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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这个时候,芸娘的目光从冯保胸襟之处望了上来,两人的目光一瞬间碰上了。
冯保突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心中的那头野鹿也开始怦然大动,忙低下了头,避开了芸娘的目光,说:“信手之作,不值方家一哂。”
芸娘也赶紧垂下了眼帘,声音越发低了:“敢问先生,此曲是为何名?”
“暂定名曰《古寺寒泉》。”
芸娘在心中默念两遍曲名,突然惨然笑了:“这支曲子果然不是先生这种人做的,难怪竟不能完谱。可惜!”
沈一石看见两人只是目光稍一接触,芸娘的耳根都红了,心中不禁泛起了一丝伤感几多酸楚,往昔手把手地教她弄弦、面对面地跪坐抚琴,还有那多少个良夜的旖旎风情——那摇曳的灯影、低垂的罗帐、火热的眼神、潮湿的鬓发,以及红唇中动情的呢喃,胳膊上疯狂的齿痕……此刻一下子都涌上了心头,以至于他几乎有些后悔自己当初做出的让芸娘来为这位冯公公弹琴的决定了。但是,骤然听到芸娘如此大胆直率地和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请来的贵客冯公公说话,他顿时大惊失色,所有的伤感、酸楚和懊悔都被巨大恐惧所取代,当即厉声喝道:“你的父母去的早,这些年来我一直宠着你,没想到你竟越发没了规矩,敢这么跟冯公公说话!”
自从自己卖身给沈一石,一家人就靠沈一石养着,小命也可以说是都攥在沈一石的手中,芸娘怎能听不出沈一石话语之中隐含的威胁之意?她的心中越发酸楚,把身子俯在了地上,低声说:“小女子出言无状,冒犯了冯公公,请冯公公责罚。”
乍一听芸娘如此尖刻的评价,冯保不禁一怔,心里冒出了一丝不快,但仔细一想,这正是说明了她已经完全听懂了自己寄托于琴曲之中的心声,那一丝不快立刻便化做了欣慰,甚至还有隐隐的喜悦。听到芸娘碍于沈一石的吩咐给自己赔罪,忙神情肃穆地拱手一揖,叹道:“姑娘言重了!抚琴尚且需要心在物外、身与神游,更何况是度曲?以冯某当下之心境,确实不该弹奏此曲,更不敢奢求能完谱。或许还需留待有缘之人吧……”
“冯公公高人雅量……”
沈一石的话还没有说完,“哈哈哈哈,”一阵略显尖利的笑声从大厅那边传了过来,打破了琴台周围那万分微妙而凝重的气氛。
众人仿佛都松了一口气,回头寻声看去,只见杨金水施施然从那边踱了过来,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难得冯师弟这般老实的人,还能说出‘留待有缘之人’这样的妙语。咱家就向沈老板讨个情。咱家这位冯师弟宦游江南,身边连个照顾起居的人都没有。令侄女既然还未出阁,可否去织造局衙门替咱家这位冯师弟做些浆洗缝补之事?”
宫里的宦官阉人,虽说都去了势挑了卵袋儿,但一应常人的七情六欲都还存在,白天忙忙碌碌倒不觉得什么,到了晚上独守空房身卧冷被,就不免自叹孤独可怜。尤其是在深宫大内那种地方待着,时常见到皇上游龙戏凤纵意花丛,久而久之就难免见猎心喜,胡思乱想起来。不知道从哪朝哪代开始,就有太监找一个同在深宫空老红颜的宫女做伴儿。一是求得心灵上的慰藉;二来虽不能行云播雨尽享男女床第之欢,但搂搂抱抱摸乳咂舌也能聊解心中饥渴。太监去了势尚且动情兴欲,那些宫女都是正常人,一进深宫便再无出宫之日,万千宫阙之中只有皇上一个正常的男人,哪能个个都蒙雨露之幸?到了思春年岁,得不到皇上的宠幸,也就只好与宫里这些不是男人的男人偷偷摸摸做些假凤虚凰的事情。双方可谓是一拍即合,相得益彰。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宦官阉人们就给这种影子夫妻取了个妥贴的名字,叫做对食。大凡宫中有权有势的太监,都有自己固定的对食。这种行为虽然算不上什么名正言顺,但也无人禁绝,即便是被皇上后妃知道了,也大多一笑置之,因此自古至今一直在宫中悄悄儿流行。
冯保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人又长的体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少不了有那些得不到皇上宠幸的宫女仰慕他既有才华,又有相貌,还是骤然得宠的新贵,对他顾盼生情,跟外面的那些思春少女一样,偷偷送个汗巾、荷包什么的给他。但他却不“贪色”,一概不理罢了。此外,所谓对食都是在宫里内侍宫女之间悄悄进行,把外面“好人家”的闺女霸占了来做自己这种人的对食,实在有伤天理阴鸷,因此,乍一听到杨金水这么说,冯保大惊失色,连声说:“师兄说笑了,说笑了……”
沈一石却笑道:“以冯公公琴艺之高、度曲之妙,舍侄女一时半刻且学不到一点皮毛,小人正在想如何开口求冯公公将她收为入室弟子,时常指点她的琴艺呢!难得杨公公看得起,帮小人开了这个口,只要冯公公不嫌弃,小人就代亡故的堂兄堂嫂做主了。”
冯保头上的冷汗都快要冒了出来,喃喃地说:“岂能如此,岂能如此……”
这个时候,跪在地上的芸娘突然仰起了头,目光中闪出了毅然的神色,象是骤然间做出了一生的抉择,深深地望着冯保,说:“先生莫非是嫌芸娘蒲柳之质、朽木之才,不足以侍奉堂前、师从先生吗?”
