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严世蕃那样杀气腾腾的话,高拱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严世蕃这个奸佞小人终于图穷匕见了!将海瑞上奏疏一事扯到了天家颜面、皇上圣名,看来此次不将海瑞置于死地,他是誓不罢休啊!而自己一时不慎,竟也险些中了这个奸佞小人的诡计!
但高拱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怎能咽下严世蕃无端撒来的这口气,当即愤然反驳道:“乾坤朗朗,日月昭昭,是非曲直总要论个清楚吧!”
严世蕃厉声叫道:“高拱!海瑞所言之事荒诞不经,翻遍史书亘古未闻,但凡有理智之人皆不会信以为真,稍有忠君体国之心者闻之也定会骇然之至。你为何还要揪着此事不放,定要彻查?莫非你高大人竟不知道,无论海瑞所言是否属实,皇上一旦下旨彻查,便是已将此事公诸于众,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也势必要群起攻讦天家、诽谤君父,于皇上圣名则不免有损,我大明列祖列宗的颜面也会荡然无存,到了那时候……”
说到这里,严世蕃冷笑起来:“哼哼,只怕那个区区六品的海瑞一颗脑袋也交代不过去吧!”
得意忘形的严世蕃无意之中犯了一个错误,立刻就被高拱抓住了:“严大人博古通今,怎么不记得汉书所载,汉文帝之子琅邺王刘台也曾干过这种事?以汉文帝之贤,尚不免发生此类情事,不经彻查,严大人又怎能替荣王千岁打这个包票,认定便是海瑞无端捏造?”
严世蕃为之一怔,继而也想起来史书中确实有这么一段记载,自己只顾着高兴却把这一茬给忘了。但他脸皮也够厚,绕开了自己说漏嘴的问题,又将矛头直接对准了高拱:“那依着高大人言下之意,是说皇上不及汉文帝了?汉文帝虽有亲民爱民之美,慈恕恭俭之德,开创文景之治之盛世,确为古之贤君。然其不尊孔孟,独崇黄老无为而治之道,不免有优游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吾皇睿智天纵,圣明无匹,恭行俭约,励精图治,古之尧舜之君亦不过如此,更远胜文帝多矣!我大明有此明君治世,又怎会出那等匪夷所思之事?”
高拱立刻反驳道:“我并没有说皇上便不如汉文帝!只是不经彻查,严大人便一口咬定海瑞目无纲常无端捏造,只恐难掩天下悠悠众口!”
“说来说去还是要袒护那个海瑞!”严世蕃冷笑道:“高大人莫要忘了,无论彻查结果如何,天家的颜面、皇上的名声先就被败坏了出去。这个罪,谁来担?”
高拱亦针锋相对地说:“那依严大人的意思,不论荣王千岁有否海瑞所言之情事,就将海瑞锁拿京师,依律开刀问斩好了!”
心情好的时候,可以拿自己这两大秘书斗嘴干仗当闹剧来看,在他们争吵之中取其折中意见,倒也符合儒家中庸之道;可朱厚熜此刻的心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高严二人还是这样闹腾,就让他心里的无名火一个劲儿地往上冒,再也听不下去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当即怒喝一声:“够了!”
高拱和严世蕃二人赶紧跪倒在地,口称:“微臣君前失仪,死罪死罪。”
朱厚熜怒气冲冲地说:“朕把你们二人简拔至御前听用,原是念尔等还算有才,指望着你们辅佐朕料理国事政务。没想到你们竟如此小肚鸡肠,为着屁大一点的事情就吵翻了天,全无辅弼之臣的雅量气度,更无半点公忠体国之心!严世蕃!”
严世蕃赶紧俯身在地,应道:“罪臣在!”
“朕知道那个海瑞当年曾当街叱骂你爹并打了你,伤了你首辅公子、当朝四品大员的面子,你就将他恨之入骨,逮着这个机会就要挟私泄愤,窜唆着朕不问青红皂白地胡乱杀人了吗?”
“罪臣……罪臣不敢……”
“你已经敢了!”朱厚熜冷笑着说:“看了你的节略,朕就知道你就存了那样的心思!你原来所拟节略言简意赅,朕屡屡夸你惜墨如金,今天这份节略,你为何大段摘抄海瑞奏疏里的原话?”
