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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漕船上的莲香-葫芦湖里的蕊儿

清朝经济适用男 邹邹 4794 2024-11-16 07:43

  江苏淮安,太阳半浮在漕河之中,河面上漂浮着鳞鳞的血色余辉。

  近晚的风已是凉了些许,漕连府葫芦湖里的莲花儿随风摇曳着。

  连大河在抱厦里向比儿交了帐册,走了出来。他伸手招过连大船,低声道:“过几日,我要去京城里办差,我不在的时候,你事事小心,大小姐可不是个能糊弄过的。”

  连大船连忙应了,“大河哥,你放心,不会出差子的。”想了想悄声道:“大河哥,你是去京城接夫人么?”

  连大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单是这事儿,还有四爷派下来的差事。”连大船一时恍然,“按说,姓崔的当初胆子也太大了些,为了除去大当家,竟然把四爷当枪使,也难怪四爷放不过他。”又担忧道:“大河哥,他可不是个好摆布的,要不,我和你一块儿去。”

  连大河微微一笑,“他如今也疏忽了,在京城和天津来来去去的,总能被寻到空子的。你不用担心。”

  葫芦湖西面的莲香院忽地有了动静,连大河和连大船转头看去,却是桂姐儿被丫头媳妇簇拥着从莲香院里出来了。

  连大河心中疑惑,莲、桂两位姨娘这两年水火不容,现下为何又这般上门来探。连大船却啧啧道:“她倒是转得快,眼见着内事儿由大小姐掌住了,便想息事宁人罢。”

  连大河听得似有些道理,便也抛开。他又看了看抱厦,对连大船道:“呆会半叶出来,问问她莲姨奶奶写了信没有。大当家一直等着呢。”

  连大船站在抱厦前,等了半个时辰,眼见着晚膳的时辰快到了,仍是没见半叶出来,他终不是耐烦,躲在树下打了唿哨。

  不一会儿,一个大丫头从里边走了出来,四处看着。

  她约是十八九岁,眉目如画,娇俏非常,身上拱碧兰单衫儿淡雅可人,白绫绸裙子清清爽爽,双腕上一对缠丝芙蓉玉镯子,头上的珍珠金钗儿闪闪发亮,正是半叶。

  连大船又打了个唿哨,半叶看了过来。

  半叶走得近前,瞪了他一眼,“你又躲懒,叫大河哥看见了,你小心着。”嘴上虽是厉害,却脸上带笑。

  她提着白绸裙子,偷偷儿和连大船溜到了假山后的背人处,“什么事儿,快说,我还得去侍候大小姐。”

  连大船嘻嘻笑着,拉着她并肩儿坐在草地上。半叶一边嘀咕着,“仔细我这裙子沾上了草根儿。”一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连大船小声道:“怎么样?你和莲姨奶奶说那事儿了?怎的两三天了还没有动静?大当家可是等着她写信请夫人来淮安呢。”

  半叶听得他问,脸上便黯淡了些。她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道:“我能不说么?爷盼了多少年了——”

  连大船听得她话里有话,瞅了她一眼,用肩膀撞了撞她,“瞧不出,咱们在淮安大街上一块儿讨饭时,我愣是没瞧出你的心眼多,你啥时候知道的?我可从没和你说过,大河哥——更不会说。”

  半叶微一犹豫,连大船又推她道:“这事儿都快定下来了,你还瞒什么,和我说说。”

  半叶啐了他一口,“我还不明白你?你打小就是个嘴碎的。”却也不再迟疑,压低了声音,:“娶莲姨奶奶进门那年,云夫人不是和她一块儿来操办婚事?莲姨奶奶是她跟前出来的人,为了她的体面,大当家不是让把东厢房重整,叫了人开工?”

  连大船点了点头,疑惑道:“你从这事儿上就看明白了?我看着这半半的,也是为着陈大人的体面——”

  半叶悄悄儿在连大船耳边道:“那一日夫人喝醉了酒,歇在卷棚里,云夫人因着云老爷中暑,先走了,我在二当家房里。那时节,大当家就去了卷棚里——”

  连大船惊得目瞪口呆,“你是说,他们俩早就——”拼命摇着头,“不可能,绝不可能,我眼睛没瞎,要是早上手了——”

  半叶伸手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嗔怒道:“你急什么!我话还没完,不想听就算了!”

