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 扶腰而出的徐静书与精神抖擞的赵荞相遇了。
赵荞带了两名女武侍,看起来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看到徐静书,赵荞停下脚步,没心没肺地指着她:“哈哈哈,你这样走路看起来好像小老太太!看吧,昨天不好好休息,偏要跑出去玩, 累得直不起腰了吧?”
徐静书绷着红脸,强行站直:“我很好,我没事。你、你这是要出去啊?今天好冷的,哈、哈、哈。”
“是挺冷, ”赵荞裹紧身上的厚披风,“不过我得出去办点正事, 否则午后圣驾进了城,再要出去晃悠就不大方便了。走啦!”
目送赵荞离去后,徐静书耷拉下肩膀,再度扶住腰。
出京仓促, 她只带了双鹂跟来。先时双鹂去替她吩咐早饭, 这会儿折身回来见她已自己梳洗换衫出来了, 赶忙上前来扶。
“双鹂, 你瞧见……殿下了么?”徐静书咬牙假笑。
“殿下天不亮就出去了,说是要与储君驸马同去江边确认祭祀台的布置,”双鹂道,“殿下出门前嘱咐了人将这里的暖阁收拾好了, 请您吃过早饭后就在暖阁里休息,今日外头冷。”
吃过早饭后,徐静书便进了宅子的暖阁窝着。
暖柔地榻上摆了长条案几,几上有精致的红泥小炉煨着壶果茶,配着一攒盒的小点心,旁边还准备了一本《溯回风物志》,而墙处更贴心地放了个腰靠锦垫。
徐静书皱了鼻子轻哼一声,却又忍不住红着脸笑了。
凛凛寒冬,在安静的花阁中喝着热乎乎的果茶、抱着暖手炉看着闲书,偶尔抬眼就能见院中红梅入窗景,真真美妙浮生了。
待到那册书翻到近半,赵澈总算回来了。
他接下沾了薄雪的披风交给门口的侍者,这才除鞋进阁,打起珠帘向徐静书走来。
“你故意坐到对面,是怕我咬你吧?”红脸徐静书眯着眼睨他,满脸写着“我很凶。”
“外头下雪了,我一身寒气,怕扑着你,”赵澈轻抿笑唇,自己倒了杯热果茶捧在掌心,“等我捂热了再给你咬。”
“我才没有真的要咬你!”徐静书恼羞成怒,“你不要装傻,昨晚我明明……之后你却什么都没说!”
“不能赖我,是你自己睡着了,”赵澈单手握拳抵在鼻尖,闷声偷笑,“你问吧,想知道什么?”
我为什么会睡着了你自己心里没数吗?!徐静书嗔瞪他片刻后,又绷不住弯了唇角:“李同熙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之前你去允州时还特地叮嘱阿荞派人看着他,还说你的人盯着他会被他看出来。他怎么了?没有做坏事吧?”
“他除了行事鲁莽些外,这些年在任上倒也尽职尽责,不是坏人。我让人盯着他,并非他自己有什么问题,”赵澈抿了一口热果茶,“你也知道,那时允州、庆州、淮南三家都在蠢蠢欲动,但他们不敢贸然起兵。最开始似乎在到处寻找前朝宗室后裔,如此也好假模假式显得‘师出有名’。我怕李同熙的身份被他们利用。”
徐静书惊得整个身躯弹了一下,愣神思索片刻后,才震惊发问:“你是说,李同熙是……前朝皇室宗亲后裔?”
前朝亡国时,哀帝是以稚龄薨逝,自不会有皇嗣留存;而伪盛朝侵占镐京与江左各州后,虽对出逃的皇室宗亲进行了长达数年的追杀清缴,但前朝宗亲里有那么一二幸存者隐姓埋名活下来并绵延了后嗣,这也不是不可能。
当时三地世家欲起兵造反,若立一个前朝宗亲后裔为傀儡,那对朝廷来说还真是棘手。毕竟赵家在前朝只是异姓王,若是突然冒出个前朝皇室血脉,哪怕只是旁支血脉,对赵姓来说也是个打不得又让不得的死局。
看她眼神就知她自己想明白了,赵澈便轻轻点头,温柔地对上她的目光:“他那身份活得也不易。既他从未打算借这秘密生事端,咱们知道就行,对谁也别说。懂吗?”
