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用兵江南,六月中旬攻克杭州。
南直隶及浙江各府县的降表在案头堆积如山,各地知府、守备、通判、知县……等等求降的文书让多铎看花了眼。去年四月入关,今年六月就取下了大半个大明,无论是南京城内的多铎还是北京城里的多尔衮,都像做了一场梦。
几百年后,南京被称作“四大火炉”之一,眼下也没好到哪里去。
多铎靠在竹椅上微闭双目,山风习习,到了临近身体的那一刻才知道这风也带着热浪。
他可以躲在紫金山中的连绵的树荫中躲避暑气,但诸多来自辽东和蒙古的士卒可没这么好的运气。江南各府已定,剃发令下,剪去头发的士民多半会失去反抗的勇气,整个大明只剩下福建的郑氏和湖广的李自成余部。再多一段时间,等剃发令完成了,大军便可返回北方休整。这一年征战大半个大明,十万女真士卒损失不小,因此摄政王命他每逢战事,让汉降卒临阵在先。
“咚咚咚”
一阵急促脚步把多铎从假寐状态惊醒过来。
“王爷!”
亲兵看多铎微睁双眼,躬身递上一封密信:“这是驻守杭州的博洛贝勒送来的。苏淞和浙江都有上书,剃发令下达后,松江、常州以及宁绍等地均有前明士民叛乱。”
“不过是疥癣之痛!”多铎接过书信,不耐烦的说,“对敢叛乱、拒不剃发的贱民,不得姑息。凡是敢立旗叛乱的县府,一律屠城。只要多杀几个人,那些不知好歹的士民就老实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拆开博洛的密信。
草草看完,多铎的脸色瞬间由红转黑,与死去没多久的尸体颜色差不多。
“博洛这个废物!”他破口大骂,奋力把手中的信件揉成一个纸团。
浙东叛乱,拥鲁王为监国,偷袭取下杭州城,明军的主力是前期据说逃向海外的宁绍镇兵马。
“翟哲!”多铎咬牙切齿。他与他交过手,不止一次。
当初听说宁绍军镇分裂,副将萧之言求降,总兵翟哲远逃海外,多铎确实心中怀疑。但攻下杭州城后不久,朝廷就下达了剃发令,让他无暇再去查明究竟。
各省府投靠的大清的官吏太多了,很多大明的官吏摇身一变便直接成了大清的主官,朝廷现在还没工夫一个个追究。也正因为如此,多尔衮下达剃发令才很有必要,剃了头发后,这些人才会与过去彻底割裂开,老老实实为大清效力。
但是,是不是太急了点?多铎心中有怀疑,但不敢说出来。
幕僚在耳边小说念苏淞总督李成栋上书的表章,都是不好的消息。
多铎把手中的纸团又重新打开,胸口起伏不定,额头又冒出一层汗水。
“立即调集大军,围攻杭州!”擒贼先擒王!杭州是江南平原南部中心,又有浙东为后盾,拥戴鲁王为监国,这才是心腹大患。
攻下江南后,清兵大部驻扎在南京、苏州和杭州三地。因担心投靠的三镇兵马和南京守军作乱,以半数兵马驻扎南京,威慑各地。
多铎号令下无人敢耽误,清虏大军行动迅速,在金华朱大典、东阳张国维等人到达绍兴府的同时,清虏十二万大军到达杭州城外四十里。翟哲不敢离开萧山,把拥鲁王之事完全交由宗茂代理,又命逢勤和陈子龙每日汇报军情,又让信使往富阳方国安的大营一日一行,了解战况。
大军封死运河的水道,杭州往外的道路被堵住,车风率轻骑入城候命。
陈子龙与逢勤同上城头查看军情。千里镜中,清虏军营连绵数十里,在水道纵横的平原中星星点点,征集的民夫正在清除稻田,铺平道路。北门外的高地上,清虏炮营正在勘探地形,准备安置炮台。
“你与清虏交手过?”
逢勤身材矮小,陈子龙没能免俗,对他很不放心。他对翟哲不来亲自守杭州城耿耿于怀。
逢勤轻轻点头。
“是在草原吗?”
逢勤还是点头。
陈子龙弄的没了脾气。
他再不放心,战事还是交给逢勤,他只管维持杭州城秩序,城内一直实行宵禁,各保长分管区域巡逻。
两日后,在绍兴府内吵翻天的时候,杭州城头巨炮轰鸣,城头的铁球飞向北城外孔有德正在布置的炮营。打了十几炮后,终于命中了一次目标,砸坏了一门铁炮,压死了二十多的民夫。
孔有德领士卒抽刀而来,督促民夫顶着炮火布置炮营阵地,敢胆怯后退者,立斩在高地下。江南有用不尽的民夫,清虏从屠了扬州城后,一直兵不血刃,多铎正嫌杀人太少,没能成功立威。
“轰!”
