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宴会(上)
在丁晋值班的第三日,他碰到了一位数年不见的友人—管同。
这日,丁晋按例巡视考勤,当他来到“吏部大院”的时候,正好有一位官员向门口走来,隔着老远,丁晋便觉得这人很面善,直到快走到跟前,那人看着对面的丁晋也是欲言又止,似乎不敢相认,丁晋喜道:“可是异之兄?”
管同的脸上,露出喜悦中带着疑惑的神色,迟疑道:“丁晋?丁青云?”
“哈哈,正是小弟。管兄,近来可好?”丁晋笑道。
说是“近来”,其实两人也差不多有两三年没通音信了。当年,管同“诠试”失败后,沮丧的他跑到川蜀一带周游访友,两年中吟诗作赋,倒也在当地闯下了响亮的名头,后成为“荆州刺史” 鱼周询的书记官。在鱼的保荐下,第二次吏部铨试终于成功,后放为“长安县”正八品录事。当时,管同怀着兴奋的心情,曾给丁晋写过一封信,丁晋也给他回了数封,但管同并未再回复,以后,联系渐渐便淡了。
只听管同答道:“尚好。丁兄什么时候调回长安的,难道现在是在省内做公?”他看丁晋一身七品官服,腰间系着尚书省的金线鱼符,后面跟随七八名手捧印盒的省吏,端得是威风八面、得意洋洋,所以刚才险些不敢相认。
“小弟半年前刚回长安,有幸被朝廷授为尚书都事官。”丁晋说完,看看天色已不早,于是忙道:“管兄,今日是小弟值班之期,尚须入内还印,兄长可是来省内办事?可一同前去,小弟为管兄寻一两位熟人。。。”
“不用,不用。”管同连忙摆手道:“某,某谢过三郎。。。,三郎速去办公吧,某也要,也要回去了。”
丁晋见他脸色憔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落魄的味道,说话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好当下问他,于是将自己的住址告于管同,希望他有时间能来家中做客。
管同含糊着答应,然后拖着高大而略微有些驼背的身体,告辞离去。
丁晋自进入吏部,交还印章,兼巡查考勤。完毕后,丁晋怀着疑惑的心情,询问吏部负责接待访客的一位主事,有关管同的情况。这位“主事官”对身材特别高大的管同还有些印象,于是笑道:“这位管大人勤勤恳恳地在长安录事上做了三年,眼看就要任期届满,候补迁官,可惜一不小心得罪了位贵人,这不,被贵人使了手脚,履历评定极差不说,还论了个‘不通事务’的评语,看来这位管爷要被闲置几年了。”
原来如此!丁晋有些为管同可惜,这个人才华是有的,就是太过迂腐刻板,在人情上可说“不同事务”,不过官员考核中被写“不通事务”,那就是不通政事、不会做官的意思,以后他的仕途,恐怕很不妙了。
当下,按下这份心思不表。话说丁晋值班十日,也便到了休沐期,上次他答应参加“给事中”扬钜的家宴,正是约了此日。于是上午在家中陪了妻子一会,快到中午时,丁晋穿衣整戴,骑着马儿来到东市,准备购买一份赠送给主人的礼物。
从管衍管胖子口中,丁晋知道这里有一家颇有名气的古玩铺子,叫做“聚宝轩”,专卖一些古董字画、文物珍藏,于是这次他便来到“聚宝轩”看看。
“聚宝轩”是一栋临街的两层小楼,店子装饰得颇为古雅,里面的东西也确实不错,不仅品类众多,还能见到不少稀罕的珍物,一些出自当代大家之手的书画字帖,看起来都是真迹,丁晋大致浏览了一番,结合扬钜的性格特点,并没有挑选琴棋书画这类太过文雅的东西,而是选了一枚葡萄纹菱花铜镜。
这枚铜镜虽样式古朴,但镜面依然光滑纤人,最难得是周边花纹十分细致精美,沧桑中透着文雅,的确是很不错的古品。当然,丁晋选择铜镜,并不只是因为这镜子非常漂亮,而是扬钜这个人有收藏镜子的癖好。
扬钜其人,刚直不阿,是个非常正直的人,但他的缺点也是太刚了,对看不惯的事情深恶痛绝。他所崇拜的偶像,便是先朝唐太宗时的“直臣”魏征,唐太宗以镜子比喻魏征,扬钜便以收藏镜子明志。这次他升任负责行使封驳诏书权的“给事中”,虽品级略低,但他竟然比当初年纪轻轻便授职“中书舍人”还高兴,可见此人之抱负,自和常人不同。
丁晋拿起铜镜,正要付账,忽然,门口急匆匆地跑进来一位十五六岁年纪的小姑娘,小姑娘眼睛特别好使,一眼便看到丁晋手中的铜镜,急急道:“哎呀,那镜子可是我的。。。”
丁晋一楞,目光转向刚才陪着自己选物的掌柜,脸显疑虑。那掌柜的眼看这位官人就要付钱买单,突然杀出来一位小姑奶奶竟然说自己店中的物事是她的,这还了得,急忙道:“小姑娘胡说啥?这镜子可是本店所有。”
