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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广陵》曲意

我欲扬明 红尘俗世蒙面人 3581 2024-11-16 07:45

  这个时候,那厚底官靴的声音再次大煞风景地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快,象是朝着这边奔了过来。

  如此扫兴,齐汉生摇头苦笑,赵鼎也蓦地睁开了双眼,寻声朝着走道尽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绯红色官服的身影从走道尽头疾奔而来,按照规制,那是三品以上大员才能用的服色。

  那人奔得近了,赵鼎才看清楚,来人瘦高身材,约莫六十出头的年纪,胸前飘拂着一蓬花白的胡子,身着用苎丝精心缝制的圆领官服,袍背上缀着的那块补子上,用彩色丝线绣着一道翻腾的波浪和几朵冉冉的浮云,而在耸立于波涛之中的那块山石之上,傲然屹立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锦鸡,这是二品官阶的标志。

  看来,要悄无声息地送他们上路,新明朝廷竟派来了一位二品大员,也算是对得起两人享誉天下的文名清望了。

  与此同时,赵鼎却分明地感觉到,来人虽然乌纱盖顶,官服齐整,但骨子里都透出一股浓郁的书卷气,倒不象是一位官员,更象是一位饱学硕儒,只是不知他为何做出这等大煞风景之事。

  他的心中正在疑惑,齐汉生已经长揖在地:“学生齐汉生见过临川史公。”

  赵鼎明白了,原来此人便是如今南都监国柄政的益逆朱厚烨的受业师傅、南都翰林院掌院学士史梦泽。听齐汉生说,他曾由何心隐引见,拜访过史梦泽,恳请他出面救自己出樊笼,史梦泽也满口答应了。谁知道,竟是他今日来送自己和齐汉生上路,真是可笑!

  如果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或者是南都嚣张不可一世的勋臣贵戚那样不知礼义为何物的粗鲁武夫,如此行事倒也不足为奇;可他偏偏是一位名满天下的士林领袖、文坛祭酒,如此变节事贼,就绝对逃不过苛刻的公论和无情的史笔,甚至千秋万代之后,也会受到后世士人学子的指责和唾骂。莫非他竟毫不在乎几十年潜心书斋,皓首穷经才换得的一世文名清望毁于一旦;不在乎天下士林清议的哓哓众口吗?

  不过,礼乐崩坏之时,什么样的人都会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来,这个昔日王府五品长史,若不全然将礼义道德、纲常伦理抛诸脑后而委身事贼的话,又怎能短短一年时间就擢升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哦,他如今身着二品官服,想必是做了六部尚书,要不就是已升任台阁,宣麻拜相了。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赵鼎正在心中叹息,史梦泽已随意地拱手向齐汉生回礼:“一别数月,子方先生别来无恙?”

  天牢之中,这个腐儒竟然问出如此极其俗套也极其可笑的话,齐汉生一脸尴尬,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过,史梦泽却转头对着赵鼎拱手一揖:“这位可是名满天下的苏南赵公子崇君先生?”

  尽管十分讨厌史梦泽打断了自己临终一曲的雅兴,更鄙夷他的为人,但史梦泽的年岁及文名都绝非自己这样的后生小辈所及,赵鼎还是勉强起身回了一揖:“不敢,学生正是赵鼎,见过临川史公。”

  “方才听崇君先生所弹之曲,正是嵇公之《广陵散》。想先生身处囹圄,情致却如此高远,令老朽不胜钦佩之至。先生琴技之精,已入化境;度曲之妙,更得魏晋之魂,老朽驻足倾听,心弛神往,实在不该冒昧惊扰。只是,”史梦泽说:“老朽平生最尊崇之人,便是嵇公;最不能容忍之事,便是《广陵散》出了谬处,故此才出声喝止,还请先生见谅。”

  赵鼎微微一笑:“先生也懂《广陵散》?学生冒昧,请先生指教。”

  史梦泽气得七窍生烟,黄口竖子如此无礼,想必自持是状元,就小觑了天下之人!但又一想,毕竟是自己失礼在先,若不作答,岂不更让他以为自己浪得虚名,便强压着火气说:“《广陵散》乃是嵇公根据古曲《聂政刺韩王曲》改编而成。战国时,聂政父被韩王所杀,聂政舍妻弃子入宫行刺,失败后潜逃深山,遇仙人授于琴曲,苦练数载后毁容出世,街头奏琴遇妻,妻悲伤不已。聂政问其所故,妻称齿似其夫。聂政便又重回深山,敲碎牙齿,又修琴艺。终大成而出山,琴声妙绝,引韩王来观,乘机杀之。为免牵连亲友,自刎而亡。官府悬尸寻查,聂政之姐不愿苟且偷生,毅然前往,也自刎而死。聂政所弹之曲便名曰《聂政刺韩王曲》,累世而传至魏晋,嵇公习得并悉心调制数年,无一节不稳,无一音不谐。并古为今用,以此曲歌颂当时王凌、毋丘俭等人在广陵起兵反抗篡魏自立的晋司马昭,故更名为《广陵散》。”

  与史梦泽一样,赵鼎平生也最崇拜嵇康,从小便操习《广陵散》,如今身处天牢,更能体会嵇康当日的心情,日日都要弹上一遍两遍,自度也颇有心得。可是偏偏齐汉生不懂音律,即便不能说是对牛弹琴,也不免让赵鼎有曲高和寡的遗憾,听史梦泽将《广陵散》的来历说的头头是道,想必也是同好之人,不禁忘记了他的为人品性,问道:“史公所谓的谬处,是指什么?”