冯保被她问得一愣,心中一时纷乱如麻,不敢再看她那“我见犹怜”的秀美脸庞,更不敢再看她那一脸决然肃穆的神情,目光闪躲游离中,无意识地落到了大厅里那一匹匹的丝绸棉布上面,顿时想起了自己身为内廷苏州织造局监正的职责,更想起了临行之前,干爹吕公公带自己和其他人去内廷兵仗局看那几具人皮时说的那些话。立刻,就象是有一根无形的缰绳自心底升起,拽住了那颗几乎真的要超然物外的“放心”,冯保决然地说道:“师兄和沈老板的一番好意,冯某心领了。无奈皇命在身,不是雅谈之时,还是请沈老板带我们去看布料绸样吧!”
杨金水和沈一石两人都是一怔,随即看向比他们都要年轻一些的冯保的眼光都多了一丝佩服之意。
杨金水赞许道:“冯公公说的是。咱们还是先说正题吧。”
沈一石躬身应道:“是。”对芸娘和戏班的坤伶乐师们摆了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芸娘起身,双手交叉放在身子一侧,低头向众人福了一福,也不再看冯保,翩然跟着戏班那些人都退了出去。
倒是冯保,眼光似乎想要追逐着远去的伊人,却又碍于杨金水和沈一石在场,强忍着把目光挪到别处,脸上露出了怅然若失的神情。
沈一石心中暗喜,表面上却装作没有注意到,拍了拍掌,三位男仆躬身走了进来,一人手中擎着一只点燃的烛台从大厅两侧的门中走了进来,随手将门关上了。
沈一石接过烛台,双手递给了杨金水和冯保,自己也擎着一只烛台,走在前面,扬声吩咐道:“灭灯!”
原来早就准备好了,二楼上不但有展示布料绸样的俊童美女,高挂在回廊上的每盏灯笼旁边还站在一位仆役,沈一石一声吩咐,他们便都挑灭了跟前的那盏灯笼。
高大的厅堂立刻暗了下来,只有他们三人手里擎着的烛台在厅堂中央浮出一团光圈。
冯保不明就里,凑到杨金水跟前,低声问道:“师兄,看布料绸样为何要灭灯?”
杨金水笑道:“这你冯师弟就不懂了,惟此方能一览绸色之美、布色之正啊!”
沈一石装作没有听到他们的话,径直说:“两位公公请随我来。”说着,走到了一匹丝绸的跟前,立刻有两位男仆拉起了丝绸的两角向后退了一步,那匹丝绸前面的一丈多被抻了起来。
“两位公公请看。”沈一石将手中的烛光照了过去:“这种丝绸在西洋那边卖得很好,名字很俗,叫四季花开,他们偏喜欢,有多少要多少,价钱也比其他的绸样要高出一成到一成半。”
杨金水和冯保低头看去,小小的烛光光圈笼罩之处,绣的花何止百朵,各自不同,错落点缀的又都是位置,颜色搭配也浓淡参差恰到好处。最难得的是还有许多的蝴蝶和蜜蜂绕着花丛中纷飞,蝴蝶的翅、蜜蜂的翼,都像是能从翼翅的这边透看到翼翅的那边,每只蝴蝶、每只蜜蜂身上的花纹颜色细看都有不同,而且每一片翼翅飞张的幅度都不一样,却都是实实在在地在飞!
即便是一开始有些心不在焉的冯保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发出了由衷的赞叹:“果然巧夺天工啊!”
“那是!”杨金水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细尖的嗓声,感慨道:“天朝风物,世所罕有,那些外藩商人岂能不趋之若鹜?见微知著,又岂能不生出向化之心?皇上废弛海禁,布仁德及四海,以小小丝绸羁縻化外野民之心,天纵之圣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