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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那位乡绅说的那样,最初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的,正是齐汉生本人。
自从高中皇榜、荣膺禄位之后,除了因附和同年状元赵鼎上疏非议新政,被罢官撤职的那两年之外,齐汉生一直在翰林院这样的清望衙门储才养望,从未在地方任职,也不熟悉地方政务,皇上却一步将自己拔擢为四品知府,还放在号称天下膏腴之地的苏州,更动用了超出朝廷规制的仪仗风风光光地送自己南下赴任。天恩如此浩荡,不用说是对自己大力推行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寄予了厚望,而干好了这件当今朝野内外瞩目的大事,便能简在帝心,日后封疆入阁,前程不可限量。
翰林院的清苦毕竟难挨,尽管朝廷大幅提高了官员的薪俸,但主要集中在养廉银,个别要害职位一年的养廉银能达到俸禄的四倍至五倍,比如说苏州知府的养廉银就足足有五百两银子之多。而象齐汉生这样在翰林院、国子监等没有实权的清望衙门任职的官员就吃了很大的亏,只能拿到被皇上称之为“津补贴”的一百二十两银子,再加上勉强能折到一百两银子的官俸禄米,再无其他进项。京城米珠薪桂,居大不易,自己好歹也是个五品官,家中竟然徒穷四壁,那么点俸禄和津补贴除了奉养老母和妻子,还要雇用丫环仆役、长随轿夫支撑门面,一年到头日子过得仍是紧巴巴的。此外,翰林院里读书修史储才养望,本就是为了施展,水里火里挣出来就不枉此生。两榜进士追求的,不就是驷马风尘、经营八表的快意人生吗?更遑论自己还是一甲及第、名动天下的探花郎!又怎能不借着皇上给自己的这个施展抱负的机会,将平生所学的孟子王者师学用以治国平天下,上不愧对浩荡天恩、圣心厚望,下不辜负七尺昂藏、一身学识!
怀着这样踌躇满志的心态慷慨赴任,谁曾想,人还未到苏州,齐汉生就得知白卯河发了端午汛,治下吴江等几个县遭了灾,十几万灾民绝收,生计无着的消息。虽说这是天灾,他这个尚未到任的知府并无半点责任,但仍令他不免有些沮丧——甫经大灾,势必要以赈灾救民为重,推行改稻为桑国策的事情就只好往后放一放了,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大概是休想做出令皇上满意、令朝野瞩目的政绩了……
到底是才情冠绝一时的探花郎,一路苦思冥想,终于让齐汉生在看似难解的困局之中找到了一条破解之策——苏州殷实富户很多,若是能动员他们拿出钱粮来买灾民的田,灾情解了,然后再责成那些买了田的大户改种桑棉,完成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岂不是既能顺利推行国策,又能赈济灾民,国计民生兼而两全,于情于理于势,都可谓是两全其美!
到了苏州,顾不上洗去满脸的风尘,齐汉生便亲自逐一去苏州各位有名望的乡宦士绅家中拜访,敦请他们到府中议事,动员他们支持自己想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为朝廷和百姓尽一份心力。那些乡宦士绅道是很给他这个新任的知府大人面子,纷纷响应他的号召,主动申报自己能拿出的钱粮和愿意购买的田亩数。初步估算,别说是眼下这场五十年不遇的水患,就算是明年再发一场百年不遇的水患,苏州不必朝廷拿出一粒粮来赈济灾民,就能帮助十几万灾民渡过大荒之年。
有了这些乡宦士绅们的鼎力支持,齐汉生对于自己的方略更有信心了,遂以苏州知府衙门的名义行文呈报应天巡抚衙门,正式提出了“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怕在公文里说不清楚,他还给坐镇南京主持赈灾诸事的恩师夏言和应天巡抚刘清渠写了信,详细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夏言和刘清渠很快就给他回信,不吝言辞地赞许他忠勤王事,有经略天下之才;答应领衔上奏朝廷,应天巡抚衙门对他的方略毫不保留地给予了全力支持,并完全按照他的思路,拟定了议案,下发受灾的各州县施行。
可是,就在齐汉生拿着省里的议案准备施行时,同年至交、毗邻的松江知府赵鼎给他写了一封信,说他那“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有重大纰漏,没有考虑到那些大户人家会不会趁灾压低田价,贱买灾民的田地,容易被那些为富不仁之人钻了空子,让他且要留神此事。齐汉生暗笑自己那位状元好友杞人忧天,把苏州那些出身诗香门第、世受皇恩,还曾高中两榜、抚牧一方的乡宦士绅看成了锱铢必较唯利是图的商贾贩夫。不过,赵鼎与他几度同赴国难,可谓是生死之交,他相信赵鼎不会是因为嫉妒自己而泼冷水打横炮,就吩咐差役暗中调查买田的事。
果不其然,苏州那些大户人家以刑部尚书许问达和前陕西布政使郑传恩两家为首,一边联手操纵粮市,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一边拼命压低田价,上好的良田最多只愿出到十五石一亩,全然没有一点体念国忧民难之心,更将仁者爱人的圣贤教诲抛在了脑后!