  连大船亦怒了,“你怎么停在半路上,打小儿结巴的毛病不是好了么,我听得急死了!”

  半叶气得直咬牙,拿他没法,只得说道:“我从二当家房里回卷棚,就见着房里各处有些不对,似是有人来过。夫人床上的左边帐幕被卷了起来,衣衫儿也有些乱,我原是想着我眼错了——直到我看到床脚上的扇子——我分明记得是放在外头屋子里的东坡椅上的!”半叶咬着唇,“我挨个想了,除了大当家不会有人得空儿。我再算了算时辰,必是不会怎样,我就趁着夫人醉着,把扇子收了起来,将各处打理妥当,打那日起,我时时留心,也就看明白了——”

  连大船听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咋了半会舌,方道:“不管当初怎么样,如今总算也是要如愿了。京城里的人都安排好了,只要夫人接了信点了头,不过是转眼的事。莲姨奶奶可写了信?”

  半叶摇了摇头,“没有唤我过去取信。我如今被爷差给了大小姐,也不知晓情形,只是她前几日身子一直不好,时时吃不下饭——”半叶叹了口气,“她和夫人情份好,她一听到陈大人死在黄河源,她脸色儿就灰了。后来我劝她写信请夫人来淮安,也好照应一二。她只点了点头,再没出声。”又庆幸道:“好在那年陈大人在清河出了事,我也领了爷的嘱咐劝她写信,想来这回她也不会多心。多亏她不知道爷的心思儿,否则依她的性情儿,这信她是死也不会写的——”

  连大船亦叹了口气,“我说上回你怎么帮着那房里反了口,原是早明白大当家不想立正室——方才那房里去莲香院,许是探病罢。”

  漕连府已是掌上了灯。连府老爷带着大小姐连比儿在正厅用饭。因着有了大小姐,姨娘们再不能陪坐,俱都与侍妾一样,站在两边侍候。

  半叶和籽字站在了比儿身后。桂姐儿领着侍妾们站在两边,莲香却没见影子。

  比儿看着面带不安的蕊儿,微笑道:“我看着这几日莲姨娘胃口不大好,蕊儿姑娘去吩咐小厨房,熬银鱼补汤送过去罢。”

  蕊儿听得比儿替莲香说好话儿,暗暗松了口气,连忙应道:“大小姐说得是,只是莲姨奶奶这几日进不了鱼汤,奴婢让人熬鸡子汤可好?”

  比儿笑着点了头,“如今莲姨娘的贴身丫头还没挑好,她又有些不好,蕊儿姑娘多费些心。”蕊儿笑道:“大小姐放心,这几日我在她跟前侍候着。”说罢,便转身下堂而去。

  桂姐儿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屋角默默无言的半叶,冷冷一笑,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不用费她半点功夫。

  更鼓敲响三声,已是三更天。众人都已熟睡,只有巡夜的人沿着走习惯的巡夜路子走动着。

  葫芦湖里轻轻的水波声传入了莲香院中,留在左厢房里的蕊儿已是睡熟了。内室里黑漆漆的,只有敞开的窗户里照入一片月光。圆几上的鸡汤凝成了一片白油,被月色映成了惨白的颜色,和莲香的脸色一般。

  圆几上崭新的纸砚笔墨,未动一分,在月光下闪着利刃一般白晃晃的微光。

  莲香终是慢慢站了起来。

  她推开门,半叶与籽定平日守夜的床位已经空了,连府老爷的亲信旧人调去侍候大小姐,新的丫头明儿随她去挑。

  莲香的手轻轻抚过绫罗的被面,缀珠的床栏,螺甸的妆盒,金镶玉嵌的珠宝,缓步走到了外室。

  正房里紫檀木的家私,在月光下泛着死光。莲香走上去,坐在紫檀木罗汉床上,只觉像海静的小棺材一样又冷又硬。

  院子里的夜风吹拂着,将月亮与星星扫入了浓云之后。莲香沿着走习惯的没有暗哨的小路,慢慢走着。身上的葛纱衫儿在夜风中沙沙作响,腰间长长的白罗绡随风飘动着。

  她顺着石径,走过了莲香院前的开满莲花的葫芦湖。

  石径转弯外,便是董冠儿与秦萼儿的冠萼居,屋前醉芙蓉花圃里冷冷清清,花时仍未过去,赏花人却久未来了。

  莲香的手抚过醉芙蓉花瓣,听得不远处随风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配花阁里还亮着灯,淮安苏戏的腔声甚是悦耳。不过,便是花阁前的不知名小花们都懒得去听了。