“轰-轰-轰!”
铁炮布置好,立刻校准角度,开炮还击,铁球击打在城墙上发出巨响。杭州城内鸡飞狗跳,百姓关门躲入家中,街道上空无一人。
逢勤看了一会,城头碎石乱飞,不知下一炮会砸中什么地方,他命士卒下城,只留炮手还击。
炮声从午后一直响到天黑,孔有德拆除了不少苏州和南京的城防炮过来,一下午便把北门的城墙砸的千疮百孔。
次日清晨,炮战持续,北门城楼上八门铁炮被击毁了五门。
逢勤见还击效果不佳,索性命炮手也下城墙,只留少数兵丁用千里镜查看清虏动向。
午后,孔有德的炮营停止轰击,城头只剩下一门铁炮。
过了约半个时辰,城头一声呼喊:“清虏攻城来了!”
“离城十里!”
“离城五里!”
“离城一里!”
“已到城下!”
呼喊声一声比一声急促。
在这个位置,清虏炮营再攻击有可能会误伤自己人。逢勤率亲兵上城,只看了一眼,脸上泛出一波红潮,但很快退去。
“众军上城!”
早就憋住一股劲的守军分队列小跑上城,上了城头一看,都惊呆了。
城下密密麻麻的足有数万百姓连滚带爬的靠近城墙,在那些百姓之后,清兵扛着云梯畏缩靠近。这些百姓是多铎连夜从嘉兴府和湖州府驱赶来的,哭爹喊娘的声音与杭州城内的口音相近。
“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铳!”
城头的守军鸟铳上好弹药,孔眼朝下。
清兵等候了片刻,见城头没有反应,举刀喝骂百姓让开道路,扛着云梯到了墙边。
“一-二-三,放铳!”号令兵挥旗。
“砰!”的一阵整齐的铳响,铅子斜线射下。鸟铳射击的准确度不高,守军想尽力避开百姓,攻击的效果很差,多数铅子击中到一处。
“放铳!平行放铳!”逢勤喝叫。
号令兵大声呼喊,“平行放铳,违令者斩!”
又是一声整齐的铳响,铅子均匀洒落在城下,有七八十人立刻倒下,有人趴在地上惨叫,有人紧捂胸口双目无神看着头顶的天空。
“放铳!”
铳声像有节奏的鼓声,四五轮铳声后,城下的百姓和守军都能估计出来等多久会迎来一阵收割生命的铅子。
“逃啊!”不知是谁先开口喊。
数千百姓不顾背后持刀督战的清兵,四散而逃,清军攻城的队列竟然阻挡不住。
逢勤看了片刻,确认无误,下令:“车风,出击!”
力士奋力推动转轮打开北门,五百骑兵如离弦之箭杀向扛着各种攻城器械的清兵。
城门前是一片宽地,战马腾起四个蹄子撒欢,不用弓箭,不用鸟铳,戚刀砍向最近的头颅。后列的掷弹兵扔出火药包开路,三轮冲杀下,攻城的守军被杀的狼狈逃窜。
车风割下三颗头颅,听见远处清虏的炮营又响起轰鸣,才掉头飞一般的撤回。
清虏的铁炮一响,城头的守军立刻退下。
最后一匹战马进入城门,铁门缓缓关闭,城下恢复了空旷。
“够狠!”多铎全程看完整个战事。
虽然是试探性攻击,但从一点反应便能看出守军及守将的素质,杭州城不可能再像当初攻下来那般容易拿回来了。想到这一节,他对博洛更加痛恨。
逢勤监战了一阵天,见士卒们慢慢熟练,才放心离去回军营中休息。
杭州府战事正酣,绍兴府炒的热闹。
引起这个导火索的正是马士英。
在朱大典和张国维等人到达绍兴之前,马士英已经在鲁王朱以海的王府。翟哲布置好战局后,他与柳随风到达萧山,柳随风回萧山行营,他则直奔绍兴,没来见翟哲。
毕竟是弘光朝的首辅,朱以海与他深聊了一番后,大加赞赏,把他留在身边。
但等朱大胆、张国维和宋之普到达绍兴后,一场剧烈的冲突就此爆发。
三人以“亲贤臣,驱小人”为由,要求鲁王驱走马士英。这三人或多或少与东林党都有些联系,马士英当权时,三人都在家赋闲,不得重用。最关键的一点,马士英因为与阮大铖交好被看作阉党之列,此刻在江南士子中名声极差,近乎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一个人炒不过一群人,鲁王本来很无所谓,但连续炒了几天,他上任监国的时间竟然耽误下来。
他见众怒难犯,无奈之下,请马士英离开绍兴。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马士英万般无奈,这才想起了翟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