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严嵩气得说不出话来。
随皇上入城的严世蕃忙上前跪在朱厚熜面前,说:“皇上,这个逆贼愤恨家父向皇上揭发他们谋逆之事,便嫁祸于人。移祸之心暂且不论,欺君罔上之罪更是凌迟难诛,臣恳请皇上明查秋毫。”
“哈哈哈,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薛林义笑道:“你爹为我们献上夺门大计,却又让你悄悄去通报皇上,你严家父子二人两面三刀的做派,倒真真如出一辙啊!不过,皇上睿智天纵,你父子二人纵然骗得了一时,却骗不了一世,我薛林义便在九泉之下等着你严家九族了!”
朱厚熜心里也闪过一丝疑惑,薛林义等勋贵谋反之事至始至终都是听严世蕃的一面之辞,虽然确实发生了这等事情,又安知不是他们严氏父子二人串通好了,一方面鼓动薛林义等人谋反,一方面却又将消息禀报给自己,以期谋求一己之私利?若真是那样,严氏父子的野心就太可怕了,而且所犯的更是滔天大罪,倒真是严世蕃自己所说的“凌迟难诛”了!
有道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本就对严世蕃的话有一些猜疑之心,尤其是严世蕃所说的薛林义谋逆之事是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一手策划的,更让他怀疑——在他的心里,比之臭名远扬的严氏父子,陈以勤那个迂腐方正的书呆子起心谋反的可能性要小很多!
但再重的猜忌再盛的疑心此刻也得搁下,朱厚熜淡淡地对严世蕃说:“起来吧,参与谋逆之人想必也不会死绝,拿获之后交由镇抚司严加审问,五木之下,谅也无人敢不招供。是与不是,只要一审,真相便会大白于世。”
这话在严嵩耳边无异于一声惊雷,很明显皇上已经起了疑心,赶紧跪下,想要说话想要喊冤,却又想到这半天多来自己所受的那些惊吓,不由得一阵悲上心头,趴俯在地上痛哭起来。严世蕃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跟着父亲一起俯地大哭。
薛林义得意地说:“此刻才想到向皇上摇尾乞怜,是否也太过晚矣!照我说来,当初便不起这不臣之心才是。如今倒好,害了我等几家不说,还要搭上你严家上下百十来口子的性命,何苦来着!”
他这番嘲讽的话实在有些画蛇添足,朱厚熜觉得他说的也太过轻松,完全不象是一个犯下了谋逆大罪,抄家灭族只在旦夕的人所应该有的正常反应,不由得对他的话又产生了怀疑,便伸手将严嵩扶了起来:“严学士不必担忧,无论怎么说你父子都有匡扶社稷之大功,有冤情,终可昭雪;是过错,回头是岸;朕自然会秉公决断。”
皇上这话更是将严嵩吓得魂不附体,刚才皇上情不自禁地叫自己为“严阁老”,可见已丧失许久的圣眷又一次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如今却又改口叫自己为“严学士”,看来已经认定自己父子有参与谋逆的嫌疑了!忙不顾礼仪地拉着皇上的手,痛哭着说:“老臣对皇上的一片忠心可昭日月,老臣也愿掏心剖胆以明心志啊皇上!”
严世蕃此刻也站了起来,突然说:“皇上莫要被那个逆贼蒙骗了。只要拿住陈以勤那个老东西,微臣父子的冤屈自然可以洗脱了!”
朱厚熜也知道如今只有陈以勤是谋逆案的关键,便转头对高拱说:“传我的口谕,各军细细搜查,且不可走了陈以勤,更不得伤他分毫!”
还未等高拱应答,就听到内阁值房里传来一声:“不用拿了,老夫就在这里!”内阁值房中走出一个穿着二品官服的老者,正是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还是往日那样须发皆白,身材瘦弱的模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人一见到他都觉得他与往日竟然判若两人,仔细看去,原来往日那种孱弱酸腐之气全然不见,代之而来的是眼中一股毅然决然的肃杀之气,竟不比张茂、俞大猷这样的军中厮杀汉气势弱上半分。
陈以勤走到薛林义的跟前,冲着对面的朱厚熜拱手作揖,道:“皇上,这等情形,老臣无法大礼参拜,请皇上恕罪!”
这个迂腐的书呆子竟真的搅到了逆案之中!朱厚熜心里气苦,也不说话,死死地盯着陈以勤。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陈以勤竟然根本无惧他那要吃人的眼光,反而勇敢地将目光迎了上来。
陈以勤已过知天命之年,出仕为官近四十年,这或许是他第一次直视天颜。或许是不习惯,他下意识地将目光闪躲了一下,却立刻又迎了上来。更让朱厚熜不解的是,在他的眼光之中,竟看到了三分愤慨七分不屑,不由得心里一凛:这个书呆子到底是怎么啦?竟敢这样对朕!
