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不管是白樘还是崔侯爷,见云鬟一路溜溜达达地转来花园中,都以为是小孩子贪玩儿罢了。
谁知花摇影动之际,白樘看着花丛后那人:瞧着是一副寻常面貌,身着崔府下人的衣裳。
当时崔侯爷抬头见了,尚且以为是哪个奴仆,便不以为意。
可白樘年纪虽不算很大,却天生敏锐,是办案的好手,尤其在大理寺浸**这三年,种种察言观形,委实双目如电,一个人在他面前儿,到底是正是邪,有无藏奸,几乎都瞒不过他的双眸。
何况,尤其是那些作奸犯科之徒,本身气质便不正,遇上白樘,自然更显出几分来。
两个人目光相对的刹那,彼此心头已经通明,白樘双眸眯起,继而扬眉,喝道:“住手!”
原来那奸恶之徒察觉不妥,他的反应倒也算一等的了,——因见崔侯爷抱着云鬟在近前,他便探臂过去,竟揪住云鬟,生生从崔侯爷怀中拎了过去,崔侯爷此刻尚不知发生何事,半晌才大呼起来。
白樘心中虽惊,面上仍是无波无澜,他为人是最机变果决的,见鸳鸯杀抢走云鬟,知道他的意图,可白樘却不等他出言要挟,右手一摆,折断花枝,扬手便甩了过去。
“碎花打人”,并不仅仅只是出自旖旎绮丽的诗词而已。
鸳鸯杀挟持幼童在手,本正自得,以为白樘会投鼠忌器,谁知还未开口,下一刻,便觉得红云满眼,一朵花被他信手掷来,却似千钧之重,正打在额上。
鸳鸯杀眼前发黑,往后便倒,而白樘在花飞之时,已经闪身到了跟前儿,探臂便把云鬟轻轻巧巧地抱了过来,安稳护在怀中。
那孩子兀自不知发生何事,还以为好玩似的,便咯咯笑了起来。
最终闹得满府皆惊,当鸳鸯杀醒来,发觉自己被绳索绑了后,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是如何寻到我的?”
白樘冷而不答,鸳鸯杀吐了一口鲜血出来,眼神厉恶:“莫非……是那个小丫头?”
这“鸳鸯杀”之所以有此名头,是因为他的嗜好古怪,——他最喜杀那些恩夫妻不说,而且动手的方式格外凶残诡异,令人发指。
而他武功高不说,且最擅长易容之术,面目百变,最是难拿的。
只偶然有一次显露真容,被一名受害者家人瞧见,才好不容易地绘影图形出来。
如今虽然拿住了鸳鸯杀,乃是一大好事,可是自此之后不多久……当时的崔家少奶奶谢氏便离了京,再往后,便传出崔家休妻的新闻。
白樘曾一度怀疑过崔家休妻,是否跟在崔家捉拿到鸳鸯杀之事有关……然而当时他委实公务繁忙,何况此乃崔家的家事,而崔侯爷也是向来的风流成性,综上种种,这件事到底如何实在难说,白樘自然不便亦不得插手。
此刻素闲庄云鬟的卧房内,烛心跳动,光芒摇曳,灯下的白樘出神的一会子,林嬷嬷已经化了药回来,抱着云鬟,一口一口喂她喝下。
白樘掂起那小小地手腕,略听了听脉息,才对林嬷嬷道:“一会儿便能醒来,且好生照料,我尚且有事,先行告辞了。”
林嬷嬷惶恐,待要放开云鬟相送,却被他制止,只道:“不必多礼,看好姑娘要紧。”
林氏愣神的功夫,白樘已出门自去了,林氏遥望那风清月白的身影消失眼前,回头又看看仍是昏睡不醒的云鬟,不免长长叹了口气。
且说白樘才出门,遇见任浮生飞跑而来,两人齐齐上马往鄜州大营赶回。
路上,任浮生愤愤不平,说道:“那县衙里的人都赶到了,查验了现场,青玫姑娘是被人掐死的……四爷你可知道?那些百姓们暗地里都议论纷纷,说是军中的人害死了青玫姑娘,他们要讨回公道呢。”
白樘不言语,浮生打马靠近了些,又着急问说:“可当真是那小子做的么?是了,四爷从庄子里出来……凤哥儿可还好?有没有伤着呢?”