  “先生所奏之《广陵散》,精神潇洒而雄浑,气质清新而激越,神韵高奇而猛烈,琴声疾速时快而不乱,舒缓处慢而连绵;低沉时似夙夜忧叹,高亢处如仰天长啸,激荡奔突,把嵇公那愤懑不平的怨情和那悲痛凄切的情调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谓尽得其妙。只是……”史梦泽皱着眉头说:“到了先生适才所奏那段,本该翻做宫调,以显嵇公至死无悔、其心悲壮。先生却突然转为角音,虽凄婉有余,气势不免就逊色了几分。如此重大之错处,以先生琴曲之妙,怎能不知?”

  “哈哈哈,”赵鼎得意地大笑起来,眼睛也闪出了亮光,仿佛是知音恨晚一般:“史公点评,学生愧不敢当。请史公恕学生放言,古往今来,清雅之士无不推崇‘竹林七贤’,七贤之中,又首重嵇公。可是,究竟能有几人真正懂得嵇公,又真正懂得《广陵散》?谬种相传,以致《广陵散》往往错就错在此处。”

  听他的言下之意,竟将自己也扫到了不懂嵇康,更不懂《广陵散》的其人之列,史梦泽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越发狂的没边了,不禁沉着脸,冷冷地说:“愿闻其详!”

  齐汉生也叫了一声:“崇君兄,史公乃是江南硕儒、海内人望,我辈后进学子该以师礼事之……”

  赵鼎也注意到了史梦泽脸色和语气的变化,不由得一愣,多年受教于孔孟,养成的“尊老礼贤”的品德使他有些不安了。但急于表达见解的欲望最终还是占了上风,所以,沉默了一下之后,他冲着史梦泽躬身做了一揖:“史公既然下问,学生也只好直陈愚见,谬妄之处,还请先生指正。嵇公本是性情散淡之人,偏又在魏国做了中散大夫,不屑名教,崇任自然,宁肯隐身萧萧竹林之中,以竹为伴,视竹为友,冬日以长发覆身为被,夏日编草为衣,打铁为生,以正气为风,刚义为火,炉膛里燃烧便不是普通柴草,而是他忧国忧民的济世情怀。然其虽身操贱业,也不愿与当权者同流合污,其情操之高洁,远非寻常人可比。及至临刑之时,嵇公终悟得邙山乃我华夏生灵之脐,惟有死后魂归邙山才是真正归宿,故悲欣交加,手抚五弦,神弛邙山。邙山在五音中位处角音,因此学生以为这一段弹的应是角音。后人不知,音转高亢,翻做宫调,以显嵇公至死无悔、其心悲壮,岂不大谬?”

  史梦泽皱着眉头说:“先生所言,似有几分道理,只是所有曲谱上都记载此处该转宫调,先生独持此议,可有根据?”

  赵鼎摇头笑道:“史公当世硕儒,岂能不知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那……那……”史梦泽又问:“既然无书有载,先生又从何而知?”

  赵鼎说:“嵇公临刑之时,索琴弹奏《广陵散》,是为酬谢作别为他请愿的三千太学士,惜乎那三千太学士竟无一人领会,遂使嵇公有‘《广陵散》从此绝矣’的千古之叹。那三千太学士既能舍出性命为他请愿,岂能不知嵇公情致高洁、身殉名节之志?若此段翻做悲壮激越的宫调,示其至死无悔,这本在情理之中,又怎能无一人领会?岂不奇矣怪哉?”

  接着,他自问自答道:“嵇公对窃国篡位的司马氏深恶痛绝,口诛笔伐,声讨其矜威纵虐、屠戮名教的血腥暴行,并奋起如椽巨笔,做洋洋洒洒一千七百余言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公诸于世。此书将利禄比作死鼠之膻腥,将官场隐喻为疯人院,以古之圣贤老、庄、柳下惠、东方朔‘亲居贱职,安乎卑位’自砺,断然拒绝好友山涛山巨源共登仕途之议,声言‘一旦迫之,必发狂疾’。如此掷地有声、震烁古今之宏篇巨作,在当时便传诵一时,以至洛阳纸贵。是故学生以为,此段必已翻做已勘破荣辱生死、得大解脱大自在的角音,虽较之宫调不免少了几分慷慨,多了些许凄婉,却更能彰示嵇公之境界远非常人可比……”

  说到这里,赵鼎傲然站了起来,对正拈着胡须、皱眉苦思的史梦泽说:“嵇公所奏《广陵》一曲,琴声入云,则凝为霓霞;琴声坠地,则变为金石;余音回荡,更化为一股浩然正气,激荡于浩瀚九州之内,充塞于广袤天地之间,穿越岁月之深邃与神奇,冲破历史之风云与雾霭,直抵今时今日乃至将来,令魏晋之后,千秋万代之人高山仰止,更令一切攀附权贵、附庸风雅之名教罪人越发显得卑微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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