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焕回到南京。
春雨连绵,街道上的青石被清洗的于于净净。
他先去见柳随风,禀告在吴三桂营中的见闻。
柳随风道:“我想着也没这么顺利,不过你既然能活着回来,说明吴三桂还是动心了”
“晋王会满意吗”张焕把圣旨又带回来了,他不怕皇帝,担心晋王会责怪他。
“没事”柳随风宽慰道:“策反吴三桂哪有那么容易,最近晋王很忙,等过两天,我再带你去拜见”
晋王很忙,还有什么比策反吴三桂更重要张焕心中直犯嘀咕。
南京城内的欺气氛近些日子有些不寻常,不是连绵的春雨烦人心,但真与连绵春雨有关。
内阁与晋王之间首次出现了争执。
说是内阁与晋王的意见相左,不如说是形势所逼。
事情起源于十几天前在苏州爆发的洪水。每年春夏之际,江南雨水连绵,各地常有洪涝发生。十几天松江河泛滥,两岸有万亩良田被淹没。工部尚书张国维到苏州巡视一圈,才发现黄浦江和松江河沿岸水利连年失修,堤坝已经十分危险。
雨季最旺盛的时候还没到来,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敢担保今年的降雨量不会让堤坝崩溃。
张国维精通水利,他为兵部尚书打仗不行,但他在水利上的说法没人敢不当回事。
内阁开会讨论,最终大家达成了一致意见,堤坝必须要修。但修堤坝就要钱,户部尚书孙嘉绩双手一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去年江南实施新政后,各地田赋增收了五成,但晋王在湖广扩军,又要组建骑兵,手里的钱只会不够花,没有一两银子多余。
松江是陈子龙的家乡,他在内阁要是连这件事做做不好,无法向家乡父老和几社士子交代。
但内阁开会讨论了好几次,孙嘉绩不敢私自做主挪用银子。他年事已高,这次被朝廷召为户部尚书,完全是挡在前面的一块招牌。户部每一笔款项进出都逃不过晋王的大舅子范永斗的账目。
孙嘉绩的儿子孙之敬是苏州副将,从浙东起兵后一直就跟在翟哲左右。他已经老了,他的子孙已经被绑在晋王的身上,所以他绝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孙嘉绩只有一句话:“要想挪动军饷,必须要晋王的准许”
首辅马士英经过刺杀案的惊吓后,对与晋王有冲突的事情避之不及。
陈子龙与张国维商量一番,最终决定:“不如将此事上报晋王,看晋王如何决断。”内阁虽然已有一定的权力,但事情一旦牵涉的晋王,没有一个人能做主。
内阁已经开过几次会,马士英上报的公文早摆在翟哲的案头。
清明之后,陈子龙、孙嘉绩和张国维来晋王府拜见翟哲,马士英躲避的远远的。
翟哲在晋王府内设宴,几个人觥筹交错,喝完酒之后再品茶,酒足饭饱之后再在议事厅聚集。
事起张国维,他先把松江府堤坝的情况简要介绍,言下之意情况已经很严重了。
翟哲认真的听,偶尔还会详细询问。
张国维说的口于舌燥,最后道:“修筑江堤,唯缺银子”
“大致需要多少银子?”