因他问了这两句,白樘神色才有些松动,却仍是目视前方,言简意赅道:“既然鄜州县的人都去了,一切自有县官做主,不必多言了。”停了停,才回答:“凤哥儿无碍。”
任浮生见他仍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叹了口气,果然并未继续追问。
两人到了大营跟前儿,下马入内而去,还未进门,便听见屋内有人说道:“你跟我赌什么气?伤的如此厉害,一只脚已经是踏进鬼门关了,却还有心记挂别人的生死?”
任浮生听得稀罕,知道多半是杜云鹤在训斥赵六,可那小子又会担心谁的生死?
任浮生倒是想再听一听,谁知白樘却已经随着小兵入内去了,浮生挑眉,只得跟上。
浮生进门,正看见杜云鹤没好气儿地把一碗药搁在桌上,因见白樘来到,忙又转身拱手行礼,道:“白大人来了。”
浮生不去理会此情,只转头看向旁侧,却见榻上果然有个人斜倚躺着,自然是“大名鼎鼎”的小六爷了。
浮生正要看看这位小爷是怎生了得,当下打起十万分精神仔细看去,谁知看到斯人之时,却不由大失所望——他虽不曾跟赵六会面,却早也听过他的名头,先前一直都在猜是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可此刻一眼看去,却见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罢了,眼睛虽极明极亮,但两颊微鼓,眉间透着青涩,腮上带着稚嫩,加上头发散乱,身上有血迹斑斑,稍不留神,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子在草丛泥地里滚玩过所致。
浮生在旁,大为意外,挑眉斜睨,不妨那边赵六也看见了他,因见他眼神不善,便哼道:“你看什么?”
浮生笑道:“我看你怎么了?”
赵六微微眯起眼睛,身子略往前倾,道:“有胆量你过来……”
浮生本也不饶人,才要回话,忽然察觉四爷回头看自个儿,于是他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不再斗嘴。
杜云鹤却已经气得脸绿了,望着赵六道:“差点肠穿肚烂了,还这样猖狂,仗着自个儿有些本事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几次三番吃亏却不思悔改,——几时果然让你真的死一回,你才知道这不是玩笑的呢!”
赵六静静听着,听到最后一句,眉尖才微微蹙皱了一下儿,继而淡笑了笑,转开头去。
白樘在旁看的分明,便道:“怎么了?”
杜云鹤叹道:“他固执不肯喝药。”
白樘问:“为何呢?”
杜云鹤欲言又止,赵六在后道:“你怎么不说了?当着白大人的面儿,可说清楚才好呢。”语气竟带些揶揄嘲讽之意。
杜云鹤恨得拂袖,果然压低声音,对白樘道:“他怪我呢,因为拦着,没叫人挡住那女娃子进树林。”
浮生听了这话,却又看向赵六,眼珠儿滴溜溜地,却识趣不去挑衅他。
此刻白樘点了点头,起手端了药,走到床榻边儿上,亲自递了过去。
赵六本抱着手,见状便转回头来,上下打量了白樘一会儿,竟伸出手来接了,低头喝了口,只觉苦不堪言,顿时满脸苦色。
白樘端详着他,轻声问道:“你认得我?”
赵六垂首不看他,紧锁眉头,涩声道:“谁不认得你?刑部的白大人嘛,只要不是瞎子聋子傻子,自然是全天底下的人都认得,更何况杜监军隔三岔五便对你赞不绝口称颂有加的,我自然不是瞎子聋子傻子,记得清楚的呢。”说完后,便举起药碗,竟咕嘟咕嘟连声儿,把剩下的药汁子都喝光了,一时更是呲牙咧嘴,做尽怪态。
白樘见他斜眉楞眼地说着,禁不住笑笑。
杜云鹤见他喝了药,心里也舒坦了些,又看他如此,便也笑道:“活该,能有药喝的时候且还是好事呢,待会儿一针一针地缝了你的伤,你才知道厉害。”
赵六咬了咬唇,满脸不忿。
浮生在旁听见要缝伤口,便问:“伤到哪里了?”