薛林义见陈以勤出来,赶紧说:“陈学士,你看这严氏父子狡诈不狡诈!他父子二人巴巴地跑到我家里来鼓动我等举事,转身却又跑到皇上那里邀功卖好,其心之毒,亘古未闻……哦,或许后汉三国之时,那个将汉献帝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奸雄曹操或可与之媲美啊!”
严嵩知道他是想跟陈以勤串供,要证死他父子二人的谋逆之罪,气得浑身乱颤,指着薛林义的鼻子大骂道:“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严世蕃也说:“薛林义你个王八蛋!是英雄是好汉,就敢做敢认!你带兵闯入禁宫已是死路一条,嫁祸给我严家也不过多拉几个垫背的,告诉你,我严世蕃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哈哈哈,东楼小儿此话说的妙!黄泉路上若无你严氏父子为伴,岂不寂寞!”薛林义笑着说:“皇上都听见了吧,罪臣带兵闯入禁宫,已干犯大明律法,该处以灭族之刑,罪臣也甘愿认罪伏诛,严世蕃却还道罪臣是英雄好汉,即便皇上仁厚,不做那诛心之论,能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严氏父子才真真是无父无君、弃国弃家的乱臣贼子呢!”
严世蕃没有想到自己情急之下说出的话,竟被这个粗鲁不文的勋贵武人抓住了把柄,再多的急智奇计也突然都想不出来了,呆立在了那里。
这个时候,站在薛林义身旁的陈以勤终于避开了皇上怒视的目光,说:“严分宜,你莫要担心老夫说你是我等的同党,老夫平生最大之耻便是与你这奸诈的小人并世为人,又怎会与你是同党!”
这句话虽是叱骂,听在严嵩耳朵里却无异于天籁之音,竟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义……”许是多年从未叫过陈以勤的字,严嵩想了一会才想起来:“义山兄,你这又是何苦来!”接着立即醒悟过来,眼前这位“义山兄”可是谋逆主犯,依九族论处,这声“义山兄”也足以令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忙又改口说:“我是大明忠臣,自然不是你这逆党反贼的同党!”
薛林义跺跺脚,说:“陈学士,你可听见了,这便是严嵩狗贼的做派!你可曾想过,你跟他争斗几十年,为何时时处处都落了下风?其因无他,只因你是君子,他是小人而已!”
陈以勤半转过身,给薛林义抱拳做了一揖,恳切地说:“薛侯,你的用心下官自然明白,但世间之事总有个是非曲直,大丈夫处世也当光明磊落,是则是,不是便不是,若为了泄愤而移祸他人,你我岂不也成了严嵩那等小人了!再者说来,若是你我认他是同党,即便皇上将他依律论死,也是抬举了他,记诸煌煌史册,他这么一位权奸巨恶岂不要被千秋万代的后人当成我大明的忠臣义士来景仰!”
薛林义长叹一声:“唉!陈学士,你学富五车,怎不闻‘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的道理?便是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为了我大明的天下苍生,严嵩这等奸佞之臣只怕也是早点死了为好!”
陈以勤一愣,这个道理他还从未想过,不过多年的圣贤教诲理学修为使他立刻回过神来,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是权奸巨恶总有遭天谴之日,若得个‘王莽谦恭未篡时’的结局,倒真是便宜了这个狗贼!”
“你这么做,才是便宜了这狗爷俩呢!”
两个谋逆要犯旁若无人的交谈,而且说的都是足以记诸史册的豪言壮语,听得其他人都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竟没有一人想要愤君父之慨来阻止他们。其中最为憋气的是朱厚熜,这两年来,他还从未这样被别人无视,不由得心生怒气,当即冷笑一声:“你们两人已干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竟还在此侈谈我大明江山社稷天下苍生,可笑之极!薛林义这个粗鲁武人且不说他,陈以勤,你是饱读圣贤书之人,是孔圣人还是孟圣人教你忤逆君父,与他人阴谋于密室,要做那等逆天之事!”
“阴谋于密室?”陈以勤惨然一笑:“没有哪个圣人教过我,是皇上你教我的!”
“可笑,方才薛林义说是朕逼他的,他的意思朕明白,象他这种人眼里只有银子,根本就没有朕这个君父!你却又是为何如此?莫不成就为了朕收了你几两银子几斗米,也肉痛了!”朱厚熜冷笑一声:“你陈以勤也是那等见利忘义的小人,却还在这里口口声声骂严嵩!”
“小人?”陈以勤一把扯开官服,亮在了朱厚熜的面前:“皇上,你可见过这件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