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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喝了一气之后,朱厚熜放下茶碗,满意地抹着胡须上的水渍,说道:“好茶!再倒一碗!”
有这几位尊贵的“相公”莅临,简直能使他的小店蓬荜生辉;还得到了一声“好茶”的称赞,那位店家更是喜笑颜开,赶紧又给每人都添满了,还主动搭话道:“听列位相公的口音,大概不是本地人吧?”
朱厚熜正想找他问话,便点头说道:“不错。我们都是北边来的丝商,来你们这里买点生丝。”
“相公是来买生丝的?”那位店家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扭过头左右看看,确认茶亭里其他几位茶客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对话,忙压低声音说:“看列位相公都是善人,小老儿就多嘴说一句,这里没有生丝可卖,列位相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没有?”朱厚熜诧异地问道:“不对啊。杭州府素来盛产生丝,你们诸暨又是个大县,眼下正值最后一茬生丝下来,怎么会没有生丝可卖?”
那位店家说:“小老儿可不敢欺瞒列位相公。听那些来小店吃茶的丝商、桑农说,省里来了公文,今年杭州府各县产的生丝都要供给织造局的作坊,不许私自卖给外面来的客商。列位相公还是赶紧到别处去看看,省得再过个半月一月,连别处也没得卖,这一趟的生意就白跑了。”
这倒是个意外的发现,不用费心思去想,朱厚熜也知道,一定是内廷杭州织造局的监正王欣为捞政绩,打出宫里皇差的牌子,给浙江巡抚衙门施加压力,逼迫他们以行政命令垄断了杭州府各县的生丝销售。这些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阉奴,干得这叫什么事儿!为了多给宫里赚点银子,把宫里的名声都给败坏了,看我回去不剥了他们的皮!
朱厚熜努力平抑着心中的怒气,不动声色地问道:“供给织造局的作坊,那就是官价了。官价比市价低了一半,那些桑农还不得把他们骂死,还愿意卖给他们?”
那位店家说:“那倒没有。人都说当今万岁爷最体恤百姓,不许再说什么官价,织造局的作坊也得按市价购买。一样卖生丝得钱,那些桑农也没什么愿不愿意的。就是那个沈老板手下的管事们挑的厉害,以前几回收丝,有一点不好就不收,桑农们骂也只骂他们。”
这还差不多,至少没有让老百姓吃亏。至于挑剔生丝质量,大概是因为那位店家嘴里所说的“沈老板”——亦即杨金水曾经奏报过的丝绸商人沈一石刚刚把自家的作坊并入织造局搞公私合营,严把原材料进口关,想织出高档丝绸来创立品牌、打响知名度,这倒符合现代企业管理制度……
朱厚熜心情稍稍好了一点,就抛开了这个话题,问道:“刚到贵宝地,就听说你们的县令疯了。这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唉!”那位店家长叹一声:“真是老天不长眼啊!孙老爷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了呢?”
“这么说,贵县令是当真疯了。”朱厚熜追问道:“堂堂一县之令,怎么会说疯就疯了呢?到底为的是什么?”
“这个,小老儿委实不知,都说是皇上要丈田,孙老爷顶着不办,让省里的大老爷们给骂了……”
朱厚熜说:“丈田的事,我们北方还没有搞,不过我也听说了。这是朝廷要干的大事,是为了给老百姓减轻负担,查清楚每户名下的土地,无地或者少地的百姓就可以少缴赋税。我们北方人都等着你们南方这几个府搞出个名堂来,好跟着学呢!你说这么好的事情,贵县令为什么就顶着不办,不愿意替老百姓作主呢?”
那位店家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立刻就不见了,随即换上了一副冷漠的口吻,说道:“你这位客官说得奇!我们孙老爷怎么会不愿意替百姓作主?你坐的这个茶亭,还是我们孙老爷裁减衙门里的差役,百般省下钱粮来修的,既方便了你们这些行脚的客官,又给小老儿这样的孤老绝户找了条生计。这样的好官,你说他不愿意为百姓作主?照我小老儿来说,丈田要当真是好事,孙老爷比谁都乐意去做。他顶着不办,自然有他的道理!”
先是被尊称为“相公”,一言不合,就被降低成了寻常的“客官”,朱厚熜心中暗笑,兴致盎然地追问道:“什么道理?”