当然,赵澈行事向来有后手的。从允州回来后他已令夜行安排了几个生面孔接替赵荞的人继续关注李同熙。只要李同熙始终如一,他的人便绝不会打扰,甚至会在必要时帮忙遮掩身份;但若李同熙将来改了主意,生出不该有的想法,他也不会手软。
这种背地里的手段就没必要给面前这兔子知道了。
“懂,”徐静书抱紧怀中小暖炉,小声道,“若他的身份传开,闹不好要出大乱子……那阿荞知道吗?那时你让她帮忙派人盯着,过后她定会问你的。”
“她问过,我告诉她是不方便说的事,她便没再追究了。”赵澈欣慰勾唇。别看赵荞平素没心没肺,却是个懂分寸、有底线的人。
徐静书很认真地打量了他片刻后,心悦诚服道:“难怪李同熙说你真君子。”
面对自己的伴侣和亲妹妹,都能守口如瓶替别人保守秘密,未经当事者同意便半字不提,是真的很有信义了。
她笑眯眯歪着头对他勾勾手指:“坐过来坐过来。”
这甜蜜亲昵的邀请,赵澈当然是不会拒绝的。依言放下手中杯盏挪过去坐在她身侧,任这暖融融的兔儿姑娘赖进自己怀里。
徐静书将头枕在他的腿上,懒洋洋眯起眼:“你是怎么知道李同熙身份的啊?”
“你还记不记得,四月里武英殿庭辩后,他半夜溜去姜正道府上想下黑手教训人,被我和夜行捂晕了扔回家去的事?”赵澈一手圈住她,另一手耐心地替她揉揉酸疼的后腰。
“记得。他脑袋还被夜行磕了个包。”虽然很可怜,但徐静书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赵澈也笑了:“当时夜行扛了他一路,他颈绳上挂着的那枚扳指掉了出来。”
虽说赵澈是在前朝亡国后才出生的,但赵家在前朝时毕竟是异姓王府,他自小长大见过的前朝皇家物事不知凡几。当他看到那枚扳指内壁上刻的图腾时,立刻就明白为何一直觉得此人的名字耳熟了。
同熙,是前朝某位女帝的年号,那算是前朝第一个盛世。
而“李”这个姓氏虽不是前朝皇家姓氏,却与前朝皇室有着密不可分的血脉传承。幸存的前朝宗亲改姓李,既隐姓埋名,又没忘先祖来处,勉强也算两全了。
“其实他心里也挺苦的,却又没处说,甚至可能他自己也理不清心中那些复杂的纠结,”赵澈向来就是个很有同理心的人,“所以他气愤于僧人们亡国时不曾挺身而出,对百姓的态度也很反复。”
或许在他看来,若外敌入侵时,国人能有后来二十年复国之战那般一心对外,前朝就不会亡;可前朝亡国他的先祖们也确实有责任。所以他会尽忠职守甚至过于拼命去守护去拯救弱者,有时却又会忍不住暴躁不耐烦。
“他也想抛开身世包袱的,所以才会将那本完整的《匠作集》转手给了我,”赵澈笑叹,“就是如今老三手里那本。”
完整的《匠作集》在前朝时仅皇室密存,并不见于民间。异族占领镐京后也曾在内城里所有藏阁大肆搜寻此书,却始终无果。多年来一直有传言是前朝某位王爵逃出京畿道时带走了。
徐静书沉吟片刻后,有些不安地问:“不会是你趁火打劫抢了他的书吧?”
“我只是在发现他身份后私下与他谈了一次,怕他受人利用走岔路。后来他不知从哪听说老三要建工坊,便自己找到我,让我把这书拿去给老三,”赵澈委屈地捏了捏她的脸,“他还讹了我好大一笔钱,我才是被趁火打劫的那个。”
“哦,那就好。不过那书在他手上对他也没好处,太容易被人猜到身份了。他其实也是个明白人,才会将那本书卖给你的吧……”徐静书放下心来,抬手按着脸,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待赵澈疑惑垂眸时,才发现她已睡着了。
他拥着她再没动弹,总是望着窗外的雪中红梅无声偷笑。心道,今晚还是君子些吧。
不过,心有余悸的徐静书并没有勇气给他做君子的机会——
当天夜里,她非常机警地提前请双鹂多找了一床被子来。
*****
武德五年十二月十二,随着司礼官开嗓,冬神祭典首日典仪在溯回城外的滢江畔如期开始。
先祈冬神与春神顺利交接,之后便是祭礼。
祭祀台上,皇嗣、宗亲与重臣们在武德帝身后庄严列阵;祭祀台下,闻讯赶来的百姓们也神色肃穆。
大家全都面对冰封雪覆的滢江行大礼九次。
上祭为国捐躯的英灵,下祭无辜枉死的冤魂。中间,敬这世上永远有沸腾的热血,与不灭的光明。
九回重礼既毕,人群有序行至江岸边沿,不断抛洒出无数红梅落英,将滢江上那层寒冷冰雪染成如火的红。
那一天,仿佛整个庆州所有红梅落英都被抛进滢江里,让多年前沉睡在刺骨冰寒中的所有亡魂看到世间勃勃生机。
卯时近尾,当细软新雪覆盖了滢江上的薄冰,天光破晓,旭日在风雪与重云中破开出路,天边隐现妃色霞光。
