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左军旱寨之中发生那场突如其来的剧变之时,江面上的激战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平叛军的庞大船队驶过江心,正带着胜利在即的喜悦和兴奋,朝着南岸直扑过来;而杀红眼的江防军左军船队,也撇下已经千创百孔、几乎丧失了再战之力的巡江船队,奋不顾身地朝着平叛军迎头冲去。
两支庞大的船队缠斗在一起,长约十几里的江面上,东一堆西一堆挤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战船,进行着激烈的搏斗。隆隆的炮火、滚滚的毒烟,还有那如飞蝗一般的火箭在船只之间穿梭往来,不时有船只中弹起火,退出了战团,兵士们也纷纷落水或带着满身的火焰跳入江中。所不同的是,平叛军战船的后面,还跟着大量运兵的浅帮船和木筏,此刻都派上了用场,正忙着打捞已方落水的兵士;而江防军,则因为出击的大部分都是四百料、二百五十料或至少一百料的大战船,就无暇去救跳到江中的兵士了。
这样的情形落在双方兵士的眼中,自然十分影响士气。有一条江防军的四百料大战船,或许是担心这样,竟撇下了正在与自己以炮火和弓箭对射的平叛军战船,扯满了帆,顺着水流,凭借着船身的巨大,硬挤开面前阻挡的几条战船,斜刺里朝着运兵船狠狠地撞了过来。
“咣铛”一声巨响,一条运兵船被它撞了个正着,顿时倾覆,数百多名兵士“骨碌碌”下饺子一样掉落水中。周围的平叛军战船大怒,纷纷将火炮和火箭朝着它急射过来,可是,这条战船上蒙着厚厚的牛皮,此刻吃足了风,竟鼓得象是一个大口袋,将炮弹和火箭都挡了回去。其他江防军的战船也醒悟过来,在平叛军的船队中横冲直撞,将运兵船和木筏撞沉了一艘又一艘。一时间,江面上漂满了侧翻的船体、散架的木筏,还有无数正在水中挣扎呼救的兵士……
平叛军的一条四百料战船上,河南卫所军统领钱文义双眼喷火地怒视着那几条肆意逞凶的江防军战船,将手中的长刀冲着最近的一条船一指,冲着站在他身旁的那名漕军队官大喊道:“冲!冲上去!狠狠地撞那帮龟孙!”
“曹将军,”那名队官为难地说:“我军都是新船,未经江水泡发,最易散架进水,哪里比得上旧船禁撞!”
“放你娘的狗屁!”钱文义转头过来怒视着他:“哪有新船还不如旧船的道理?”
“是真的,曹将军……”那名队官正在说着,钱文义的腰刀已经搭在了他的脖颈之上,他的脸色顿时变白了:“钱……钱爷,小的可不敢说谎,真的是……”
钱文义恶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老子管他新的旧的,蒸(真)的煮的,给老子冲过去!听见没有?”
“船上还有好几百弟兄……”
钱文义手上稍微加了一分力道,那名队官的脖子上顿时出现了一道血口子。
那名队官没有想到他竟然来真的,一吓子吓呆了,下半截的话也立刻咽回到了肚子里。
钱文义冷冷地说:“怕死,就别来当兵吃粮!给老子冲过去!”
“冲过去!”周围的河南卫所军兵士同时发出一声怒喝,看那样子,似乎那名队官再敢废话,就要立时被乱刀分尸。
正在手足无措的那名队官回过神来,连声说:“哦,是是是,冲过去,冲过去!”说着,一脚踹开了旁边正在把握绞盘的兵士,一边疯狂地拨动绞盘,一边在心里恶狠狠地怒骂道:疯了,都他妈的疯了!不懂水战偏要一味耍蛮,撞散了船,老子无非陪你们玩命就是!
两船靠近了,兵士们猛地挥出带着铁钩的长竿,将敌船钩住,钱文义高喊着:“冲啊!杀啊!”带头跳到敌船上。河南卫所军的兵士一起跟着他发出决死的喊声,如猛虎下山一般扑到了敌船之上。
一大队江防军的兵士也挥舞着刀枪冲了上来。眼看着一场注定要无比惨烈的肉搏战就要开始了,忽然,从江边水寨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的锣声,这是鸣金收兵的锣声,,所有的人都一下子僵住了,疑惑地左右看看,似乎都在怀疑自己听错了。
然而,没有错,那“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的锣声一个劲儿地响着,而且是那样的急骤,比方才催促进兵的鼓声还要急促。
这个要命的当儿,怎会发出收兵的信号?正在平叛军运兵船队中横冲直撞的江防军战船,顷刻之间都陆陆续续停了下来,开始各自在江中打转。这条船上,那些持刀挺枪准备与河南卫所军生死相搏的江防军兵士们同时露出了迷惘的神色。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越众而出,冲着钱文义一拱手:“这位将军——”
钱文义冷笑一声,一刀斜斜地劈下去,将那位军官砍成两段。
另一位军官猛地醒悟过来:“我们……我们降了,我们降了……”说着,转身对江防军兵士喊道:“寨中已降了!快,快扔下兵器,皇上有恩旨,不杀俘虏,快扔下兵器!”