小姑娘喘了口气,红扑扑的脸蛋上浮起迷人的笑容,娇声道:“老爷子别急,俺一急说错话了,俺是说这镜子俺买了,给,这是十一贯钱的钞子。”
面对小姑娘可爱的笑脸,掌柜没生气,不过也没敢接钱,这不,自己面前还有一位“官人”正准备付钱,要是给了小姑娘,岂不得罪了这位贵人,再说,买什么东西也有个先来后到的,掌柜觉得自己可是个本份规矩的生意人。
丁晋见自己完全被无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努力咳嗽一声,提醒对方自己的存在。那小姑娘是个机灵之人,见掌柜不接自己的钱,而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对面那位年轻官员,知道了症结所在,于是马上将笑脸转向丁晋,可怜兮兮道:“这位官人大老爷,这铜镜是小婢主人异常心爱之物,上次因为身上没有带够钱,才未买了,主人回去后茶饭不思,整日惦记此物,如果这次又未买得,小婢担心主人恐怕忧虑成病,那么,那么,小婢。。。。”
说到这里,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里沁满了泪水,灿烂的笑容一瞬间便转为悲伤至极的神情。
“这。。。。”掌柜的立马被感动得心肠发软,便想开口向丁晋求情,恩,生意人虽然要讲究规矩和本份,不过,不过谁让这个小丫头的模样实在太可怜了呢。
丁晋啼笑皆非,小姑娘的演技也太好了,不过想骗过他,却是不容易,他家里可是有一位姓郑名旦的“小阎王”,每日给他上演着这样的好戏,丁晋现在对这样的把戏完全了如指掌。
不过,也没必要和一个小姑娘争夺计较,既然对方是真心喜欢,让给她又何妨,于是笑道:“小姐只管拿去吧,君子不夺人所爱,既然贵主人如此喜欢此物,想来他必会郑重爱护,那样,也不算埋没了这件珍品。”
他这么痛快地答应,反倒让小姑娘有些措手不及,小丫头画蛇添足道:“真的吗?那可真多谢官人了,此物,此物本是小婢主人家传宝物,爱惜逾于性命,无意间失落后,主人甚为悲痛。。。,真是,真是多谢这位公子了。”
她越说越难过,掌柜的却越听眼睛瞪得越大,什么你家主人的传家之宝,这分明是俺邻居王书生家的祖传之物,王书生穷得要当了老婆卖孩子,是俺老头看他可怜,出高价购了他此物,这小姑娘怎么小小年纪就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丁晋也有些不耐道:“好了,好了,此物既是贵主人性命之物,那赶快付钱拿走吧。”说完,自顾欣赏着店中字画,准备为扬钜再挑一份礼物。
小姑娘被他噎了一下,小脸有些发白,跟着主人这么长时间,还没见过如此粗鲁,不怜香惜玉的男子呢,虽然,虽然自己年纪是小了点,长相么,是比主人稍微差了一点点,可是,这个人竟然用那么不耐烦的语气和自己说话,竟然让自己赶快走,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不过,小姑娘也没什么理由好发火,小脸先是发白,后又涨红,嘟囔了半天,终于没了脾气,使劲跺跺脚,小腰一扭,出了店铺。
店外大街上,停着一辆华丽的“轩车”, 拉缰的是四匹毛色纯白的骏马,车厢外面,竟然是由五颜六色的鲜花堆积而成,丁晋扫了一眼,暗暗猜测那个小姑娘的主人是何等人物。
最后,丁晋买了副画家李逸山出品的“春山行旅图”,也算得上既高雅又上档次的礼物了,然后,付过钱,出门跨上马儿,匆匆向宴会地行去。
扬钜出身豪门之家,他的祖父,曾做过一任宰相,其伯父也至三品之官,他的岳父更是当朝首宰,杨家在长安城中,置有豪宅数处。不过,这次,扬钜宴请众人的地方,并不是在平日居住的府邸,而是在城外的“别墅”,这处别墅坐落于终南山脚下,听说附近风光极为优美,扬钜为其取名为“画屏山庄”。
到了终南山脚下,便可看到有大片的庄园耸立在这里,这都是长安城的达官贵人们购置的别墅园林。红砖绿瓦,亭台楼阁,隐现在翠绿的大片树林中,和城内的繁华比起来,又是别一番景色。
进入画屏山庄,递上名刺,自有仆人牵走马儿,又有身穿红衣的仆人带着丁晋向里面走去,经几道拱门,穿过小桥流水,进入一处姹紫嫣红的大花园。
一身宽适闲袍的扬钜正和两位客人,在花园门口聊着天,见了丁晋,喜道:“青云,终盼得你来了。咦,怎么未和仲宣一起?”