今年的冬神祭典很重要,兰台令左使派出了麾下半数的记史官到溯回城来。
随行圣驾的史官们挥毫记下了这场面,武德五年十二月十二日的“溯回城冬神祭典”上的眼泪与笑靥、怅然与激昂、飞雪与红梅,就此载入青史。
*****
经过昨夜之后,徐静书领悟到一个尴尬的事实:虽独自裹一床被子让她不用担心再被某人下套“折腾”,但是吧,有点冷。
可分被这件事到底是她自己做出来的,这会儿要反悔又显得很没骨气,还很没面子。于是她硬着头皮没话找话:“今日祭典上,有件事很奇怪。”
“什么事?”黑暗中,赵澈转头面对她,话中藏着笑。
“今日祭祀时,我似乎瞧见了申俊?他仿佛还冲我笑了笑,”她嘀嘀咕咕的,倒是真的疑惑,“不知是不是眼花,过后我在人群里看了半晌也没再找到他。”
赵澈轻声答:“没眼花。他上月中旬就被兰台令左使点去做记史官,今次随圣驾来的。你后来没再看到他,应当是他在金云内卫的护送下回去整理记史了。”
“难怪在大理寺外会审那日,他要拦住白姑娘,自己站出来,还说由他出面会比较安全。”徐静书恍然大悟。
兰台令左使掌管朝史及内城史的记录纂册,名下记史官主要在内城当值,即便出内城也会有金云内卫暗中保护,往后寻常人根本没机会见他,是比白韶蓉这个时常行走在外的大理寺武官安全多了。
“那他往后就是六等记史官了?他出仕还不到一年呢,”徐静书心中替这位昔年小同伴高兴,“诶,对了,他不知道我也……和他与白姑娘一样吧?总觉他今日冲我笑得很神秘。”
说话间,她悄悄将自己冰凉的一只脚伸过进赵澈被窝里,见他似乎没察觉什么,便在黑暗中咬着下唇偷笑,又偷偷摸摸将另一只脚也探了过去。
“他知道,”赵澈慵懒轻笑,“李同熙说,三月应官考时申俊认出了他,又见李同熙故意找你说话,大约那时就对你的身份就有了些揣测。后来他进御史台任职后曾私下去问过李同熙,李同熙脑子快不过他,对他又没防备,被他几句话就诈得露馅儿了。”
其实也不是李同熙蠢,毕竟申俊是官考文官第三,在言辞上挖坑玩花样可说是驾轻就熟,加之他平日又腼腆内向,一般人本就不太会刻意防备他。他向李同熙自曝药童身份后,李同熙心中对他难免多些亲切,更容易不知不觉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徐静书愣了片刻后,软声笑笑:“罢了,知道就知道吧,我相信他不会出卖我。”
就像她从没有对旁人透露过白韶蓉的身份,就像申俊会顾念白韶蓉的差事露面太多,便拦下她,挺身而出摘了帷帽,当众自揭药童身份。
他们那群人活下来的不多,那种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情分很微妙又很深彻,有些话不必当面说穿,关键时刻都会互相保护的。
——既一起活下来了,往后就会一起好好活下去。
当年他们在秦大人面前,曾流着泪做过这样的承诺。
历过生死劫难,又受过温柔救赎与庇佑的孩子,不会变坏。
“我说,你若觉得冷,就过来睡。”
“谁、谁说我冷?我一身正气,根本不怕冷,哈、哈、哈。”
“若是不冷,你偷偷摸摸将脚伸到我被子里来做什么?”
“瞎说!我哪里偷偷摸摸……呃。”
做贼心虚的徐静书真打算悄悄将自己的脚再缩回来,却被赵澈屈膝压住了。
“你那兔脑子真是时灵时不灵,”他浅笑轻嘲,将她揽进自己温暖的被窝里来,抱在怀里,“你那脚像冰块一样挨在我腿边了,你冷不冷我还能不知道?”
“不、不许乱来哦,我腰还疼呢。”都两天了还酸,可见那夜是被折腾狠了的。
“嗯。”
“也不许乱想!”
“谁说我乱想了?”赵澈沉嗓微微沙哑,“君子,是能坐怀不乱的。”
这下轮到徐静书嘲笑他了:“你那君子脑子也、也是时灵时不灵啊!你想没想,我能不知道?”请赶紧住脑,好让你的“小君子”离我远点,谢谢。
明日的典仪上她还要当众被委以重任呢,若是捂着腰领命谢恩,会被史官记下来的!
她实在不想以那么引人遐想的姿态被载入史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mima_喵、一溪云、头头家的阿纹鸭、wwkjlyw、小阿紫、阿纹家的头头鸭 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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