“罪臣该死!”严世蕃叩头说道:“实因海瑞所言之事太过匪夷所思,罪臣担心皇上看了生气,才将他奏疏里的原话摘抄誊录,想把来龙去脉给皇上交代清楚。死了也没有别的心思……”
“不要告诉朕你是因为兹事体大,怕朕看不明白!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朕早就一清二楚,不过是想借刀杀人而已!”朱厚熜厉声说:“且不说海瑞所言之事是否属实,我大明官制载有明文,六科给事中、都察院监察御史这些风宪言官都有风闻奏事之权,他在这一条上便占了理。朝廷未经彻查,你就要朕治海瑞的罪,怎么治罪?糊里糊涂就杀人,何以自圆其说,何以令天下人心服口服?再者说了,若是荣王确有其事,即便朕杀了一个海瑞,朝廷还有那么多的御史、给事中,还有那么多惟恐天下不乱的清流官员、士子,你可是要朕把他们都杀了?你指望着朕替你除掉那个海瑞,为你严家父子二人出一口恶气,可朕就要被人骂作是堵塞言路、徇私枉法的昏聩之君了!这就是你的事君之道?”
严世蕃诚惶诚恐地说:“臣不能上体圣心,为皇上分忧,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朱厚熜冷哼一声:“罢了。朕不过是要提醒你一声:想跟朕玩心眼,你还嫩了点,你爹都不敢动这样的心思!凭你那点道行都降伏不了,朕早就不要做这个天子了!”
骂完严世蕃之后,朱厚熜又点名道:“高拱!”
高拱低下了头:“罪臣在。”
“严世蕃千错万错,却有一点没有说错,此事关乎天家颜面。”朱厚熜冷笑道:“张口彻查闭口彻查,朕问你,这样的事怎么彻查?谁来彻查?”
“皇上——”
高拱还想再分辩,朱厚熜恼怒他不如严世蕃乖巧温顺,就忿忿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想救海瑞的命,朕还想要自己的脸呢!”
高拱闻言如被雷击,赶紧匍匐在地上:“皇、皇上,罪臣不明白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厚熜冷笑道:“你不明白?你比谁都明白!我看你跟严世蕃一样,都算不上是个忠臣,至少不算是个纯臣!”
高拱和严世蕃两人赶紧摘下了头上的乌纱帽,放在了地上:“臣等议政论事屡屡浮躁,且相互攻讦贻误国事,有负圣心厚望。恳请皇上将臣等交付有司依律论罪,以为人臣之儆!”
朱厚熜气哼哼地坐回到御座上,说:“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算了,朕不治你们的罪,也不敢劳你二人给朕出个妥善解决此事的主意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高拱和严世蕃两人赶紧叩头谢恩,然后才又从地上捧起乌纱帽戴上,匆匆溜了出去。
两人刚刚离开东暖阁,朱厚熜又把吕芳传了过来,阴沉着脸把海瑞的奏疏递给了他。
吕芳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怎么又是这个海瑞?”
朱厚熜一道眼风扫过来,吕芳赶紧低下了头。
朱厚熜摇头叹道:“朕总算是明白天子为何要称孤道寡了,放眼宫里宫外,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如今连你也没有真心了。”
吕芳慌忙跪了下来,凄楚地看着他:“奴才哪些地方不真心,请主子明示。”
“朕开始还以为你们镇抚司还不知道此事,听你话里的意思,竟然是早已知晓。那么,朕就要问你吕公公一句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朕?可是还在记恨朕裁了东厂、夺了司礼监批红的权?”
吕芳说:“天在上,主子在上,奴才死了也没有记恨主子的心。奴才……奴才确是曾有所耳闻,可也是道听途说,并没有实据,就不敢拿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来玷污圣听。”
“换做以前的你会怎么做?大明朝只要有点风吹草动,你立刻就把人撒了下去,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有你给朕看着家,朕才敢几年不上朝,在宫里建醮修道。可如今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推说没有实据,管也懒得去管了……”
“回主子,奴才有下情陈奏。”
“说。”
吕芳哽咽着说:“奴才……奴才是心疼主子。这些几年了,主子日夜宵衣旰食、操劳国事,连囫囵觉都没好好睡过几场,不顺心的事更是一件接一件。好不容易消停了,奴才实在不想拿这样的事去让主子烦心……”
“朕知道你不会骗朕。可纸里怎能包得住火?你早点告诉朕,派宫里的人悄悄去查了,约束阿宝收敛一点,事情总还有个回旋的余地。如今让海瑞给捅出来,可如何收场?”
吕芳忙说:“奴才愚钝,不该自作聪明。恳请主子准许奴才将功补过,奴才今日就派人南下湖广彻查此事。”
“算了。事涉宗亲,上奏之人又是海瑞,若查无此事,恐怕就有人说你们镇抚司,还有你吕芳徇私枉法来包庇阿宝报复海瑞,白白担那个骂名,划不来嘛!这事你就不必管了,朕自有安排。”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熜如愿以偿地看到吕芳露出了羞愧之色,眼圈也红了,便又温言说道:“以后凡事还是要多替朕操点心,朕能指望的人就只有你一个。若是连你也弃了朕,朕这个皇上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吕芳再也忍不住了,哽咽着叫了一声:“主子……”已然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