比之生在豪门富户的赵鼎,出身寒门的齐汉生更知道田地之于百姓的重要性,更知道无田百姓会受到那些豪强劣绅怎样的盘剥压榨。一听田价被他们压得那么低,立刻就意识到,若按自己的方略去做,苏州吴江等县的灾民把田都贱卖了,确实能暂时解决了眼前危机,也能推行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那些大户人家赚得盆满钵溢,自己也能在朝野内外声名鹊起。可是,到了明年,那些没有了自己田地的百姓就没了生计,要么只能在大户的盘剥压榨之下苦苦捱命;要么只能离乡背井,沦为流民乞丐,这便不是他当初给朝廷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的初衷,甚至可以说,他的方略只能解了国计之难,反添了民生之苦,成为日后的致乱之源。倘若因此而激起了民变,论起根源,他齐汉生不但要被朝廷追责问斩,千秋万代罪名也会钉死在苏州,受到那些生计无着的百姓的唾骂!就冲这个,他也绝对不能同意那些乡宦士绅这么做……
问题是,“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是他提出来的,也得到了夏言和刘清渠两位大人的大力支持,已领衔上奏朝廷。倘若贸然改易,让他如何下得了台?又将恩师夏阁老和中丞刘大人置于何等可笑之地?
一点贪名求功之心,竟做出了这种作茧自缚的蠢事,不但使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还连累了恩师夏阁老和中丞刘大人,齐汉生真是追悔莫及。可是,以他名满天下的探花郎的智谋才情,也想不出什么能解脱困境的好办法,只好遵照赵鼎信中的指点,拿出知府和御史的身份,苦口婆心地说服那些乡宦士绅体念国计之难、民生之苦,不要趁灾压低田价。
照齐汉生的本意,苏州人稠地少,一亩良田丰年能卖到六十石稻谷,歉年五十石,今年遭了灾,田价也不能低于四十石一亩。可是,那些乡宦士绅都认准了这是个发财的大好机会,任凭他费尽口舌,也只肯多出一点,至多不能超过二十石一亩,还说松江那边田价已经跌到了十石八石一亩,他们肯多出一倍的价钱来买田推行国策,完全是仰慕齐汉生声震天下的才名清望,卖面子给他这个新任的府台大人,甘愿自家吃点亏,让利给那些刁民。
二十石一亩的田价与齐汉生的要求相去甚远,双方谈了多次,怎么也谈不拢,几次闹到不欢而散的地步。齐汉生终于看清楚了那些官场前辈、一方士绅的真面目,既是激愤难平,更是心灰意冷,索性就采取了地方官员惯用的一招:“拖”——尽管省里有议案让各州县尽快实施,可“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是他提出来的,如何阐释他说了还真算,省里也不好催他;加之他又是坐镇南京的内阁资政夏阁老的门生,椅子背后有那样强大的一座靠山,那些乡宦士绅轻易也不好撕破脸皮告到省里去。
买田之事就一直僵持着,齐汉生手头上有恩师夏阁老和中丞刘大人从省里调来的大批粮食,不愁缺粮发赈饿死了百姓,因而也就不急着推行自己的赈灾安民方略。可是,那些一心想贱买灾民田地的乡宦士绅却不干了——没有官府出面弹压,灾民如何肯愿意把自己赖以活命的田地以二十石一亩的低价卖给他们?若不赶紧买田赶插桑苗改种木棉,当年就没有收益,这可是一注大财,白白损失了实在让人肉疼;若是再这么拖下去,朝廷总会增拨粮食借贷给灾民赶插秧苗自救渡荒,那么,买田的事情也就黄了。几十年才等到的一个发财良机,就这么泡汤,岂不可惜?因此,他们便相约于今晚联袂来见齐汉生,要求他赶紧出动府里的兵丁差役,压着那些灾民卖田给他们,最好再能管住粮市,不许那些灾民私自购粮。跟以前一样,说了半天,齐汉生还是一言不发,若不是那个尚书公子许子韶仰仗父亲权势,出言不逊激怒了齐汉生,大概这位府台大人能一直跟他们耗下去……