“咣铛”一声,一个兵士手中的刀掉到了地上。刚才那样惨烈的大战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从体力到神经都已经紧张到了极至,一直靠着求生的本能才勉力支撑,如今放下了武器,人就象是被抽去了支柱,顿时散了架一样,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的血泊之中。
仿佛是受到了感染一般,江防军兵士都扔掉了手中的兵器。
“杀!”钱文义发出一声怒喝,朝着离他最近的兵士砍了过去。
鲜血飞溅过来,喷了他一脸一身,他却擦也不擦,又朝着另外一个砍了下去。
那些兵士被他那嗜血狂魔般的样子吓坏了,纷纷四散逃窜,却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再次拿起兵器抵抗。
看着敌人逃窜却无人追赶,钱文义才回过神来,只见自己的兵士也都是一副呆滞的表情,喝道:“你们这些龟孙傻了?”
“军门,”一名队官怯生生地说:“皇上有恩旨,不许杀俘虏……”
“放你娘的狗屁!”钱文义怒骂道:“那些龟孙撞兄弟们的船之时,有没有想过皇上?”
那名队官大着胆子反驳道:“他们已经鸣金收兵,投刀请降了……”
“他们鸣金收兵了,我们可曾鸣金收兵?”钱文义怒骂道:“你们这些龟孙是聋子?老子的军令要说几次?”
远在千里之外的皇上颁布的诏命,未必能比得上眼前凶神恶煞的将军所下的将令,加之河南卫所军兵士都被方才敌人的肆虐逞凶激怒了,此刻也不再犹豫,同时吼出一声震天响的“杀!”,朝着江防军兵士扑了过去。
钱文义自己却懒得再杀那些只知道东逃西窜,却不敢奋力抵抗的敌人,纵身一跃,又跳回到了自己的战船之上,拍了拍那个已吓得瞠目结舌的漕军队官的肩膀,饶有兴味地问道:“哎,伙计!你说,新船果然不比旧船禁撞吗?”
一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激战在江防军左军突然鸣金收兵、临战投降之后,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接到左军送来的龚延平的首级,江防军中军便在指挥使韩亚平的带领下,全军投降。据韩亚平事后辩称,若非水寨寨门被王师火攻封锁,他自会率军请降,并愿为前锋,助王师剿灭当时仍在顽抗的左右两军。
镇抚司正千户、锦衣卫十一太保段双城假传龚延平将令,说降江防军右军未果,袭杀右军指挥使王之仁,被王之仁之子、右军参将王大贞命人乱刀分尸,右军溃散,大部逃到中军归降王师,一部在王大贞率领下逃至镇江,叩关叫城。率部驻守镇江的总兵官郑逵以为其意欲诈开城门,命令守军率先发炮攻击,击杀百余人。王大贞以其父王之仁之尸体视之,镇江守军这才停止攻击,却仍拒不开城接纳。王大贞大怒,下令攻城。部下恐北兵追至,苦劝乃止,王大贞率部投南都而去。
在投诚起事的江防军左军接引之下,平叛军从瓜州渡口大举渡江,各处水寨无不闻风而降,至次日午时,平叛军张茂、陈世昌两位勋帅及监军吕芳率中军亲卫营安全渡江,在长江南岸原江防军中军旱寨立下帅帐。至此,渡江之役胜利结束,新明朝廷倚若泰山的长江天堑已被王师甩在身后。
是役,平叛军阵亡三千二百八十一人,落水失踪七千四百九十二人,重伤前军指挥使戚继光、江防军巡江船队统领汪宗涵以下共二千八百三十六人,合计一万三千六百零九人;毙伤敌江防军所部四千二百余人,江防军除右军一部溃逃之外,全军请降,共计十二万八千六百余众,战船四百余艘,其他各色船只一千二百余艘;缴获军械不计其数……
全军登陆之后,平叛军中军乘胜急进,包围了长江锁钥镇江城,投效朝廷的江防军也派出船队封锁江面。守将郑逵接连派人突围,送出血书向南都求救,梦想着驻扎于镇江至南京之间的五十万靖难军能星夜来援。可是,正如他当日不敢援救江防军一样,那五十万军队也都龟缩于城池之中不敢出援。郑逵未等到援军,手下的军官将佐却接二连三地率部投降,不到三日,十万叛军作鸟兽散已大部溃散。陷入绝境之中的郑逵明知势已不可为,却拒不投降,督率仅余的两万五千余众苦守孤城。平叛军中军以刚刚运抵南岸的神龙炮猛烈轰击,在付出了近万人的代价之下,才踩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登上城头。城破之后,郑逵自刎,所部被全部歼灭。
鉴于接连两仗伤亡都不小,加之前军钱文义所部在渡江之役中,以及中军刘鼎望所部在攻破镇江城后均有违抗圣谕,虐杀降卒之情事,张茂、陈世昌两位勋帅及监军吕芳命全军驻守镇江休整,奏请朝廷将下令虐杀降卒的中军指挥使刘鼎望和前军副指挥使钱文义降两级听用,因临阵易将非军中之福,令其二人留任原职,戴罪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