大的家业,只带着这么几口人来到江南。翟家上下几十口人全交给范家安顿。范永斗要是能救几个人出来,他当然很感激,范家要是袖手旁观,他也无法责怪。
翟堂是大将军的兄长,一路虽然被照顾,但也不敢太惹人注意。暗营的护卫打扮成逃难的百姓相随,一行人夹杂在逃难的难民中才到了江南。
众人都在兴高采烈,一个瘦弱的年轻人被隔在翟堂的外侧,一直朝他看。
“老爷,翟老爷!”他突然高声喊叫。
把几个卫士吓了一跳,立刻小心戒备。
“翟老爷,我叫王富贵,会种田,也会打猎,还做过几年小生意,您在江南需要人手吗?”
一路上,他早看出来同船的这个人虽然打扮像个难民,但绝不是普通人物。此去江南,生计无着落,他心思灵活,想来碰碰运气。
翟堂一脸厌恶之色,别过脸去。他经商多年,阅历丰富,知道像这样心思狡黠的人根本不值得信任。
王富贵舔舔嘴唇,见几个卫士凶狠的盯着自己,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但他还是没死心。
木船靠边,难民上岸,一对威武的守卫兵士围过来。江南不是天堂,他们要么被逢勤挑中入伍为兵士,要么被送到几家商号的工坊中劳役。江南不是天堂,当然,他们不用再忍受饥饿。
翟堂当然不会有此遭遇。
两个穿灰白色的布袍的人迎上来,为首一人身材壮实,但只有单臂。后面的那人瘦的连狼见了都要掉眼泪,宽大的袍子像个帐篷搭在他身上,尖嘴猴腮的摸样让人见而生厌。
这两人正是暗营的大统领季弘和南直隶的统领赵玉成。赵玉成初始攀附的是左若,后来见左若不把他当回事,找准机会投靠上翟哲,凭借他对江南各式人物的熟悉,已经成为季弘麾下得力干将。
季弘挪动脚步,像一片树叶飘落在翟堂面前,“翟老爷!”
翟堂见过季弘,知道翟哲对此人的极为看重,不敢怠慢,回礼道:“季大人。”他不知道季弘的官职,但猜到这个人在翟哲麾下一定权力不小。
“翟老爷一路辛苦,大将军三天前率大军西征,还要等些日子才能回来。”
这边正在说话,那边兵丁挥舞辫子押送那些难民离开。难民们什么也没有,不担心会被押送到哪里,当然,即使担心也是多余。
“翟老爷,翟老爷!我什么都能做。”
一个声音从远处传过来,船上那个想与翟堂搭讪的王富贵,挥舞双臂朝这边呼喊。
季弘还没开口询问,翟堂冷着脸说:“我不认识他,一个刁民,无需在意。”
季弘转过脸来,赵玉成则一直留意那个还在大声喊叫的年轻人。
季弘陪着翟堂前行,准备先把他送到杭州府,等翟哲回来再做安排。落在后面的赵玉成压低声音招呼暗营护卫过来,吩咐道:“把那个叫喊的人一会给我带到松江。”
翟哲没有留下任何命令,也没人敢给翟堂安顿官职和事务,翟家几人在杭州很清闲。如五脊六兽般过了十几天,姜镶反正的消息在江南流传开。平虏将军府反应不一。
翟堂很兴奋。
范伊很紧张。年前范家人到江南,让她知道翟哲的身份让范家在清廷很难做。
平虏将军的夫人从来没有插手过军务,但范伊有她的方式来获取消息。永莹和绿莹都曾是她的丫鬟,成亲以后仍然常有走动。
这件事,只能问季弘。
收复江南后,军中多数将领把家迁徙到杭州,唯有季弘的家还在宁波府。永莹极少来杭州,范伊很知道低调,亲自前去季弘家中询问。
一艘商船经杭甬运河到达宁波。
海贸同行后,宁波府很繁荣,但季弘的宅子很小。
熟悉的将领都知道季弘在干什么,所以除了亲兵出身又有亲戚关系的宗茂,很少再有人来与季家来往。孟康曾经把季弘当做小兄弟,现在他在宁绍总兵任上,也从未踏足过季弘家的门槛。
这是个忌讳,喜欢打听自己不该知道的秘密的人不会讨人喜欢,更何况季弘就像个幽灵,谁也不知道他何时回家。
季家在宁波府的槐树街道,顾名思义,这条街头有一座大槐树。
范伊没先通知任何人,等她出现在季家门口时,让永莹吃了一惊。
“夫人来了!”她正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底下绣一幅鸳鸯戏水的绸缎面,慌慌张张的把手中针线放下。
一个男孩一个小女孩正在院子里嬉闹,那是季弘的一对儿女。
“夫人来了!”一个伟岸的身影出现在堂屋门口。
范伊很赶巧,今日季弘是这一个月来首次回家。
季家只有两个丫鬟和一对年老的夫妇当门房。那两个人是在逃荒的路中被季弘带回来,不是宁绍本地人。
丫鬟上茶,季家没有今年才上市的龙井,文莹亲手奉茶时,有些不好意思。
范伊坐在主座,季弘一边侍立。
“季弘,山西姜镶反正,有我兄长的消息吗?”
范伊从未与季弘说过外事,她的语气有些着急。
季弘想了想,很缓慢的说:“范东家正在往江南的途中。”这是他首次向翟哲之外的人说起暗营的消息。这条消息无关紧要,又关系到夫人最亲近的人,他没有往心里去。
“你务必要保护我兄长的安全。”
范伊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坦露自己的情感,也许,因为永莹的缘故,她把季弘当做了自家人。
季弘微微有些愕然,沉默片刻,说:“大盛魁有自己的渠道,我只是知道范东家的消息,并不知道范东家究竟身在何处。”
范伊定定神,合起双手祈祷说:“希望他一切顺利。”
她从小失去了父母,长兄如父,虽然相隔千里,距离从未冲淡她兄妹之间的情感,就像商盟与大盛魁之间的生意往来。
季弘出言安慰:“范东家行事缜密,夫人无需担忧!”
范伊只在宁波呆了半天,离开的时候,她很兴奋,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兄长终于要来江南。当范家与翟哲走在同一边,她不用为范家日后的命运提心吊胆,兄长来到江南,也会让她不再那么孤独。
季弘与永莹送范伊到码头,回来的路上,两人并肩行走,季弘一直不说话。
文莹比季弘要大两岁,她陪季弘从一个毛糙的小伙子成长为今日冷静稳重的丈夫,这里也少不了她一份功劳。当初大将军坚持把她嫁给这个独臂亲兵时她很不情愿,现在她只有庆幸。如宗茂也纳了两个妾,季弘仍然只有她一人。
“你在担心!”十几年的夫妻,文莹对季弘的心思了如指掌。
季弘轻笑,词不达意,说:“江南会越来越热闹!”
“翟家和范家南下不是好事吗?”
季弘点头,道:“是好事!”
他心里藏着太多的秘密,没有一样可以向身边的妻子透露。
江南会越来越热闹,平虏将军府的势力会越来越壮大,终有一日会盖过南京城内的朝廷。
晋商南下后,必会团绕在大将军的身边,这是好事。他只是担心宗茂,范永斗很强大,尤其是在与夫人联合之后。这些人会迫不及待的想把大将军推到无人企及的位置上,偏偏宗茂也在这么想。
最近的那桩事,宗茂暗中的筹划可能会惹来不小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