丁晋微笑道:“他在省内尚有事参办,可能一会就过来。”
“原来如此。来来来,青云,我为你介绍两位好朋友。”扬钜热情地拉过丁晋,指着一位身穿大红锦袍,三十四五岁年纪,鹰钩鼻、八字须的中年人道:“这位乃是‘礼部郎中’ 叶方霭大人,哈哈,他也是咱们长安城有名的诗赋大家。叶兄,唐兄,此人就是某盛赞已久的丁晋丁青云。”
丁晋和两人互道久仰,扬钜又为他介绍另一位客人,那人大概二十七八岁年纪,身穿淡黄轻衫,腰悬长剑,面目俊美,潇洒闲雅,脸上薄施脂粉。只听扬钜说道:“长安人常言,方霭风流、文卿倜傥,有叶方霭在,岂能没有唐文卿。哈哈,这位就是山水派大诗人唐文卿兄。”
丁晋和唐文卿再次互道久仰佩服。丁晋听过这个山水诗人的大名,听说和婉约派诗人徐文茂,同为长安城豪门巨室宴会上,最受欢迎的两位贵客。唐文卿善音律,重诗词,曾作为先帝念宗皇帝宠爱的“翰林待诏”,经常出入于皇宫大内,身份尊贵。不过此人好像不太热衷仕途,先帝死后,他便辞了官职,在庄园中整日和友人吟诗作对,过着逍遥自在的田园生活。
几人站在门口闲聊了会,韩泰也被红衣仆人引着来到,扬钜抚掌笑道:“人到齐了,走,咱们进园子,老骆驼和姜先生等人已在亭中等候。”
由扬钜引路,众人跟随,穿过花间小径,不一会,来到一处宽大的亭子外。这里种植着一些槐树,柳树,和几棵珍贵的银杏树,树影交错,正好给亭中增加了一些阴凉之处。
不过,这个亭子的妙处并不在此,这是一处专门用来消暑的“自雨亭”。除了树影的遮挡外,凉亭顶部设有机关,上面水池蓄满,打开机关后,流水从亭子顶上浇下,顺着亭檐流注到地上,形成一圈水幕,坐在这种水冷型的亭子里,即使是在盛夏酷暑也会觉得渗凉如同深秋,身体虚弱的人,如果在亭子里面呆得时间过长,腹中便会波涛翻滚,当然不是腹有良谋,而是着凉闹肚子。
此时,亭子的雨幕便开启着,道道水帘垂落而下,真正是“琥珀盏红疑漏雨,水晶帘莹更通风”。在凉亭的东边,留有一道小门可进,当下,扬钜带领三人进了亭子。此时,里面已有数人等候多时,见众人终于来到,都纷纷站起来微笑施礼。
除了这些客人,亭中尚有七八名粉衣罗亵的歌姬。此时世人好携妓赴宴出游以助兴,于此时的贵族而言,诗会、宴饮、出游,交友,几乎生活的个个方面都离不开这些艳妓。
让丁晋惊讶的是,除了这些歌姬外,客人中竟然还有一位女子。不过这倒是怪他自己太过孤陋寡闻,因为平时并不喜欢参加一些特别的宴会,所以丁晋来长安后,也几乎没有在参加的宴会中见到过女客人,其实他不知,女子参加宴会,在长安城是很普通的一件事,而对于贵族女子来说,宴会更是她们主要的日常生活之一。
扬钜这个主人,开始为客人们互相介绍,其中有很多人以前便认识,甚至是熟识,毕竟长安城上流社会的交际圈并不是非常大,也就那几个圈子,不过丁晋却是初来乍到,除了韩泰,他谁都不认识,于是扬钜重点为他介绍,也并将他重点介绍给在座诸人。
此前,扬钜口中的“老骆驼”,是一位叫邹凤炽的巨商,这个人的大名,丁晋早已耳闻多时,听说此人曾对好友夸口:如果终南山上的树木每一颗价值一匹绢,自己的钱买下山上所有的树木后还绰绰有余。这话虽说得狂傲,可也没多少人质疑他吹牛,因为这个人太有钱了,先帝在时,为修缮内城宫殿,还曾向他筹借过一笔巨款,一国之主向他借钱,可见此人之富有,有好事者甚至称他为“长安第一富”。