  莲香从配花阁前走了过去,一座空空的小院在黑暗中沉默着,里面花儿已是落尽,连梗枝与枝影都没余下半点。

  转过三重竹林,便是桂花院。早开的桂花在夜色着弥漫着浓浓的甜香,虽是没有了孩子夜以继日的啼哭声,男女交缠的欢爱仍是不绝。

  然则,正北面巍峨高耸的正房将它黑漆漆、暗沉沉的影子压了过来,桂花院中的欢爱便也虚幻了。

  不过是雪见了雪没了,花开了,花又谢了……

  莲香在二门前驻足,望向内宅外那一片黑暗不可知的世界,想要将脚伸出去,裙下那三寸小小的金莲却迈不动步,她慢慢伸出手来,细细看着那纤长柔软,二十多年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十指,轻轻叹息着,缓缓转过了身去。

  长长的白罗绡在风中飘荡着,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连大河在睡梦中突地听到一声重重的水响,全身一颤,顿时醒了过来。

  连大河看着黑沉沉的天,看了看身边的侍妾四儿,坐在床上寻思了半会方醒过神来。

  梦里听到的那声水响,分明是人堕水的声音,却又疑心是做梦。

  四更鼓蓦然敲响。

  连大河心里打了个突。他披衣下床。四儿迷糊道,“怎么了……”

  急急的敲门声在院门上响起,“大河哥,大河哥,不好了……”

  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刮入莲香房中,将空无一字的信纸吹得飞起,飘落到莲香院外的葫芦湖中,转眼不见了踪影。

  蕊儿从葫芦湖中被捞了起来,已是咽了气,房梁上解下的莲香,下身还在淌血,连大河怔怔看着两人的尸身,重重跺了跺脚。

  “大河哥……”连大船哭丧着脸,“怎么办……莲姨奶奶好像还怀着两个月的孩子……我们都不知道……她就这样上了吊……她怎么就这样想不开……还有蕊儿,她都跟了大当家十五六年了……”

  连大河叹了口气,“你不用怕,这不关咱们的事。是大当家亲口吩咐半叶,让她请莲姨奶奶写信请夫人来淮安的……”他转头看向院内,摇了摇头,“莲姨奶奶若是知道自己有了身子,就算知道大当家对夫人的心思,不愿意写信哄夫人来淮安,也不会走这条路……”

  连大船打了个哆嗦,慌张道:“大河哥,我……我再没和别人说过夫人的事……更不会和莲姨奶奶说……”

  连大河看着蕊儿被葫芦湖水泡得青白的脸,还有她脚上系着的石头,“莲姨奶奶不知道,蕊儿却难说了。她可是跟了大当家十五六年,半叶一个丫头都能看出来的事,她会看不出来?”

  “ 半叶是看着扇子猜出来的……蕊儿她是怎么知道的……”连大船左右看看,悄悄道,“那事儿我都不知道……”

  连大河沉默半晌,“她……怕是只要看大当家的脸色就明白了……她不比桂姨奶奶蠢……她只是心性儿比桂姨奶奶好……难怪夫人喜欢她……”

  连大船恍然,“难怪这些年来,她一直用心服侍莲姨奶奶,怕是早明白将来正室夫人……只是……”连大船怅然看着蕊儿左脚上,用五彩绦带系得紧紧的石头,“莲姨奶奶我明白,她和夫人那样的情份,若是知道内情了,无论如何是不会写信的。她本来就不得宠,再这样挡了大当家的好事,怕就没得好下场……蕊儿她又何必非寻死不可……”

  “莲姨奶奶死了,她以后还有指望么……难不成现在再去投靠桂姨奶奶?”

  “夫人喜欢她……”

  漕运总督衙门钟鼓楼上传来了亮更鼓声,天边已是开始泛白,连府的老爷快要起身了。连大河慢慢向连震云歇宿的桂香院走去,“她太明白了。夫人若是知道莲姨奶奶自尽了,大当家的梦,就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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