杜云鹤在腰间比一比道:“差一寸是肾器,如今留下三指宽的外伤,要不怎说他不知天高地厚呢。”
浮生忍不住问:“是怎么伤着的?”
杜云鹤皱眉道:“其实说起来,别的人也伤不了他……谁叫他好死不死,竟撞上了花启宗那个煞星。”
原来先前抬了赵六回来后,杜云鹤已经先问过他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赵六因负气,便总没好声气儿,不过也算说了个大概。
赵六见杜云鹤这般说,竟仍是面带狂傲似的昂首道:“我学艺不精,我认了,然而再过个两三年,还让我遇上他,不知鹿死谁手了。”
杜云鹤瞧是这幅死性不改的面目,恨不得给他一巴掌,便点头道:“你有自知之明,倒是好的。只可惜以你的性情,若还这样折腾下去,恐怕连两三年也活不过去,到时候你已经是个死人,花启宗只需要一脚踩过去是了,什么鹿死谁手等话,都不必提起。”
赵六听到这里,不怒反笑:“听听,总是咒我,我这么召您的恨?”
忽然白樘在旁道:“岂不闻:之深,责之切?”
赵六摆手摇头道:“罢罢,这样的话我听不来。”谁知一动之下,又扯了伤口,顿时疼得缩成一团,杜云鹤果然关心情切,忙上前来看。
此刻军医已经到了,行了礼,把药箱放在桌上,便拿出钩针等器具,果然是要缝伤口的模样。
浮生虽嘴上厉害,实则看不了这些东西,便假意看天看地,往后挪着退了两步。
屋内倒是无人留心他,杜云鹤立在床边,仔细盯着军医一举一动,白樘坐在桌旁,都盯着赵六,赵六的目光扫过银针的芒尖,一时咽了口唾沫。
静默中,白樘忽地说道:“那林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浮生正要退出门去,闻言猛地停住脚步,也看向赵六。
赵六正拧眉看着军医靠近,听了白樘问话,便有些不耐烦似的道:“六爷为何要告诉你?你是衙门的差人么?”
白樘倒是不以为意,然而浮生平生最敬重的是白樘,闻言便又回来,喝道:“臭小子,你嘴上且干净些。”
此刻杜云鹤将赵六衣裳退下,俯身之时便低声道:“白四爷是看你要缝针,怕你忍不了痛,故而用话转开你的注意力,免得你一味不好过罢了,这乃是好意,你不可对他这般无礼。”
赵六唇角微动,最终并没出声儿。
此刻白樘也示意浮生不要多嘴,谁知浮生嘀咕道:“这小子很招人恨,活该他吃这场大亏呢。”
白樘闻言,回头低声亦道:“花启宗当年是京内的禁军统领,文韬武略,足智多谋,且武艺超群,当年禁军比武,能压过他的不过三五人而已,小六弱冠不到的年纪,竟能自他手底逃脱不伤性命,其中自有一番惊心动魄,你又怎会知道?”
浮生听了这话,才怔怔呆呆起来。
而白樘声音虽低,那边赵六却也听了个大概,脸色微微有些变化。此刻那军医手持银针,道:“六爷,恕我冒犯了。”
赵六虽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仍是有些紧张之意,便咬牙道:“啰嗦,只管戳是了,六爷皮糙肉厚的,且不怕呢。”
浮生听了白樘的话,心底对他的偏见方少了些,闻言“噗嗤”一笑,耳畔却听见一声含痛闷哼,想是军医已经动了手。
室内一时静寂非常,依稀似能听见银针穿透皮肤,拉着羊肠子线发出的嗤嗤声响,浮生只觉得毛发倒竖,几乎站不住跑出去的当儿,才听赵六道:“我在花启宗手里吃了亏后,趁机遁入林中,谁知……”声音微颤,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任浮生知道他愿意说林中之事了,忙也忍着不适,重又站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