不过今天见了本人,丁晋颇觉“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说得实在贴切。邹凤炽大概四十多岁,衣装挺华丽,裁剪得也很合体大方,充分显示出他的尊贵,但是其长相却极为普通,平凡得就像乡下老农那种长相,看不出一点气质,如果换一身平民的衣服穿,放在人堆里,你根本不会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长安巨富邹凤炽。
邹凤炽也没有什么架子,见惯了高官贵戚的他,面对品级低微的丁晋,依然是很和气、很实在的样子,笑道:“俺早就听过丁大人的大名了,呵呵,俺给小孩子做的玩耍‘聪明鞭’,就是按照大人书中的东西仿制的。”
他说的“聪明鞭”就是“陀螺”,丁晋曾在并州记中记载了几件自己的“小发明”,这个邹凤炽很有商业天分,敏感地发掘出了其中的商机,做下成千上万个“聪明鞭”卖了出去,倒是也小赚一笔。
丁晋对此很感佩服,当日自己也曾让人做了些,交给唐氏商铺处理,结果因推广不利,并没有赚到多少钱,而这个邹骆驼却做到了自己等人没做到的事,这就是他的天赋所在,旁人再羡慕嫉妒也是没办法的事。
于是,丁晋也客气地夸奖了邹凤炽精明的商业头脑几句,邹骆驼笑得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堆,看得出来,这个老头对这些赞美话很受用。
扬钜接着又为丁晋介绍了方士姜夔,丁晋知道扬钜信奉修道,所以见他的贵客中有方士之人,也不为怪,这个姜夔别号“白石道人”,听扬钜言语中的赞美奉承之语,看来这位姜方士还是一位享誉京城的名人。
诗人唐文卿、叶方霭,刚才扬钜已为丁晋介绍过,所以只是将他二人向不认识的姜夔介绍一番,随后,扬钜又笑吟吟地指着那位白衣飘逸的女客人,对丁晋说道:“青云,此处可早有一位侯你多时之人切切期盼、望眼欲穿,她对你的相思之情,可不在某之下呀。”
丁晋就算早领教过扬钜的口不择言,也不禁被他说得有些脸红,慌忙道:“扬兄且不可妄语,晋和这位小姐素未平生,哪来的思盼之意。”
众人见他窘态,不禁大笑,那白衣女子却也是大方豪爽之辈,落落大方地笑道:“丁兄勿怪他口无遮挡,其实如论切盼之情,素洁确实对兄是望眼欲穿。”
说完,担心丁晋误会,于是解释了一番原因。原来,这位女子便是京城大名鼎鼎的女才子—薛素姐,她本名素洁,因幼时沦落“乐籍”,在宫中教坊长大,工音律,敏诗词,容貌秀丽,曾被念宗皇帝赏识,艳名四播,后脱离贱籍后,常住长安城。
薛素洁为人极为豪爽热情,多与文人士子交往,还曾资助过许多穷困的有才之士,名气非常响亮,是贵族宴会上的宠儿。有一次,她从友人口中,听得几句极为清丽绝俗的诗句,甚是喜欢,一问之下,才得知是洪州丁三郎所作,于是便存了结交的心思,一直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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