那位店家可不知道眼前这位客官就是当今的万岁爷,千里迢迢赶到诸暨来喝他的大碗茶就是为了“什么道理”而来,以为他在和自己抬杠,气哼哼地说:“小老儿无田无地,什么道理也说不清楚,可你这外乡人不能随便说我们孙老爷的坏话,省得我们诸暨的百姓不依你!”说完之后,竟赌气转身走了。
朱厚熜暗自慨叹:那个孙嘉新竟有这等的官声民瘼,连这个卖大碗茶的老头都能主动维护他的声誉,足见确实是个爱民如子的清官好官!
不过,他心中的疑惑同时却更加深重了:既然孙嘉新是如此一位爱民的好官,又推磨似的做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官,难道会看不出来清丈田亩能给百姓带来好处?他为什么顶着不办?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就听到人群前方一声大喊:“锁了!都锁了!一个也不让他们跑掉!”
众人闻声抬眼看去,只见街面上顿时乱了起来,一群卖生丝的百姓四散里逃窜,他们的身后,二三十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提着皮鞭和水火大棍追了上来,一些人被扯住了衣裳,一些人被掰着了手腕,皮鞭劈头盖脸地打将过去。那些人抱着头哀求不已,身上背的装着生丝的包袱、背篓也被抢走了。一个班头模样的衙役还在那里不依不饶地大声吆喝着:“锁链干什么用的?都锁了,带到衙门里去枷号示众!那些刁民都是贱种,不见棺材不落泪,得好好杀几只鸡让他们看看爷爷的厉害!”
那些衙役都从腰间掏出锁链锁人,说是锁,其实就是拿锁链往头上一套,那些被抓住的人丝毫也不敢反抗,被牵着朝通惠桥这边走来。
那位衙役班头还不满意,指着通惠桥的方向喊道:“还有两个,跑那边去了,拿了!”
在明朝,吃公门饭的这些差役其实地位十分低贱,非但不是官,连“吏”都算不上,没有官员的俸禄,也没有属吏书办这些微末小吏的禄米,只有从衙门里领到的一点按月计发的伙食补贴,称为“饭补”,还都是从本府本县商民百姓那里摊派而来,不计入衙门里的正常收支,等若是国家根本就不承认其合法性的临时工,连“以工代干”都算不上。可是,许多人仍趋之若鹜,甚至不惜卖房子卖地,来行贿府尊县令挤进衙门里当差。究其根源,利用潜规则欺压百姓中饱私囊自不必说,另一大快心之事便是可以随便抓人。因朝廷专设了提刑司镇抚司,专司捉拿大臣,有时抓的甚至是阁老尚书、各省督抚乃至手握重符拥兵在外的军门将帅,这就需要琢磨更多抓人的法门。上行下效,影响到省府州县各级地方衙门,那些公差抓人的手段就比此前历朝历代都狠了许多。比如说在唐朝,抓人还叫“捉人”,杜甫《石壕吏》中说:“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可见当时还把人当是活物,需要去“捉”;到了明朝,已经不叫“捉”,而叫“拿”了,把人当作没有生命的东西,去“拿”便是。
见官府的差爷们当真见人就抓,做其他生意的百姓都惊慌失措地收拾摊子,拎着自己要卖的东西四处逃散。
这一幕何其眼熟,不就是当日在南京市面上,那些皂卒强抢商家铺户财物时的行径吗?为了这件事,他曾大发雷霆,把职衔正二品的刘清渠的应天巡抚都给罢了,又再次颁下圣谕,重申了重商恤商各项政策。谁曾想,应天之事余波未已,近在咫尺的浙江又是依然如故!看来,当真是屡禁不止屡教不改,完全拿他这个皇上的话当放屁啊!朱厚熜眼睛里喷出了怒火,把手中的那只粗瓷大碗重重往桌上一顿,就要拍案而起。
皇上又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镇抚司三位太保面面相觑:那些差役可不比官员晓事,甩出镇抚司的牌子也未必能吓得住那些只看到头顶那块巴掌大的天、又在小县城里横行霸道惯了的莽夫。他们三人个个都是百人敌,收拾那二三十个差役倒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一旦下了重手,闹出人命,势必会惊动地方官府,就会曝露皇上的身份,将会给微服私访的皇上带来多大的麻烦!再者说了,稍有不慎,惊扰了圣驾,这个罪,谁担得起?
杨尚贤开始深恨自己大意,以为小县城里出不了大乱子,就遵从圣谕,把随行的那十几个弟兄都留在了桥那边,要是他们都在,不必动刀动枪,也能控制住局面……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桥那边传来一声怒喝:“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