张国维伸出两个手指,道:“要想在夏季洪峰到来之前完成,至少需要二十万两银子”
“二十万两?”翟哲的心往下一沉。
陈子龙故作轻松的笑笑,接话道:“修好水利可保苏州和松江今年丰收,到秋收时,这些银子便能返回来,磨刀不误砍柴功。”
翟哲摇头,道:“只怕太多,襄阳战事还没有结束,田赋供应军饷尚不足
军中火器和甲衣都不足,若让清虏打过江来,什么都是白搭。”
陈子龙说出来之前打的主意,道:“可先从军饷中借用一些,等今年田赋上缴后,再给军中发下去”
“不可能”翟哲断然拒绝,“军中一旦断饷,这仗也就没法再打了”
孙嘉绩低下头不说话,陈子龙很没面子,神色尴尬。
翟哲做沉思状,过了好半天,缓声道:“这几年战事不断,朝廷收入不足,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
有什么好办法?在座的诸位心中都有数。当年马士英为了满足江北四镇的要求,不得不卖官卖爵,今日朝廷如果不行此策,只能加税。如当初崇祯皇帝加征练饷和平辽饷。
陈子龙的眉头皱起来,孙嘉绩和张国维的头都在看着脚面。
果不出几人意料。
“加税”两个从翟哲的嘴里蹦出来。
“万万不可”陈子龙立刻反对,“江南百姓才从磨难中走过来,朝廷一旦加税,莫要酿成当初的白头军之祸”
孙嘉绩和张国维也在轻轻摇头。
“不加田赋”翟哲靠在椅子上,道:“我知道江南百姓的日子能过,但加田赋后还是有许多人活不下去,所以我要加征商税和矿税”
陈子龙还在摇头,反对道:“朝廷每征收一税,最终必然还会落到百姓头
“湖州的生丝和苏州的棉纺每年畅销往大明各地,甚至被卖到海外,朝廷却无法从中得到收益,我看去年的江南的商税只有几千两白银,这是万万不合适的。”
翟哲掀开自己的底牌,道:“如果加征商税和矿税,并以两税为抵押,向钱庄借银子,兴修水利的钱就出来了二十万两银子虽然多,但并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陈子龙精通政务,脑子稍一转弯,便明白过来。
这是让朝廷向民间借银子。自古只有官压民,从来哪有民敢与官平等行事。他迟疑着说:“只怕没有钱庄敢借银子”
翟哲笑道:“无妨,前些日子,我才让商盟的柳全成立了一个日升昌号钱庄,有日升昌号牵头,再去找几个富商,办这件事应该不难。”
陈子龙明白了,晋王手里哪里是缺钱。户部向日升昌号借贷,不过是把银子从晋王的左手挪到右手,晋王的真正的目的是加税。
东林复社一党一向最反对朝廷加税,尤其是商税和矿税,因为各地矿场和商号一直被各地的乡绅把控。他们反对朝廷征税的理由充分,说法是藏富于民,君不该与民争利。所以到崇祯年间,朝廷加税几乎全是增加田赋,最终逼迫中原百姓大反。
陈子龙反对,说:“贸然加税,只怕各地会起风波”
前朝天启皇帝加收矿税,也曾在各地激起民变,真正的原因在座的几人都清楚。
“清虏都被我驱走了,江南还起不了能把我掀翻的波浪”
翟哲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陈子龙眼巴巴瞅着翟哲,期待他还有良策,问:“除了加征两税,再无别的办法?”
翟哲摊手,道:“我又不是神仙,难道能变出银子出来?”
朝廷加税与吏部尚书的职权无关,陈子龙心中虽然不情愿,但也不能执意反对。再看孙嘉绩,微闭双目,像是在打瞌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几个人说了一下午闲话,再找不出别的方法。
酉时左右,几位内阁大学士告辞退去。陈子龙心中不安,隐约感觉到翟哲开始有大动作。
其实从晋王之前的一些策略已经能看出一些苗头。晋王府所用多是贫寒士子,而各地望族多在陈子龙身边抱团取暖。
次日辰时。
几个侍卫到户部尚书府上,把孙嘉绩又请到今晋王府。
晋王的书房已经有两个人,翟哲坐在上首,范永斗坐在最下面。孙嘉绩进门口,坐在侧首,
范永斗手中拿着厚厚的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书写了端正小楷。
翟哲指着范永斗,道:“孙尚书,这是我让范郎中起草的商税和矿税加征收策略,您先过过目!”
范永斗是商人出身,熟悉账务,税制改革的各项预计收益标明的清清楚楚
孙嘉绩不再是昨日那般老眼昏花的模样,伸手接过来,仔细阅读。他是户部尚书,税制的改革是以他的名义提交奏折,他即使不想管事也要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会事。
“咦”他很快发现的不对劲的地方。棉纺走陆路加征三成商税,走水路加征一成半商税。生丝和瓷器走陆路都加征一倍的商税,走海路只加征五成的商税。他一直往后翻,除了加矿税竟然还有盐政梳理,恢复之前的盐引制,废除现行盐务混乱的局势。
范永斗弓腰,道:“尚书大人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只管问”
他现在只是户部的郎中,但他希望过几年做坐上户部尚书的位置上。上面的这个人已经老了,而他正当壮年。
他有做梦的权力,但一切要看晋王怎么想。
“这是借着征收商税的名义,在发展海贸吗?”孙嘉绩联想到近日晋王府的政策,立刻明白过来。
瓷器和生丝都是海贸出货量最大的品种,这项策略若是实施下去,这两项货物从江南走陆路运到福建价格增长一倍不止。而从宁绍海路走出去的货物价格便宜很多,郑芝龙要想接受便宜的货物,就必须要与浙江的海商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